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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玉阁里静悄悄的,安详的夜晚。窗纸上透出了明亮的灯光。一切的一切静谧而美好。抚着他留下来的古筝。莫愁的心情却很迷乱。
当今夜送她回来的路上,他甚至无法正视她的目光,当他牵强地说着“既然你这么喜欢古筝,我就把它……暂时放在这,不日来取。”
当熟悉的身影又从她的眼帘里飘然逝去,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充满了难言的滋味。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
这句话在他们之间,形容得多么贴切。明知道见也无益,还是忍不住想再见。不该有情,只是斩不断,理还乱!
若说真是注定的结局,上天为什么却偏偏要叫人相聚?叫人徒叹然奈何。
“小姐,你今天怎么一回来就心事重重的?”
“我,没什么……”莫愁茫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心里模模糊糊在想,如果佟封不是小侯爷,她会愿意随他浪迹天涯,毅然为情。而如今,罢罢罢。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吧!
碧儿颇为诧异。正想问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惊变发生了。
屏玉阁的内院围墙上忽然翻下了十几个蒙面人。乍看见那一片闪烁的刀光,莫愁率先警觉过来:“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如幽灵般无声闯入的黑衣人,个个目露凶光。
“要你的命!”
这声音很耳熟……似乎在哪听过……但是他的声音还没消散在风中,他的刀已经劈下——
什么都不能想,也来不及想了,莫愁踉跄后退,黑衣人随即一拥而上,碧儿失声尖叫起来:“你们敢在这里杀人,这可是平原王府……”
“这小丫头一并料理了!”
泛着寒光的刀刃,冷气侵肤,在夜空中看来是那么可怖。莫愁脑中一片混乱:“这些人为什么要杀我?我跟他们有什么瓜葛?”这些问题,她都无从解答,只是这个场面却是如此凶险,如此熟悉!她不知从哪油然而生一股勇气,抓起身边随手可及的物事,将迎面而来的大刀挡开,护着已吓得面无人色的碧儿,四下奔逃。
“救命,救命啊……”
屏玉阁乱成一片,只是位于王府僻静之地,加上这帮人神出鬼没,一时竟没能惊动王府的侍卫。但是,正走在青石小径上的佟封却似若有所觉,频频回顾。
“怎么心里这么不舒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呀!”他不安地想。
那屏玉阁处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牵引着他的身心。摇摇头,甩不开心中的阴影,忍不住掉头往屏玉阁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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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势如箭在弦,已经到了紧要的生死关头。莫愁手中的烛台被断成几截,再也无法抵挡,逐渐被逼进死角。
碧儿骇然大叫:“救命……”
“臭丫头,再穷叫老子先把你干掉。”一黑衣人恶狠狠道。
莫愁飞身拦在碧儿面前,大声叫道:“我们跟你们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我们?你到底是谁?”
为首的眉头一挑,诧然了:“你……”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背后两名大汉已惊呼着被打出去,重重砸向一侧的屏风。
佟封到底是及时赶到。
“小侯爷!”
“又是你这臭小子。”为首的是又惊又怒。佟封挥拳直上,他只有急急避开。
“原来又是你们!”佟封从这话中听出了玄机,他的惊讶和愤怒只有在他们之上。这帮杀手,如今居然敢潜入到王府来,他们哪来这么大的胆,如此得无法无天!
“来人哪,有刺客!”
莫愁心系佟封,始终不忍离去。
碧儿却是伶俐的丫头,这头佟封和黑衣人展开了大混战,加上那帮人的注意力都在莫愁身上,那头她就趁机夺门而逃,赶去搬救兵。
佟封虽然本领高强,终究是以寡敌众,在他被绊住时,为首的瞧出便宜,冷不妨跳出战圈,向莫愁劈下——
“小心!”
