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屋卡

                            第一章

        亚豆睁开受过伤的眼,明晃晃又热闷闷的一层暑气,窗外明艳的阳光有一种毒辣的慷慨,倾洒着他上午刚驾驶着那辆总是出故障的农用拖拉机翻了一遍的水田,田里都是蓝媚的空穹,和拉扯得几米远的白丝絮。亚豆总是在午间小憩醒来的一瞬,双眼惺忪地半睁着,然后开始回忆他二十年前初出茅庐、闯得意气风发的生活,他黄金的九十年代。

        那会全中国刚刚开始被市场经济浸润了几年,青年男女们都像一只只卯足了劲的血蛭,用新生的胃口和力量吸取着那些来自CD唱片里的粤曲翻滚、西服牛仔裤腰间皮带一扎的笔挺和迪厅里霹雳舞步的灵动摇幻。亚豆二十岁,没念完位于相对于他的偏僻家乡已出落了很多的县城里最好的高中,跟着所有流动的年轻生命一起外出打工,进了深圳的一家家俬厂,从最底部的学徒开始,钉钉打打,一块木料一块木料地组装拼接,干了两年,分配到上海的分厂当销售主管,确实打开了一个新境遇,并且看似一片繁花似锦的灿烂前程。这样一来,亚豆的眼睛也跟着缭乱了起来,他心花怒放地每个月往家里寄五百块钱作为妹妹读中专的生活费,然后剩下的钱一大把一大把地用来体验和熟悉洋溢着霓虹,啤酒,舞步,赌局的夜生活。在那些光影里,他头一回感到原来“灵魂出窍”不是他从小最讨厌的语文书里那些无病呻吟的字符,而是实实在在的身体记忆。喝到微醺,离醉仅一线之隔的时候,他的灵魂飘在半空,嘴角快乐地看着他和地上一堆摇头晃脑的躯体一起,沉浸在一片明惑暗魅的舞池里。现在电视上播放的新鲜流行曲目亚豆一首也不会唱,最多熟悉一两句从他的儿子女儿嘴里哼出来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但是怀旧风的栏目一来,热情的沙漠里,从鼓点、电吉他的和弦,到费翔唱到哪一句时会闭一下眼蹙一下眉,他都能找回在舞厅里被点燃的那颗灵魂喉咙里的一点烧灼感,那些高跟鞋撑起来的裙摆、发蜡打得硬亮的发丝、混合着鲜艳唇膏和各式体味的空气,使成片的灵魂发酵,也使亚豆成功地从一条乡间的小泥鳅变成了老泥鳅。

        亚豆到了上海的第一年没有回家过年,他刚刚加入精明的管理人员的行列,他也要像那个每个月比自己多了近两万块钱,每次去蹦迪身旁都拥着无论什么体型都一样小鸟依人的女人的高级主管一样,去挣自己的第一笔外快。这个方法不是任何人教他的,而是他透过眼底深入骨髓的狡黠,嗅着利益的气息,徇徇而至。他手底下刚好积压了年底发货的一批底料,他就顺水推舟地划出来,做了一批成品,以个人的名义售了出去。钱就一下子以多了很多的数量多了起来。亚豆上学的时候对数字尤其敏感,数学老师把他当天才宝贝一样宠着,差点没当儿子。数字就是他的天命,而与数字相关的所有游戏,激发了他所有的冒险天性。因此,他乐此不彼地一次次修改着底料的数目,增加着自己腰包里的人民币的数量,再兑换成牌桌上的成堆筹码,一夜千金,唤醒数字命儿的刺激和疯狂,连数字灾难都是迷人的灾难。又是一年年底,所有砝码挥霍一空之后,那双瞳孔放大了一倍的血红眼睛在一个天色黯淡的黎明暂时熄灭了命徒的光芒,走出很多人仍然前赴后继的赌场,旁边是一座石山公园,他脚踩着那双用年底奖金买来的牛皮皮鞋,沿着人工阶梯一步步盯着鞋面走上去,阶梯两旁栽了一些杉树,他从小就认识的、村子里家家户户一代代都用来造林的那种杉树。然后他想:自己家里的杉树长得有多高大了呢?他走到一处高阔的平台,看着底下清蒙凹陷的那座城,有了回家的念头。

