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的一切很快就准备妥当——其实也没有特别的准备——我们向山洞深处进发。

才走了不多远,周围已经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不得不停下脚步。山洞已经收窄成为隧道,仅有一人多高,而且弯弯曲曲,在这里已经看不到洞口的光亮。嗤的一声,陈金发用火柴点燃火把。跳动的火焰推开浓厚的黑暗,把我们的影子投向岩壁。“首长啊,您还说我的火把不重要。在这里面要是没有火把,分分钟就完蛋了。”有了光亮之后,这一段路并不难走。虽然洞里弯来弯去,地面和岩壁却出奇的平整,连一块碰头或绊脚的凸起都没有。脚步扬起陈年的灰尘,混合着松香燃烧的气味,有些呛人。我努力忍住咳嗽,只因为怪声听着愈发清晰,让我害怕惊动前方的怪兽。

狭窄的山洞往下有一个小角度,我们在往低处缓行。不过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们,一来这一点他们也许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无关紧要;二来我实在不愿意开口打破沉寂的局面。忽然,脚下的路变陡峭,我们正在快速下降。我只注意到路面不是一个整斜坡,而是一级一级的台阶,好像是有人特地开凿出来的,而没有注意到头上的岩石正离我们越来越远。“停!”陈金发低声说道。我差点一头撞上刘政委,他的右手已经放在腰间的枪套上了。我不明白出了什么情况,只能透过陈金发扬起的手和火把之间的空隙望过去。奇怪的是,前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火把的光亮再次被黑暗吞没。我听见这里怪声变得忽大忽小,像汩汩冒着气泡,还夹杂着风的呼哨,吓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连忙也摸腰上的小八音。

“前面看不见了。”陈金发说。我凑到他们前面,更进一步理解了所谓看不见是怎么回事。黑暗,浓得化不开,像厚布直接蒙在我的头上。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一直向前延伸的路面。它像长长的豁口,撕裂了黑暗。哪里都是怪声,轰隆隆,呼啦啦,咕噜噜,从头上,从脚下,从所有被黑暗浸没的地方传来,让人疑心那里面藏着许多妖魔鬼怪。

陈金发的第一反应是火把出了什么问题,他将手里的火把摇晃了几下,火焰更加耀眼,热气烤的我脸上发烫。我们还在纳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刘政委说:“这里是一个大洞穴。比洞口那个大多了。”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要真是这样的话,这个山洞得有多大?火把往上照不到无边的穹顶,往下照不到无底的深渊。

我突发奇想,吼了一嗓子,把他们吓了一大跳。许久之后,终于传来微弱的回音。这下我们不得不叹服刘政委的观察力。陈金发说:“个狗日的。狮子洞狮子洞,我以前总奇怪这里哪来的狮子,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住的洞是狮子的嘴巴,这个大洞是狮子的胃。再往前走肯定是狮子的肠子,它饿的咕咕叫,当然有声音了。”

说的挺像那么回事,其实我也一直纳闷狮子洞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表示赞同,刘政委就说:“胡说八道。照你这么说,肠子后面是不是还有肛门?”

“可不是么。”

刘政委不再理会他,率先走向前面唯一的光亮。虽然实际宽度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我们前面不再是一条狭窄的路,而是耸立深渊之上的桥。我们战战兢兢走在上面,刘政委说:“别怕。千万别往下看。”这话等于白说。下面和四周一样,全都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而这看不见的高度显然更加可怕,连刘政委自己都不敢直起腰来。原本路上那点小小的起伏,到这里都变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走到一半,我已是满头大汗。陈金发像猿猴一样四脚着地,说:“风太大,再往前要吹下去了。”果然周围响起狂风大作的呼哨,吓得我也赶紧俯下身。

刘政委骂道:“你们两个怂包。山洞里哪来的风?一点声音就吓成这样。”要不是他走在最前面,肯定会给我们屁股上各来一脚。原来并没有风,只是因为到了桥上,怪声变了调。

我本想说:“首长,您先前才说空穴来风的。这会儿又说山洞里没风了。”但我只说:“这狮子肠气够大的。打雷都没这么怕人。”说到成语,后来我听到了一个“荡气回肠”,一直都没弄明白它的意思,因为我脑子里全是那时的情景。

这么一折腾,我和陈金发都觉得怪难为情的,反而壮了点胆。脚下适应之后,我们在黑暗的豁口上越走越稳当。前后都没有参照物,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快看!”刘政委遥指前方。原本密不透风的黑暗深处,岩壁的轮廓逐渐显现,像乌云稀薄之后背面透过的阳光。这下我们更有力气了,也顾不上两旁的深渊,快步追逐那点阳光。仿佛晚了一步它又要没入乌云之中似的。