突然发难,莫愁完全没有防备到,惊叫一声,眼看就要丧身刀下——
在千钧一发间,佟封竟飞扑到她面前,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刀。
“佟封——”莫愁猝然惊叫。
那肩头汩汩流出的殷红的血,叫人胆颤心惊。
“快,抓刺客……”人声响动,碧儿领大批侍卫四下赶来,黑衣人听到风声,知道势头不妙,纷纷破窗而逃。
“小侯爷,你受伤了?”侍卫长大惊。
佟封脸白如纸,依旧维持着头脑的清醒,忍着痛,大声下令:“小伤,不碍事,缉拿刺客要紧。他们刚逃,一定逃不远。传令下去,关闭城门,分头搜查,形迹可疑者都不要放过。另外,刺客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后院今夜是哪一批守卫当值?如此疏失?立即撤职,加以审问。还有府中增强人手,严加戒备,今夜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是!”侍卫长得令,各个阵营行动开去。
侍卫一退,佟封摇摇欲坠。
“小侯爷,你的伤……”
他只煞白了脸,低声说:“不要叫,这节骨眼,我伤重的消息一传开,整个王府都会乱掉……”
“不要说了,你的意思我们都懂了。你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莫愁已经慌得六神无主。
“扶我进去……”佟封低声道:
“莫愁,我们想办法止血……碧儿,你你,赶紧找鲁大夫!”
“是。”碧儿一溜烟似的去了。
“好好,你先躺下。”莫愁依言将他扶进寝室,安置在床上。“觉得怎么样?痛得厉害吗……”佟封为她而受伤,她既感动又心痛,情之所至,称呼都变了。看着这一片刺目的红,她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
佟封勉强一笑:“我没事,你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都是为了我才会受伤的!他们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都怪我,都怪我……”她撕下裙摆,想替他摁住伤口,别让它在流血了。老天,她多想止住这血。她也想止住那泪,却怎么也停不住眼泪。“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受伤的不是我?”
“还好不是你。”佟封怜惜看着她茫然失措的脸庞,她的泪,一点点落在他胸口,灼热他的心。
“你为什么这么傻?”她从未想过,他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替她挡刀,只要想到当时的情景,她就震撼不已!
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像这样握住她的冰冷的手,才能任由自己说出心声:“我不想让任何人伤害你——因为你受伤,我只会更加痛!”
握在手中的手似乎轻轻震动了一下。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一定了解,这句话中的分量。
他默默看她。深邃的眼眸满含着深意,似乎在允诺着什么。
当理智随着体力意志的渐渐流失,心中的情感似乎就要开始抑制不住要从心中喷涌而出——他能够确认唯有她,在自己内心深处,始终只有她,只有这双手的主人,才是自己真心想要呵护一生的人。莫愁,莫愁,他模模糊糊在想,我如何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莫愁,其实我……”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僵持着,被对方的言语所感动,也为这份不意流露出来的深情所震惊。
就在这时,碧儿领着鲁大夫匆匆而来。不意打断了这欲语还休的情愫。
“小侯爷的情况怎么样了?”
莫愁急忙抽回了手,站起来,几乎是心慌意乱地看了佟封一眼。很快说:“我按住了伤口,但是……”
鲁大夫匆匆说:“这伤口还得先清理才行,莫愁姑娘,你先让开一些。碧儿,你到外头打盆热水来。”
“让我去吧!”莫愁急忙说。
佟封根本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你……”着急之情,溢于言表。时机一逝。不复再焉。他只想听一次她的真心回答。
莫愁朝他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匆匆走出了房间。
佟封低叹一声,蓦然不语,任由鲁大夫为他诊治。
门外一阵纷踏的脚步声,闻讯赶来的佟健夫妇,相偕而入。
王妃一脸焦灼,扑向床边,望见自己的儿子面色惨白,再看到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只觉一阵阵天昏地暗,心痛已极。“封儿,你这是怎么了?”
“娘,我没事。”佟封淡淡的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会如此心不在焉,心烦意乱。
“还说没事。”王妃忍不住又悲又痛:“你看看,好好的一个人,伤成这个样子,流了这么多血……”
佟封心有不忍,安慰道:“我真的只是一点皮外伤,不信你问鲁大夫。”一边悄悄向大夫使了个眼色。
佟健正询问地看着鲁大夫,一向沉着严峻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紧张:“他伤势如何?”
“嗯。”鲁大夫干咳一声,斟酌着说:“启禀王爷,小侯爷的伤口入体未深,又不伤在要害上,没有多大危险,只是由于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调理身体。而且要提防伤口感染。我这就开药去……”
“嗯。”佟健听了,微觉宽心,伸手扶过王妃,道:“大夫也说了,他受的不过是轻伤,你也别太大惊小怪了。”他随即将两道责备的目光投在佟封身上,沉声说:“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怎么会有刺客?刚才我们问过侍卫,一个个说的不清不楚。具体详情,你总该跟我们说一说,是不是在外生事,跟人结仇了?”越说越严厉。
“其实,不关小侯爷的事,是……”碧儿见佟封受屈,一时嘴快。才出口就知道不对。佟封的脸色不自觉紧绷起来,愠道:“王爷问话,什么时候要你插嘴了?”
