贫穷——家

人世间呀,唯有痛苦是真实的。而关于贫穷的记忆,则大多是沉重的。每每回想起来,一切言语的欲望都没了,只想闭着眼,静默地将心沉到无尽的感伤里去。那是一种凄美的感觉,见着那些生活,来自怜悯心的悲切是苍凉的,可又莫名生起一份怀念来,萦绕心头。怀念着些什么呢?那家?

那木屋镶着的朽败的旧木板,没有一点新木的芳香和光泽,全是岁月和风雨留下的,外露着的灰白斑驳和内里经不住弯折的粉烂。全屋顶的瓦片也是没几块完整的,多是反复拼靠一起的碎块。那土瓦在短暂窑火中烧制的瓷性,也架不住几十年时间流逝带来的侵蚀。化泥生花的化泥,长满霉苔的长满,破碎的则更破碎。

在吱吱嘎嘎声中推开歪斜的大门,可见着那桁架椽梁间的空无,可见着那旮角处的蛛网,还有瓦缝间四漏进来的光。屋地是那被现在过去的大大小小的脚,踏实的起伏不平的白黄色土面。堂屋里杂乱放着东西,镰刀锄头、犁铧、牛轭、犁耙、谷斗、风机、簸箕、木柜…还有刚割回来的猪草。没有什么放的讲究,全然是为了好拿好放的顺手。

对了,应该还有着一张遭不住小孩睡觉捣腾的快散架的床,在靠香合的墙角处,蚊子最多的地方,离窗户和大门最远的位置。也是晚上最暗黑的角落,那里更有着做了好几年都没有做完的噩梦。伴着记忆凑近了看,简陋的木架子床,相合处已经分离了半多,一层秋收的稻谷草上,铺着一张破了个洞的竹席子,没有帘帐,也没有棉被。只有一条脏黑不知颜色的烂毯子,和几件揉成一团的同样灰黑的衣服,那就是小孩四季的床。夏来清凉冬也清凉,春来梦多秋也梦多。离了门窗最远的小孩,在寒冬里卷缩着仍旧睡不着,那是因为凄冷要他们起来,去看那尚无人知晓的夜半的雪。他们就在世人熟睡中,撒泼在隐隐可见白茫茫的雪地里。而那是欢快的,即是因为那山野的一片银装素裹的新装,也是因为黎明缓慢到来后阳光的温暖。

推开侧门,先眼见着的是靠窗的土灶台。三口黝黑的、亮堂堂的大锅,炒煮出人的素菜粝饭,也备着稀汤似的猪食,那是一种朝齑暮盐的生活。柴火熏黑的楼板上,全是倒挂着的烟灰油渍浑凝成的,长吊状的扬尘,那可以真正算是人间烟火气的凝结。灶口正对着的上方,往往熏烤着几块干柴块似的腊肉。而这肉因为是难得可贵的存在,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给人们心理上的一种贪念。当大人将这种贪念与干活挂钩时,小孩们就会迸发出一股子干劲来。而一阵子之后,在那谎骗带来的干劲结束后,才会切实地吃一点,以便好继续下一次的谎骗。

谈及至此,仿若又端着碗,碗沿处藏着一块肉,眼瞅着食欲大振,猛干了几碗洋芋饭。那肉直留到在最后,终还是在吞咽着口水中夹起。阳光照射而过,烟熏下的薄片老腊肉,珠珠流油晶莹剔透,润泽不减,反而多了分灿灿的焦黄。端详了半响,突兀一口,直落胃底。眯缝着眼,舌舔着嘴角,嗯,是满足了的。

转看屋上方,石头垒了一两尺高后,铺着些木板,就成了南方的土炕,方言叫火pao。板上多是灰,板衔处又多是洞,踏上去嘎吱作响的那种。关于这嘎吱响,只有在那新补的地方,其他又多是承着岁月的重量,被压踏实的。像生活挫弄下的人一般,静默地忍受,不作声响。土炕中间是一个四方的火坑,长宽一米略多。其中立着个三角架子,边上放着个黑糊糊的铁顶罐。灰上总燃着火,早晚火焰燎人,其他时候是点点微弱的火星。围着火坑放着几根木凳子,当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消失,昏沉的火光中,困睡在窄凳上的小孩,总是一个翻身便滚到了灰里去。

火炕靠里处有个梯子,厚重乌黑色的,不是很轻巧。顺着爬上阁楼,环身一看,楼板上全堆着玉米棒,空余的地方垒着些南瓜冬瓜,而横梁上则挂着花生、铁扫丫,两梁间还悬着一两串土烟叶。站在楼板上,抬头就可见着那灰黑色瓦片,也可见着那瓦缝处透漏进来的光柱中,翻飞浮沉的灰尘。

里间,同样是一张快散架的床,占了一大方。多了几个陈放粮食的柜子,柜子上散乱着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稍大些的有油罐、腌菜罐和几个胶桶,小些的有盐罐、辣椒罐、酱醋罐,中等的有酒罐、酒壶和几个土瓦坛子,板壁上会挂一下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无一例外都沾着些灰尘,透着清贫生活的简陋。

粗茶淡饭只为饱,补破遮寒只为暖,三平二满只为过的生活里,那些瓶瓶罐罐中,就数油罐最有诱惑力了。刹那又仿若梦回曾经,在五更天起床上学时,于漆黑中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偷偷摸摸瓦上一勺,放进铁饭盒子里的生白米中去。那向着布衣蔬食的生活,耍点小聪明,偷讨点油水的事儿,至今都生怕被别人知道了去。

走到院子里,同样的泥土地,没有屋里那般踏实。雨水一冲刷,到处便是泥浆,浑水四溢那种。春来万物复苏时,那些平日里悄然落在土缝中的草籽,便跟着发了芽。也会有秋收时,扬簸滚落的几粒豆子,同样拔出了豆苗来。混混杂杂的,如果不除去的话,会长满一院子的。而院角处则总会留养着一两株瓜藤,或是黄瓜,或是苦瓜,或是南瓜…而边沿处,于生活还望着点美好的话,会有一些凤仙花、紫茉莉、鸡冠花…

在迎风招展。当然,空旷的院子里,平日也少不了鸡飞狗跳的闹腾。至于猪牛则关在院旁的圈里。一个失去了欢跑在天地间的自由,准吃准喝地受人养着。一个有了部分在草坪上吃食吹风的悠然,却累死累活地受着耕耘的那份罪。可见着失去与获得是对等的,但它们却又都逃不过被人宰杀吃肉的悲惨宿命。就像被禁锢在那方水土上的人一样,终将会苦死在生活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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