到了近前,我们发现石桥直通岩壁下面一个小洞。陈金发说:“看吧,要在小肠里钻了。”我也以为又要在狭小的通道中钻上一阵,谁知道没走多远,周围豁然开朗。当火把的光亮照亮这个洞穴的时候,我们三人全都在原地呆住了。这个洞穴和洞口处的差不多大,但岩壁呈非常平滑的半球状。但这不是最稀奇的。震慑我们的是岩壁上画满了大大小小的佛像。霎那间数千双眼神落下,仿佛洞悉了我们卑微可笑的命运,露出慈悲的神情。于此同时,一种奇特的感觉穿透了我。有一瞬间,我忘了贫困,忘了大山,忘了饥饿,忘了疼痛,忘了战争,忘了自己在哪里,忘了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陈金发倒头便拜,口中阿弥陀佛念叨个不停。刘政委大概想批评他几句,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信马克思的队伍,哪还能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不过最终他也没说什么,兀自叉着腰凑近壁画,细细端详它们。我也学他的模样,大着胆子往前几步。上面下面左右四周都是菩萨,我哪里看得过来,只认识最中间的大佛是如来佛祖。他身着五彩法袍,环绕金色祥云,神情十分安详。还有几个菩萨乍看上去也有几分眼熟。我们村下面就有座破庙,也供了几座泥菩萨,可是和岩壁上任何画像都对不上号。刘政委竟发出了赞叹:“要不是现在打仗,这些壁画还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你看这眉眼,这神态,再看这手指和发髻,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能工巧匠画出来的,绝对是稀世文物。”我说:“是啊,你看着衣服褶子画的都像真的一样。”陈金发还撅着屁股,抬起头说:那可不是。这些都是真菩萨,肯定灵得很。”在这里,连怪声都不再刺耳。它们变得轻柔,变得遥远,仿佛大小菩萨一齐在云端低颂经文。

刘政委下令原地休息一阵。我们席地而坐。他揉揉自己的膝盖:“岁月不饶人,钻这么会儿山洞我腿都软了。”

陈金发说:“别说您老了,我也老了。看这两条腿抖的。”

刘政委并不看他的腿:“把火把灭了。不知道下面的路还有多长。省着点用。”他又想起了什么,说先别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示意陈金发把火把凑过去。这次不知道是用什么叶子卷的,点燃之后好大一股药味。

火把熄灭后洞里几乎完全黑了,只剩下刘政委手里的烟勉强照亮他下半边脸。这让他看上去显得苍老又疲惫。他五十多点岁,干了十几年革命。长期风餐露宿,头发都花白了。他脸色蜡黄,背有点驼。换作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大山里耕种了一辈子的农夫,或是大病初愈的乞丐,哪里还看得出是读过书的斯文人。

刘政委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吐出一口烟,说起往事:“想当年,老子在反围剿那会儿,一个人碰到了四个国民党的兵。那期间正在四处通缉我,布告上都有我的画像。眼看着他们的刺刀在烈日下闪闪发光,逃跑是来不及了。我赶紧在脸上胡乱抹两把灰土,脸朝下趴在路旁两座坟中间的沟里,把手枪压在身下。”说到关键处,他被烟呛到,猛烈咳嗽了一阵。回声从四面传来,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位于大山腹中莫名的洞穴里,除了周围这些被人遗忘的菩萨画像,完全是无依无靠,不免感觉心里堵得慌。那些怪声柔和了,但仍蛰伏在我们周围。我开始琢磨它究竟是什么。

刘政委胸中呼哧呼哧地响,一口痰在里面上下不得,我都恨不得帮他咳出来。然而他硬生生把咳嗽憋回去,接着讲他的革命事迹:“果然敌军发现了我。其中一个人用脚踢踢我,喝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种田的,老娘病了。下山找医生的,谁知半路自己也开始打皮寒。走不得路了。我本来就大病初愈,那时候成天待在洞里,头发胡子像鸟窠,本来就招人嫌。这么一说,那些兵又往后退了好几步。其中领头的又喝道:‘老东西,有没有见过共匪?’我故意装作听不懂他们的广西口音,回答说:‘喝水?山下河沟里有。’他们估摸问不出什么名堂,骂骂咧咧走了。”

躲在坟堆里靠装成又病又傻的老乞丐,骗过四个傻不拉几的广西兵,这故事没啥精彩之处。更何况我们都听烂了。陈金发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我们都默不作声。

刘政委又咳了一会儿,散发着药味的烟灭了,烟头的残影在我眼前像绿头苍蝇一样飞来飞去,让我的目光徒劳追逐着它。直到它渐渐消散,墙一般沉重的黑暗在凝固,我感到自己简直是要被活埋了。说不定人死了之后埋在土里就是这么回事。陈金发说我们在狮子的肚肠里。胡说八道,肚肠里起码是热乎的。刚才出的汗都冷了,冻得我直打哆嗦。黑暗像是消化液,已经开始侵袭我。陈金发说:“点起火把吧。这里冷的要命。”刘政委说:“我一把老骨头都不冷,你们这些小伢就冷。一群胆小鬼。”他又号令:“火把留着,先点个名。”

“陈金发。”

“到!”

“刘珊银。”

“到!”