碧儿垂首不敢支声。
佟健皱着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佟封心知瞒不过,只好简单地把事情发生的经过说了一下。
佟健吃惊不少:“这么说来,那些杀手竟然是冲着你救回的那个姑娘而来?”
王妃一听,这还了得。“我就说嘛,那女子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这不,才几天哪,就出事了……封儿,莫怪娘说你,你就是太心软了,当初非要把她留在府里,无端受这飞来的横祸……”
王妃爱子心切,不免唠唠叨叨。
佟封蹙起眉心,他从来没有对母亲的话这样反感过。只觉王妃那些偏激的言辞就像一颗颗钉子刺进心头,让他隐隐刺痛。母亲怎能如此随意就否决了一个人呢?甚至,她还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明天就送她出府吧!”
“不可以,你明知道有人存心加害她,那些人在王府都敢这样乱来,出了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怎么可以把她送走?”
“你还想护她到什么几时?她值得你这样帮吗?”
佟封一时无语。
“本来,一个女子与人结仇就已经很不妥当了,何况她又失了记忆。我们对她可说是一无所知。也不晓得是什么身份,但是,哪有一个良家女子会惹上这一堆麻烦的?封儿,你听娘说,这是为你好,我看这女子不简单,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可不想看你傻傻地惹祸上身。”
佟健本来一直沉默,这时也不由得接口了:“你娘说的有几分道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这次轻伤算你运气,下次不一定这么走运。你要知道,你是何等的身份?”若不是公主不慎染疾,说不定,现在都已经嫁进来了!怎么能如此不惜自身?佟健心中有微微的不解和不满。“再怎么侠义心肠也不能为一个民女这样频频涉险。传出去都不好。别忘了,你不仅是小侯爷,也是未来的……”
说起这个“驸马”,佟封头都大了,实在听不下去,他心烦意乱地打断:“爹,娘,你们不明白,她她是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女孩,我敢用脑袋担保,绝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现在所有来龙去脉都没弄清楚,贸然这么做,对她未免太不公平了!我不同意,绝不同意。”
王妃心生疑虑,不解地问:“封儿,你怎么好像很维护她,处处为她说好话似的。”
佟封有些心虚,支支吾吾道:“没有的事。我只是,只是同情她罢了。试想她一个孤身女子,遭人迫害,几次三番差点丢了性命。除了我们,眼下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举目无亲。除了府门,天下之大,叫她何以安身?这不是等于逼她走绝路。虽然我不敢保证,帮她是对的,但至少,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既然当初是我救下了她,带她回府,现在又有什么理由弃之于不顾。”
佟健与王妃对视一眼,颇为动容。王妃不由放缓了语气:“封儿,娘不是让你不管她,只是……”
“我知道,你们是担心她会连累我,害我再受伤。娘,我发誓,这次真的只是意外。最多我答应你们,以后我一定会加倍小心,不会再不爱惜自己的。”
“你非要这样做?”
“娘,自我懂事以来,你就教我,做人要心存忠厚,毋以善小而不为,毋以恶小而为之。那么该帮的时候,为什么不帮?能包容的时候,为什么不包容?而且,”佟封话锋一转:“这伙杀手无法无天,连出入王府都能如入无人之境,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干?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你们不觉得蹊跷么?这一逃无疑是纵虎归山?孩儿有心寻根究底,将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这其中的线索,多半还要从这女子身上着手。只要她还在,或者哪怕有天能想起一点什么,也许都是很重要的线索!所以,孩儿始终觉得,必须把她留在王府。”
王妃无奈地笑了。“哎……你这孩子,从小认准的事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总是让娘又放心又担心的。”
“那,你们是答应了?”佟封眼睛一亮。
佟健难得露出一丝微笑:“看你说得头头是道,为父也不好反驳。只是你要真能小心才好,莫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他想了想:“这段时间,你就只要好好养伤就好了。关于那个女子,或者确实是个线索。但是,我想你以后也该和她保持距离。不管她能不能想起什么来,我都不想你和她有过多的接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佟健一双眼看得深远,言外之音是再清楚不过了——
三更半夜,佟封会出现在屏玉阁,并刚好救了人,兼负了伤,再迟钝的人都会察觉有问题!当然,他是不相信。这个恍如玉树临风的儿子,一向是出色的,也是眼高于顶的,说他会在短短一段时间爱上一个民女,好像怎么也不太可能,何况明知自己将迎娶的是天之骄女!所以,他不相信,他的自尊也不愿意相信,他宁愿相信自己儿子是有足够的自制力的,不至于让自己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他想要防患于未然了。
佟封听出了那话语中的告诫之意,父亲已经在怀疑了!好似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心头的苦涩一层层蔓延开来,喉头都似在发苦。他垂下眼睑,低声道:“孩儿明白。”
室内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了。
少了激烈的争论,佟封才觉得自己真的好累了。其实,他受的伤远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多了。此时,但求还能把莫愁留下,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如今这个结果,在他心里,已经大大松了一口气了,不算太糟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他的神智开始趋向于模糊了。
但是,世上如果有一百个人,那么,每个人对同一件事,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理解。
比如说,窗外,站着去而复返的莫愁,就不可能那么豁达。将这一幕幕,一句句尽收眼底,她的心中,却是布满了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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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有命,小侯爷要安心静养,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出入。”
“我只想看看他的伤势如何,不会呆太久的,看一眼就走。”
“对啊,侍卫大哥,小姐也是出于关心,你就通融一下吧!”
