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理完这二十年前的旧事,已是夜半时分。众人听罢这诸遭种种,无不抚膺慨叹,沉默不语。
忘川抬眼望向孟锻千,却见他眼角似有莹莹泪光,忽地犹如醍醐灌顶,暗地里想道:“义父他这二十年来定也对师父甚为挂怀。如今我已是他义子,好好服侍义父,那也不枉了师父他待我这般良苦用心。”
“想不到竟有这般离奇过往。明作闲侠义至此,不枉为江湖大家之后。锻千老弟,你也不必再为这等尘封多年的往事难以释怀,明家无愧于天地。”却见说话之人,正是宋百戈。他听完这等故事,内心对明作闲自是大为钦佩,心中对其也是肃然起敬。
孟锻千黯然道:“作闲已故数年,自二十年前一别之后,我竟然也未曾去寻他。不知他这二十年,内心是何等苦楚!”他忽然抬头望天,叹道: “作闲,你……你在天之灵,想必也正看着,川儿此番来到试剑山庄,难道……难道也是你的安排么?”
忘川道:“义父,这世间万事,想必是早有个定数。师父他不忍见我执一断剑落魄江湖,方才指引我至此寻你。如今诸遭过往已然厘清,若要再为过去之事揪心挂怀,那又如何对得起师父他一番苦心?”说罢取过自己腰上酒葫芦,将其中酒液洒到地上,以告慰明作闲在天之灵。
孟锻千闻言,抚膺长叹,道:“川儿,你……你所言极是。”说罢竟然缓步离开,低声道:“各位请回宅中罢。孟某今日心绪难平,不便再与各位畅谈。”
孟紫檀道:“爹爹他……他想必也是极为难过。宋伯伯,忘川大哥,先回屋歇息,明天再谈,好么?”说罢便追了上去,随在孟锻千身后。
孟青檀也道:“爹爹脾气极怪,所幸各位皆不是外人,切莫勿怪。吴爷爷他想必早已备好饭食,咱们且去厅中歇歇。待客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宋百戈摇头叹道:“锻千老弟这二十年,也过得不好受啊。虽说过去之事,无需挂怀,可是他要平静下来,也须得一段时间。“
几人草草吃过饭食,按下内心思绪睡去。忘川心绪难平,躺在床上听得屋外虫鸣阵阵,不禁想到不知师父夜半难眠之时,又在想些甚么?
想到此节,过去种种顽劣事迹皆浮现眼前,他不禁叹自己太也迟钝,未曾好好体恤过师父。往日师父独自一人费尽心力将他二人拉扯长大,对他二人皆视若己出,自身艰辛过往竟也不曾向任何人吐露半句。
他内心一阵难过,又想若是此事放在自己身上,自己又会作何选择?一阵胡思乱想之下,竟然也慢慢睡着了。
许是日间太过劳累,这一夜竟睡到接近午时方才醒来。忘川见床头备有一套玉色长衫,心头一暖,想道:“这定是义父准备的了。不知他现在又在干么?是否好过了些?“见窗外已快日上三杆,心道:“啊哟!他们等我必定等急了。”忙换上衣服,速速洗漱奔到屋外,却听一人问道:“川儿,可还睡得好吗?”
忘川闻言一看,却正是孟锻千正在院中独自饮茶。忙作揖道:“义父,让你们等我这么久了。你……你内心好些了么?”
孟锻千温文笑道:“昨日是我不是,丢下你们先走了。夜里我想到你所说的话,作闲他定然也不愿见我这样。你放心罢,我已好得多了。”他走上前来,拍拍忘川的肩,道:“快去厅中吃点东西,年青人饿肚子不好。”
二人走到厅中,见除宋百戈外众人皆已到了。孟青檀道:“宋伯伯说道昨日叨扰太多,又没好酒喝,他便要回去了。爹,我留不住宋伯伯,他起得甚早,还劝说你不要太过操心……”
忘川闻言道:“宋伯伯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怪我今日起得太晚,也未曾和他道别。”
孟锻千却道:“你们宋伯伯风风火火,那也不是随随便便留得住的。以后家中备几坛好酒,他自然又会过来。”众人闻言皆笑。
忘川随便择了个侧席坐下,刚准备举箸夹菜,却见孟紫檀给他碗中夹了一块牛肉。他微微一笑,道:“谢谢妹子。”便也顺手夹了蔬菜给她,道:“我听秋水妹子讲,姑娘家须得多吃蔬菜,皮肤才好。”
孟紫檀脸一红,表面上乃是在吃饭,内心早把他这句话嚼了无数遍,猛地里又想到:“秋水妹子?忘川大哥何时又冒出来一个妹妹?”忽然想到忘川的师父还有个养女,乃是和她忘川大哥朝夕与共生活了十来二十年,不禁嘴巴一撇,委屈得吃不下饭。
孟青檀见她眼神飘忽,举着筷子却不夹菜,不由奇怪道:“你要夹哪一道菜?可是够不着了?”说罢夹起一块肉欲要放到她碗中,孟紫檀这才回过神来,低头道:“我……我不要你夹!”自己夹了几片醋黄瓜,咀嚼起来。
不想这醋黄瓜吃进嘴里,心里却也犹如倒了醋般,好生酸溜溜的。孟青檀愈发奇怪,问道:“你平日里不爱吃醋黄瓜,怎得今天一个劲夹了吃?”
孟紫檀心烦意乱,道:“不要你多管闲事!”说罢脾气上来,便要耍小性子。
忘川低声道:“妹子,可是青檀欺负了你?你莫担心,待我待会儿……”
孟紫檀放下碗,急道:“是你欺负我!是你欺负我!”