        于是,这一年,亚豆回到了依然安守着贫困的家里。年下家里正在杀一头养了一年的猪,亚豆突然觉得自己和这头猪一样,一到年末就走上了宰割之路。只不过亚豆是自愿的,就像一个风云鼎天的义士,义无反顾地走向刑场,死得荡气回肠。而这猪是被迫的绝亡,艰难不肯挪动蹄子,一边作着生命中最初也是最后的凄厉呐喊。亚豆上前和四五个兄弟把它拽到平地上放倒,大哥亚悯双手抓着那对软硕的耳朵,小弟亚恭一双手拉那条灵俏的尾巴,还有四五只手按压它肥颤颤的身躯,堂大哥简生握着一把磨得尖利的刀,直直地捅进了它白花花的颈项,血流潺潺,这时简生力气浑圆地喊着:“笑颜,拿脸盆来!”笑颜是亚豆的堂嫂,齐厚刘海,黑长头发垂至腰际,干多了活而骨节宽大的那双手拿了一只白脸盆来装生猪流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红腥。死刑过后,猪被劈开了两半,用大铁钩吊起来一半,另一半放在一张长条的木头桌子上,说是桌子,其实就是一长块厚重树干,只做了基本的刨削,桌面堆叠摊着三四堆分好的前胸肉,骨,肠,肝,肚,蹄下面是树干的圈圈年轮。亚豆执刀掌厨,下了一些剁好洗净的杂碎到一个煲里,加水,架着柴火煮沸,原始的肉香和淡淡的一股膻气飘溢满天井。盛汤前,面上再洒一把葱花,然后亚逗招呼着三四家兄弟都过来分食。坚生的弟弟毕然眼尖,走过来,看着亚豆脚上那双时新的牛皮鞋,打趣道:“豆哥在上海混得开呀,皮鞋锃亮!”亚豆无法掩饰的得意漫上了嘴角,眼神一聚,“还可以吧,一双真皮鞋还是买得起的。”一旁的亚恭笑:“小哥,这么好的鞋混在地上一堆泥里和一堆肉泥里,不怕糟蹋啦?”亚豆听出小弟话里的讽讽的那根刺,外人怎么看都是光鲜的假象,在同工同筹的自家人眼里就格外地刺眼。亚豆无法辩驳,只想着过年回去返工,要收收赌性,外快也不易挣了,好几双眼睛都在盯着,要暂时停一停。亚豆到了上海一年以后,除了学会成为系领带的老手之外,还认识到系上领带之后,从此也系上了沉甸甸的红眼目光,他系的是一块吸金的磁铁。

        公司的电话是在亚豆舀完汤,嚼完一根大棒骨的时候打进来的。亚豆一边接起来,一边将骨头扔给地上垂涎已久的唤“阿旺”的白狗,阿旺“汪”了一声,表示感激。那头老板一口骂开了,夹着亚豆听惯的半生不熟的上海腔,据说他是个苏州人。阿旺在老板骂得最烈的时候又“汪”了第二声,表示还想得到垂怜。这时亚豆知道自己的饭碗要丢了,于是不加辩解,承认了一切,顺利地让自己被开了。其实事情败露得很简单,亚豆暗地里联系的客户因为一套红木桌椅包边有瑕疵,把电话打到了销售部,亚豆因为回家过年,底下人把事情捅到了老板那里,于是就有了那通聒噪的电话。

        亚豆挂完电话以后,久久地凝视着他摘下来挂在家里旧式壁橱侧旁一枚铁钉上的红领带,光滑得没有泛一丝褶皱,光滑地就像一个幻梦。现在这块磁铁终于沾了水,红眼把他拖了下去。真是晦气的一年,亚豆想。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知道,往后他的经历,真就成了一场和晦气的拔河比赛,往前的每一步,都受着拖拽,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幸存下来的绝命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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