“嗯。人员齐整。都给我在这坐一会儿。有菩萨神仙陪着呢,都怕成这样,还有胆量往下面走?”

“您指定让我来的,没胆量也得走啊。”

“你小子当兵可不是抓壮丁抓来的吧。你们都说说心里话,为啥干革命?小刘你先说。 ”

“还能为啥?可不为了让我们穷苦老百姓翻身做主人么。”

刘政委说:“放你娘的屁。这里就咱三个人,还不说实话。”

“那你们可不许笑我。我懒,从小就不愿务农。成天就是泥土粪肥,锄头钉耙的。我就想当兵,有枪有军服,威风……”

陈金发打断我:“威风个屁。躲山洞里像耗子。一身破布不如叫花子。今天菩萨在旁边听着,不说实话怕有报应。老子为什么要干革命?就想打土豪,斗地主。等革命胜利了,分房子,分田地,分牛羊。最好再分个三妻四妾。”

刘政委说:“你想得倒挺美。再说了,分再多也是一张嘴,一个鸡巴。”

陈金发说:“还是刘政委深有体会,从前祖上行医发了财,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我们哪懂这些个。”

“你们呀。以后就懂了。”

我说:“首长,那您给我们说说看,以后是啥样的?”

“等打跑日本鬼子,打败国民党,我们住大洋房,穿新衣裳,天天有酒喝有肉吃。”

“和我说的不是差不多嘛。”陈金发说。

“到时候,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开汽车摩托,耕田用拖拉机。”

“首长,您莫不是侃神话。说的比三妻四妾还不可能啊。”

刘政委笑笑说:“你们懂个屁。”


刘珊银老人说了几句,自己都笑了。他抬起一条胳膊,将周围指了一圈:“没想到刘政委说的这些东西,在以后真的全部实现了。”

“您不是说他读过书?还是有学问的吧。虽然说话粗了点。”

“谁当过兵都是那个样子。我之前也不抽烟也不喝酒的。”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大前门,问我抽不抽。我说不会。他说:“别嫌烟不好,抽惯了的。”我帮他用火盆里的炭火点燃香烟。“那时候刘政委烟瘾最大。可哪能搞到烟叶。瘾上来了,都是随便找点什么叶子卷成烟。什么荷叶、橘树、金银花、茶叶,还有些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又呛又辣。艾叶药草已经算味道不错的了。”

烟雾在房间内凝结,像某种絮状的沉淀物,眼前这位老人陷入了沉思。我盯着他那只假眼,不知离奇古怪的故事最终是如何与它碰头。


有人会说,黑暗有什么可怕的。不开灯的时候,我躺在家里酣睡。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在村头在坟地里行走。我从来不觉得害怕。但是,熟悉的东西失去光亮和陌生的黑暗是全然不同的东西。陌生的黑暗,它的浓厚让人窒息,它的冰冷侵彻入骨,它的诡谲像只脾气古怪的猫。在我看来,它是比日本鬼子还要可怕的活生生的怪物。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绘有佛像的洞穴是最后的安全之地,在那之后,我们将面临越来越多的危险。

我们继续深入山洞。蘑菇汁终于派上用场,这并不值得高兴。这里不断出现岔路。怎么走?刘政委说按照声响最大的方向走。于是我便在哪条路径的入口处画一个会发光的圆圈。有时候怪声来自于高处难以攀爬的小洞,我们只能选择临近的路径。有时候怪声均等的从每条路径发出,我们就选择看上去最平缓的那条。有时候怪声仿佛来源于我们身后,我们正要远离它而去。走了不知道多久,陈金发说:“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我说:“怎么会?标记都做好了。”

“路径的出口也应该做上记号的。不然我们回去的我时候怎么走。”

“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才想到的。”

我们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没来得及争执,我就看到前方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光点,让我心中一咯噔。随着我们走近,光点扩大成为光圈,不会错了,这就是我先前画的标记。

岔路。还是岔路。我纠正了错误,努力画上各种记号——在岔路的入口处画圆圈,中间画箭头,出口处画叉。很快,最后一滴蘑菇汁被我用完。不过对此谁都不在意,反正我们已经彻底迷路。现在唯一引导我们方向的就是怪声,可以明确的是,我们离它越来越近了。

“这狮子的肠子还带分岔的啊。”我本来想缓和下紧张的气氛,可实在找不到说玩笑话的时机。我们疯了似的一路追溯它,仿佛它不再是某种未知而可怕的事物,而是指引方向的明灯。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你掉进井里,唯一的救命稻草偏偏是一条毒蛇。人就是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只有危险近在咫尺的时候,才不会心存侥幸。少了那些弯弯曲曲的山洞的阻隔,怪声已经相当大,相当清晰。陈金发突然说:“银娃,你听这声音是不是耳熟?”这么一问我有些懵。我竖起耳朵听,只觉得怪声似乎没那么古怪了。

“你忘了日本人的摩托车、铁甲车了?”

我一下子就想到汹涌着山洪的那条河,那声音也回到我耳边,和这怪声渐渐重合。“水声?”我不由地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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