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

“好事”一词在很多人看来是令人愉悦的喜庆事,可对于十八岁的林青蔓而言,其中充满了忧虑。

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每天最后一节自习课都是由熟悉的声音构成:不停歇的纸笔摩擦声、翻过每一篇书页的声音,以及因咽喉干燥偶尔发出的咳嗽声。此时的林青蔓十六岁,学校在三个月后即将文理分科。少女最喜欢历史和英语,最不擅长数学和理科,她时常因此成绩排在班级中后段,也时常因为在早自习复习历史等文科被身为数学老师的班主任冷眼相待:“你以后是想学文科?”她本因为成绩差而产生的自卑里增加了对未来的迷茫:学习文科并不是拿不出手的事情,为什么要拿来与另一种学科作比较呢?因为热爱所以选择了想要追求的东西,这样的做法为什么会被嘲讽?因为成绩差又内向、不善言辞,她即使从未做过违纪违规违背品德的事,也不知不觉地被同学们孤立,再加上这学期同学们的座位被上次期末成绩的排序打乱了,以前同组的同学也逐渐淡了友情,各自有了新的组员,新的朋友。她试图融入新的组员之间却未果,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朵欲盛开的花,看向同组的同学们:他们正在奋笔疾书。对面的韩遇发觉了她的目光,冲她眨了眨眼,好笑的神态也让林青蔓下意识地模仿,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件蠢事,她微微转过了头,余光中看到对方正在纸上写字,而后将字条迅速递给了自己。她将字条翻过来,上面正是“加油”二字,她顿时心头很暖,抬起头回应了一个不那么自然却发自内心的微笑。这是她曾经的组员之一,曾经他们六个人在一起嬉笑着,谈天说地,怡然自得。她的目光放空了一瞬,仿佛现在又回到了那个鲜活的时刻。

放学了,今天父亲仍旧是疲惫的模样:“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挺好的。”车里沉默半晌,林青蔓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的病……今天比昨天有好转吗?”林父似乎在组织语言,隔了几秒才回应:“你妈妈今天做了化疗,今晚你还是去大姨家里住,爸爸去医院照顾你妈妈。”“我能去看望妈妈吗?”“改天吧。”念及妻子憔悴消瘦的面容和女儿并不稳定的状态,林父这样决定着。林青蔓眼睛突然有些酸涩,也是想到了什么,嗫嚅着,最终没将对妈妈的思念说出口。

时光在紧张中熬过去。林青蔓是全班五十人唯二选择文科的人,此时的她对未来抱着十二分的期待。临走前,曾经同组半年的,到现在还能说几句话的三位同学提前把生日礼物送给她,因为她的生日在暑假,他们无法相聚。韩遇和另外二个女生祝福她前程似锦,她对他们道了谢,从她收集的明信片中取出三张,分给了他们,每张明信片是不同的花卉,都是简单而美好的寓意。她向他们挥了挥手,拿着礼物独自走去新的班级。如愿以偿的分科、妈妈病情的好转,以及可能会遇到的新朋友,在午后明媚的阳光的照耀下,在安静的走廊里,她的未来宛如那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墙壁般熠熠生辉。

可是世界早就给她安排了坎坷曲折的剧本,她不得不被命运的手按着头颅往下走。生活中的转折点可能是一件事,可能是一句话,可能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女孩的生活并没有好过多少——原本妈妈“好转”的病情并不是像父亲所说的那样真的有了起色,而是恶化到必须住院的地步。这时候她才高二开学三个月。因为儿时与父亲接触的少,家庭里的她和父亲的关系在没有妈妈作为纽带的时候,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父亲对自己的误解和自己对他的陌生感,伴随着深夜时的争吵和哭泣,一下子汹涌而来,还有考学的压力、上次月考快要垫底的成绩,一切变得更加糟糕了。她好思念妈妈,她屡次在凌晨回忆着自己小时候妈妈的体贴和关怀,妈妈给自己做好吃的菜肴,妈妈为自己织毛衣,妈妈抱起她时清晨阳光都不敌的温柔笑容,曾经在满树丁香下为她拍下照片。林青蔓的梦里充满了对童年的回忆,她是她的过去啊。

林青蔓病倒了,在床上几乎无法起身的状态,而父亲那句“你如果实在不想上学,就去找一份手艺活”的话,让她几乎失去了生存的动力。“我不是不想上学,我要考大学,我要有一个好的人生,可是现在我没有勇气去改变,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不多,一天也行……我会做好的……”她哭着祈求,而父亲还停留在方才的愤怒中摔门而出。林青蔓拿出藏好的剪刀,却迟迟下不去手,她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不甘心是这样的结局。

终于某一天在亲戚的劝说下,父亲带她去看了心理科。妈妈刚不同意这样的做法,因为她正在吃抗抑郁药,她明白这种疾病的痛楚,不相信女儿也是这样的情况。父亲心里也是沮丧的,毕竟是疼爱着女儿,接受了最终的检查结果后,决定吃药和专业的心理疏导。

治愈的过程是艰辛的。一开始吃药副作用很大,容易昏睡、意识不清醒、四肢神经又痒又麻的感觉和反胃等等反应,对她的生活也产生了不小的困扰,而且为了对抗副作用,之后又增加了一种药。