忘川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生气时双颊红红,一双眼睛水灵灵地似要哭了出来,心道:“难道是我起得太晚,紫檀妹子她等我太久饿了肚子?”刚要出声劝慰,孟锻千道:“紫檀,好好吃饭!”这一句话语气甚为严厉,孟紫檀闻言一凛,嘴巴又是一撇,快要哭出声来。
忘川忙给她夹了好几块醋黄瓜,道:“你今日爱吃这个,便多吃些。”
这下孟紫檀心中更是又急又气,草草扒了两口饭,放下碗喊道:“吃饱了!”便一溜烟冲出厅外。
孟锻千苦笑道:“这孩儿太不像话!”孟青檀笑道:“妹妹今日不知谁又招惹了她,口出狂言,忘川兄弟莫往心里去。”
忘川笑答:“不妨事,待会儿哄哄也就好了。”谁知这一番话,却全让孟紫檀在厅外听了去。这下她更是委屈,独自跑到亭中哭哭啼啼。
他三人吃过了饭,孟锻千问忘川拿了剑去要去试剑湖边试试修补一番,孟青檀道要去听戏,极力邀请忘川,奈何忘川对此丝毫兴趣也无,便独个走了。只留下忘川一人在宅中。
忘川百无聊赖,喝了一阵酒,忽然想道孟紫檀席间早早退了,担心她未曾吃饱,便去厨房欲要些点心带去给她。
孟紫檀此时已经停了哭泣,顺手打了些水洗脸,想到忘川与明秋水相识比她要早二十年,胡思乱想道:“爹爹怎么不把我和当年那女婴换了,留在作闲舅舅那里?”她如何想到她那时还在娘肚子里未曾出生?
又想了一阵,暗暗道:“不知忘川大哥此时在干么?又在想什么?”想到这般,又想起身去寻忘川,然而却又恨恨道:“我偏不去找他们,看忘川大哥何时寻到我!”
正在想着,忽听一个清朗声音道:“妹子,原来你在这里!”回头看去,正是忘川提着一盒点心过来了。她内心不禁雀跃,却又按捺住心思不动弹,等着忘川向亭中走来。
忘川打开点心盒子,道:“现在可是饿了?我去厨房要了些点心,先吃一些,可别生我气了。”
孟紫檀心里乐出花来,哪里还想到生气的事,边吃边笑道:“忘川大哥,不枉我对你这么好!“
忘川闻言一笑,心想,小孩儿究竟爱生气,忘得也快。便存心要逗逗她,问道:“你对我好,好在哪般?好在朝我发脾气么?”
孟紫檀听他这话,心里又是一阵委屈,低声道:“我……我……你这身新衣服,还是我给你准备的!”
忘川一惊,心想:“我还道是义父他为我准备的,想不到竟是紫檀妹子。原来她是恼我没发现她为我准备的这衣服?”便抬手摸摸她的头,柔声安慰道:“妹子有心了。我是个粗人,没曾想到这般关节。”
孟紫檀心里一阵高兴,便觉得那点心也好似好吃了许多,脑袋里一片混沌,望着那桃枝上含苞的桃花发呆,心里却如水面起了波纹一般层层荡开。
忘川见她望着桃枝,问道:“你要那花儿么?”运起轻功跃上半空,随手折了一枝桃枝,递给她道:“可别生大哥的气啦。”
孟紫檀双颊绯红,好一阵高兴,竟连谢谢也忘了说。她脑里细细回想起方才的几句对话,简直要高兴得跳起来。其实这乃是件极其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但那句“要那花儿么”便直直地往她心里去了,犹如石子般沉入深深潭水中。她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便问道:“忘川大哥,你几时要走呢?”
“等义父他为我修好剑,我便得走啦!”
孟紫檀闻言一愣,她内心里希望忘川能够多留几日,若能留下来个一年半载,那是再好不过了。然而她又想,若是忘川大哥一辈子留在这里,便又好像缺了甚么,心里却也空空的。
她转头看向忘川,却见他又笑眯眯地瞧着自己,道:“其实算起来,你和你明姊姊年纪也差不多大。可是我老把你当作小妹妹了。”
孟紫檀听忘川言道明秋水,又是一阵醋意。可她瞧瞧手里那枝桃花,想道:“忘川大哥那秋水妹子,便也没有这枝桃花呢。”想到这般,心中一暖,问道:“忘川大哥,你……你干么走得这样急?几时又回徐州来呢?”
“那可说不准了。怕是要过个一年半载,”忘川道:“况且我先前说好约了一个故人,便也就是明秋水。算算日子,那也就是这两天了。”
孟紫檀内心好一阵醋,不由耍起小性子,刚想将那桃枝掷到地上,身形忽然又僵住,听忘川说道:“妹子,想必你未曾出过远门。江湖里可有好些好玩的东西,可惜啦!你太小,若你大些,咱两个带上青檀,一块儿出去瞧瞧,多好!”耳边又听他言道:“纸风车,你喜欢不?五颜六色的,挂了满身,风吹过来咕噜咕噜的,可好看了。妹子,你有什么喜欢的物事?下次我回徐州,必定带给你。”
孟紫檀心中酸酸的,道:“我……我就要那风车好了。”说罢伸出小指,飞快地勾了勾忘川的手,两颊一红,内心又有些儿甜了起来。其实说起这般小玩意,徐州又何曾没有,只是意义大大的不同了。
忘川笑道:“那么便一言为定。”二人正说笑间,忽见一人施轻功急急赶来,却正是孟锻千。他见了忘川,面露难色,道:“川儿,你……你这剑,修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