“对不起,我等都是职责所在!”
看到莫愁每次来,明显又憔悴了几分,侍卫心中也不好受,无奈,王爷之命,是谁也不敢违背的。
佟健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存心要把这个给儿子带来困扰的女人彻底隔绝在他生命之外。佟封昏昏沉沉缠绵病榻的时候,他不会知道,他思念的人已被无情挡在门外,与他不过一门之隔。
“小姐,走吧。其实,有大夫在,小侯爷会没事的。”碧儿也爱莫能助。
呈澜痴痴看着紧闭的房门,低语道:“我不过想看一看他。”
一道命令,一道门,却像是一道难以飞度的天壑。
这是她和佟封之间难以逾越的距离。
多么讽刺,在她卧病之际,他时常陪伴左右,如今,受伤的是他,她却连看也无法多看他一眼,哪怕一眼,知道他安好,也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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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莫愁在碧儿的眼皮底下一点一点渐渐消瘦下去了。所幸,林园那边却传来了喜讯。小侯爷醒啦,伤口结疤了,下床啦,今天吃了多少饭,说了多少话,多少人去看他啦……即使王爷的禁令让莫愁的地位变得无比尴尬,莫愁在屏玉阁所有小丫头心中却很得人心,还是不时有人把佟封的消息带过来,让她宽心。
虽然,大家也搞不清楚,这些消息,到底真的是大家努力打听到的,还是根本就是林园那边故意放出来的。
正是西风起的季节,莫愁学会了弹古筝。
每每抚着着他留下的琴,在心中默默祈求着他的平安喜乐。
任凭浓郁的思念在心中结成一个个挣不脱,解不开的厚厚的茧。
屏玉阁的丫头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个在桃花树下踢着毽子的欢乐身影了,开始习惯在她弹琴的时候屏声静气,她最常弹得那首曲子,每个人都耳熟能详,常叫她们听的眼泪汪汪,虽然,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她们都相信,有一个人必然会懂!
这个人来时,她正在弹着那阕词。李之仪的一首《卜算子》,字字句句刺痛了他的心: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何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知道他来了,她也没有停下,只是,她的手轻轻颤抖着,原本就称不上美妙的琴声,听起来更晦涩了。
只是,想见而不得见的心情,无尽思念又似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哀怨,对一份感情茫茫然失去信心的心声,尽赋予这一曲之中了。
“我不是故意不来看你,我,我实在是身难自主!”
佟封心情激荡着,冲口而出。
“铮……”的一声长鸣,琴弦受不住力,蓦地断开。
细细的血珠从手指上渗出来。
她浑然不觉,只是拽住那根断弦,想要把它接上继续。可是,断了的琴弦,应该怎么续上呢?这一刻,她自己也觉得狼狈不堪。
“你的手……”佟封握起她的手,很心痛:“不要再弹了,被你弹得我心都要碎了。”
“是么?”她却抽回了手,幽幽道:“如果你真的会心碎,那是我的错。因为我真的不会分辨,你什么时候’有心’,什么时候是你’无心’!”眼眶里蓄满的泪。只待轻轻一点,就会泉涌而出。
多少次期待下一个瞬间他会来,而他,始终始终没有来。直到她开始失望,开始不能不怀疑,不能不埋怨,直到她已经绝望的时候,他却又出现了。他心中真的有她吗?到底,她在心中有多少分量?