每当坐在教室里,看着教室这闭塞的空间、明亮晃眼的灯光、寂静的环境,虽然相处了半年却并不熟悉的同学们组成的人群,她就开始心慌。但她不能退缩,因为她要高考,成绩即便没有进步也不能下滑。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不会有太多的关注落在一个总是哭哭啼啼的女生身上,尤其这个女生总是哭得莫名其妙,就连大脑一片空白地发呆都会流眼泪。班里只有一个好朋友知道自己的情况,然而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的事物,没有办法为自己驻足。女生渐渐习惯了这种孤僻的生活,虽然因孤独难过,但也会有更多的个人时间来放松情绪。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高考那一年,四月份的时候,妈妈主动放弃了呼吸机和治疗仪器,在一个下午,体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只在手机里为林青蔓留下一段长长的话,是她用无力的手指一字一句地敲出来的话。事情总有遗憾,林青蔓和妈妈并没有见到最后一眼,当林青蔓满怀着希望为妈妈挑选生日蛋糕时,她们已是天人两相隔。“明明就差九天。”她哽咽着,喃喃自语。

林青蔓在第三天见到了冰冷的妈妈,眼看着对方最后变成了盒子里的灰。

高考林青蔓不出意料地考上一个本地的本科。

半年后唯一的一个祖辈与世长辞,外祖父九十多岁的高龄,在睡梦中与世长辞。

从林青蔓记事起,妈妈就带着她在外祖父家生活,外祖母去世后是这位老人家每天送她去幼儿园,带着她逛花鸟鱼市,给自己买小鸡仔作为宠物,当她感受到手心里毛茸茸的温暖时,心里充满了这个世界对她的温柔。他是她的童年。

去了大学后的林青蔓成长不少,但依旧有一瞬间觉得:一生不过如此。久病的老姨心疼她,每周在林青蔓回家时都会让她来自己家里。老姨笃信基督教,每次来到老姨家,林青蔓都会和老姨一起观看基督教的电视节目,和她一起抄写一段圣经。宗教总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在困惑挣扎中平静下来,心里的浮躁被压下,林青蔓在抄写和默读圣经的时候也得到了一些对人生的启发,她并没有信仰基督教,却为得到了希望而对它感激,对从小就喜欢照顾自己的老姨有了更深的依恋。

她们畅想着未来老姨病情缓解后去西湖赏江南风光,去乌镇看烟雨朦胧,去维也纳听一场音乐会,在异国海滩漫步;她们翻阅着老姨一家的老照片,笑着说这里是哪儿,发生了什么事,事情不算有趣,但可以讲一个多小时;她们去香格里拉吃下午茶,看炒茶师傅展示自己的手艺,想学习酒店的花艺课程但一直没有实现;老姨喜欢打扮林青蔓,总是给她买漂亮衣服、鞋子、化妆品和香水……

四年过去,在林青蔓毕业答辩顺利通过的第二天,老姨的病情却已经到了极限。也是一个下午,不过时节变成了夏天,老姨和她谈起了自己的过去,说了很久的话,她似乎也很累了,让林青蔓扶她去卧室休息。林青蔓不开口,然而也知道,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聊天了。

老姨住院后的每一天她都会像以前的四年一样,带上一束色彩鲜艳的花。此时老姨已经昏迷状态,或许不知道她曾来过。她像当年在母亲病床前一样恐慌心酸,看着瘦得脱相的老姨,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而又不想让本就心力交瘁的姨父担心,她只能紧紧阖住嘴巴抽泣。

她再一次失去了一个爱她的人,她爱的人。

她约发小出来相聚,两个人喝着奶茶。

发小听着林青蔓的叙述,尽最大努力地安慰着。

“俗话说‘有失有得’,可我尽是得到后又失去,也不知这样的人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感觉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了信任。”

“即便如此,你并没有放弃一切,没有丢失勇气。我们还活着,会感受到痛苦和笑,这就是证明。”

“或许吧?”林青蔓笑笑,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两个人继续在街上逛着。

回到家,父亲照常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

每次林青蔓要么回答“很好”或者“还好”,要么语气平静地丢下一句“不怎么样”。今天她的心情低落,选择了第二种回答。没有理会父亲的追问,她想要回房间,却在关门的一刻停下了动作,向父亲解释道:“小事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为什么一定要开心?人总会有难过的时候。”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要学会自我调节……爸爸总是关心你的。”

林青蔓关上门,回想着近二十年的人生,那些美好的事情、糟糕的事情、平静的生活、波澜频生的生活,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好事”本是充满着希望,让人有了期待。可在它背后,隐有伤痛。

体会过世间的最美好,当你失去它时,巨大的恐慌会让心里产生不可填补的沟壑,这里面是落差,是痛苦,是绝望。但也因为失去过世间的最美好,不破不立,往后才会慢慢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珍宝。这份珍宝无人得知是何物,却是在世界上唯一属于你的角落,亲手挖掘,安置在心尖,起名为信仰。

“或许时间会给我喘息的机会,给我再次自由呼吸的机会,让我真正懂得这些话的含义。也让我……重新找到快乐吧。”她在手机上打完最后一个字,决定争取到去外地企业工作的机会。

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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