是啊,对于尊贵如佟家而言,她是什么身份?她又算什么呢?一个无权无势,甚至连过去都没有的女子。怎敢奢望,佟封对她的殷勤垂顾,是认真,是因为真……爱她!
傻啊,她暗笑自己。她是何其的傻啊,却在不知不觉中任凭自己将他种种的好,慢慢植入了心底……
“你在怪我?”
“怪?怪你什么呢?”莫愁抬起头,轻笑道:“在公,你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在私,救我的人是你,收留我的人也是你,你是我的大恩人,感激都还来不及,不是么?你对我那么仁至义尽,又有哪一点对不起我了?怪你,会吗?可能吗?我敢吗?”
这明明都是感激地言语,为甚么听在耳中却格外心酸。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感激,我的心意,我的心意,你……”他说不出口的是:你都明白,不是吗?
佟封动容道:“莫愁,我知道你手上的伤疤是为我做点心烫伤的,我知道我生病的其间,你每天风雨无阻地去看我,有时从早晨等到黄昏,我知道你渐渐消瘦是为了我,你弹得曲子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统统都知道……我对你从来就不是无心!”
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知道她的思念,她的等待……如此说来,他的避而不见,不是“无心”,竟是“有意”!
“所以,你就听之任之,以显示你的关心?”
“我说过,我是身不由己。”
“是的,贵人事忙,”她负气地说:“我忘了,小侯爷身上有太多的重担责任,有太多事情要考虑,要顾虑到面面俱到。当然是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所以,连见我一面都是不由自己的?
‘她一定有哪里是误会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佟封本能地觉察不对:“莫愁,你不明白……”
你不明白,双亲的偏见已经形成,我执意亲近你只会让他们对你越来越不满。我不能来看你,我怕我会令你的处境变得艰难。你不明白,我不能来,我也怕我管不住自己,会放纵了自己的真情!在窗缝里看到你屹立在寒风中的身影,即使痊愈的伤口也会觉得很痛。我不敢来看你,连我自己也迷茫,究竟我自己到底可以带给你什么?我只知道你在关心着我,你每一次失望地眼神竟让我自己同样难受地整夜整夜不能寐,你在受苦,我,如此感同身受,一样受苦!明知不应该了,我到底没能敌得过自己的心意,而来见你。这些,你都不明白——
他的着急溢于言表,却是如此欲言又止,而他眼中的忧郁,一目了然。刹那间已经说明了许多事情。某些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疑惑,仿佛终于被证实了,忽然间,莫愁有些明白了。
她一直清楚王爷王妃对自己印象不佳,如今看来,何止印象不佳,根本就是十分排斥了……看佟封如此顾忌的态度,他……应该也是很在意的吧……
佟封与双亲的对话的一幕在眼前不断重演。仿佛在提醒她原不属于这个地方。
这都是意料中事,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到底在期待什么……当一切释然,为什么心底会隐约弥漫着深深地失望……那挥之不去的忧伤……
“你用不着向我解释。”她淡淡道:“不论如何,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也对,其实为什么要见呢?”说着这话,眼里已经有一丝凄凉。“我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或者一开始就是不该见的。”
“我说过,你是什么人,你的过去,那都不重要的,我根本不在乎。”佟封急了。
“是么?”如果你真不在乎,又怎会像这样顾虑重重?即使你是真不在乎,有些人也会在乎!
“可我在乎。”当眼泪划过嘴角,心里也是沁凉一片。“我在乎我没有过去,我在乎别人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多么不堪的我,我在乎我的病也许永远都不会好了,我在乎自己正在慢慢成为一个包袱,最终变成别人的压力,我也在乎自己想爱不敢爱,想恨不能恨……我更在乎自己像这样,除了给你惹麻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神情,佟封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他迟疑一下:“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莫愁回避了他审视的眼眸。
“你的眼睛骗不了人。”果然,心里一沉。“你,都听到了?”
“是。”
她看见佟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明显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就觉得,心中的委屈铺天盖地涌上来了。不愿去回首那个令人难堪的一幕,然而,佟封啊,你不该如此的精明。为什么我们之间会演变成到一个如此尴尬的境地?
“小侯爷,我很感激你当日为我辩护。但是,王爷王妃并没有说错,我的确是个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女子。不应该留在王府里。”
“我懂了,怪不得你生气。”佟封真挚道:“原谅我父母情急之下,说了出那样的话,如果伤害了你,我愿代他们向你道歉。”
“不敢当。”莫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我是什么身份,我自己很清楚。”
佟封见她神情落寞,心里就揪得紧紧的,说不出的难受。可莫愁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其实,说穿了也好。小侯爷,很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悉心照顾。这份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这些天来,我也想了很多,自从我出现之后,确确实实连累你很多。也许,我真的不适宜再留在这里,离开才是对的。”
好像寒风刮过了心尖——
佟封忽然有些心慌起来。
从小到大,他还没试过真正害怕些什么,但是此时此刻,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要走,却让他莫名地乱了方寸——
“你要走?”
“是。我等着见你一面,就是为了亲自向你辞行。”
“可是,你的伤……”
“我的伤早就好了,除了没有记忆,我想我没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说来说去,还是要走。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坚持,她不是开玩笑,确实,她去意已决。
“你就真的这么想离开?”他暗哑地问,分不清语气中是不是有一丝祈求。
“难道在这王府里,再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莫愁震动地抬头看他。真的没有吗?她心里清楚知道,可是,她只能违心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佟封受伤了,莫愁的话毫无防备刺伤了他,他还没感觉到痛,刀子就已经从心尖上扎下去了。
一个人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的。同样,如果不曾真正在意过,失去时也绝不会如此痛彻心扉!
原来她对自己已如此重要,不愿失去,可是,他终要失去。
他呆呆望着她,逃避时,不是没有想过放开她。只是,此刻,他知道自己真的做不到了,他只知道自己爱她,不知从哪个瞬间,他已经沦陷,不可救药被她吸引,一点点让她侵蚀了自己的全部心绪。他一直努力在压抑着,明知不应该,还是曾天真地以为,如果愿意押上生命去爱,也许能换来一个爱她的资格。如今看来,由始至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看到她伪装的坚强,看不到她同样被撕扯的真心。所以,他意懒心灰:“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平静说没有?难道这么长时间相处,我对你的心意,你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吗?原来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莫愁咬紧了下唇:“我知道,我当然能感觉到,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同情我。”比起王妃那样直接的质疑,佟封这自以为好心的“同情”伤她更深。
“不,我不是在同情你!”佟封激动起来。
“是你亲口说的。你说过,你不过是在可怜我,可怜我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可是,我,真的不想再要你施舍可怜!”说出这一句时的感受,比原先说的所有话加起来还有更痛苦。被粉碎的不仅仅是她的自尊心,还有她对佟封怀有的一点仅有的希望!
佟封越听越不对,心里越来越焦灼,这个状况,那真叫百口莫辨。
蓦然间,他就豁出去了。他低头,炽热的唇押上她冰冷的嘴,吻上她,让所有千言万语都在唇齿消磨间传达去吧!他抱得那样紧,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的。吻得那样深,仿佛会把彼此都融化在这个吻里。
那像是一瞬间,又像是历经了亿万个光年。
他将她轻轻拥在怀中,让她的耳朵紧贴着在胸口,聆听自己的心跳,只有它,最能证明他对她的感情。
“我也真的很希望,那仅仅是同情。如果对你的感情可以少一分,那么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痛苦,莫愁,我不该留下你,也许我真该让放开你……但是,老天原谅,莫愁,就算我请求你,不要走,留在我身边,好吗?”
就让他放纵一次,自私一次。不管有没有没有明天,哪怕一生就这么一次。只听从自己的内心,勇敢地直认自己的感情吧!他不要再自欺欺人,再多的不应该,一万个不可能,依然停止不了对她的感情,不顾一切去靠近,情愿只为她快乐而快乐,为她忧伤而忧伤,即使不知道能否有相同的回报,还是愿意付出一切,交托真心。
他恳求里有急切也有忧伤,击溃了她的心防,为什么到了最后,他的温柔还是能如此轻而易举将她牵绊。让她心动,让她心痛。“为什么?”
如果吐露心声是唯一留住她的机会。他愿意尝试。这话他早该说了:“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真的已经爱上你了!”
而这句话,这一生,就这样烙进心里,他也只会说这么一次,只对她说。再也不可能对另外的女人说出这一句了!
莫愁依偎在他怀中,此时此刻,天地俱无,亦惊亦喜,疑幻疑真。
如果这是一场虚幻的梦,心头那仿佛盈满了仿佛要溢出来的狂喜究竟又从何而来?
如果这是一场虚幻的梦,但愿长醉不复醒!
本来嘛,“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