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坐着,小口抿着咖啡,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太过肆意地落到对方身上。
真怪,她想。有些人的轮廓不管过多久总是不见得改变。令她生出倒退的恍惚。
方才在街上碰到,他穿着黑色的嘻哈风衣,两个人很自然地打了招呼。他问,去坐坐?好呀,她回答。
没想到碰见后两个人都很平心静气,仿佛只是多年未见的朋友。
只是对坐无语。
她对自己今天的装束还算满意,焦糖色羊驼绒高领毛衣,暗白色针织裤子,不是以前不懂装扮穿得像家居服就出门的样子。昨晚早睡,气色格外好,连一向略发白的嘴唇都显出自然的红。刚洗过的头发有些凌乱——她天生头发浓密,打理起来总比别人费事得多——但也不必在意了。
不是没想过再见面的场景,只是一晃就过了三年,快得让人把感叹都哑到了嗓子里。偏好多旧事仍固执地拥上来,带着陈旧又熟稔的气息。
“胖了。”他看着她,“看来过得不错。”语气故作轻快,她知道他心里也是有恍惚的,只是轻轻地笑笑,没有回答。
当初她一直是维持着恰好的体型,尽管那时饮食极其不规律,只是因为坚持锻炼着,所以保持得还算不错,但病灶是已经埋下了的。他很注重女生身材。她的腿型比较显粗,有一次她坐着时他无意中注意到,脸上一瞬间的嫌恶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他喜欢偏瘦的女生,仍旧是不动声色地坐着,只是往前挪了挪。
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些,她只觉得怅然。其实他也有很多好处,她却一时想不起来。
总是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无话可说,她放空,他低头看手机。只不过当时是两个人靠着坐,现在是面对面。
很多感情又没头没脑地一齐翻涌上来,是粘稠的凝滞的时光。
最开始的时候,是她先注意到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在想,这样好看的人,如果能在一起。但也只是不动声色。慢慢熟悉起来,了解,玩闹。有朋友看出两人的暧昧情愫,去问他。他承认他喜欢她,她知道后心中鼓擂得咚咚响,带着手足无措的慌张和喜悦,仍故作镇定。他听说她知道了,干脆来追求她。她拖了几天一直没有答应,两个人之前都没有恋爱经验,她又担忧,怕他因为她的试探而退缩。只是绷不住心中的喜悦,连吃饭时都几次忍不住笑起来,直让父母和妹妹觉得纳罕。
最后她托人递给他写有同意的纸条,他打开时他几个朋友也凑上去,她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见他激动地一跃而起,觉得好笑,又觉甜蜜,微微笑着离开。
因为羞涩别扭,起初两个人都没有适应这种突然的关系转变,她先伸手去拉他,他指尖冰凉,手掌比她的大很多,犹豫地回握住,她心中并不因牵手而有所波动,让她产生了怀疑。之后每次都是他主动把手伸过来拉住,十指相扣,她才后知后觉地心动。
最开始能整天整天地聊,她说一些让他哭笑不得的话,故意装傻充楞哄他开心。他给她诺言,多年以后,希望是你,只能是你。她天真地想像未来,那时生活是一座用气球吹起的华丽城堡,他们无忧无虑地居住其中。
但城堡没有窗户,只有贴在墙壁上有瑰丽图案的画。五色只能令人目盲。
她家里管得严,就费尽心思找借口跑出去见他,父母未发现之前还算轻松。知道之后,母亲变得疑神疑鬼,忧心忡忡与不信任的眼神常刺痛她,出门变得艰难,常常爆发争吵,她不是乖顺的女生,依旧不管不顾地跑出去。后来想起仍对母亲有愧疚之情,只是当时叛逆,总想着抗争,觉得怼上世界才算是年轻,相信这是自己的资本,殊不知已经伤害了最亲的人。她和母亲的关系后来也一直未扭转过来,虽然和缓下来,她也试着去体谅,但母亲的专制强硬一直是她心中的硬疮,带给她尴尬不堪的记忆。一次她出去给他讲题,被母亲撞到,母亲便径直坐到两人身边紧紧盯住,目光生冷强制,她强作镇定,男生却如坐针毡,匆忙告别。她因这事,至今回想仍有怨气,觉得不被尊重,被当做母亲私自占有的物品,十分不舒服。
可能也是和父母有关,阻拦,抗争,欺骗,戳穿,让她觉得累,最后逼得她一步步选择放弃这段感情。但她不是容易被操控轻易承认自己决定失败的人,当初答应在一起,未曾顾虑过学习,长辈和朋友的反对,只是凭着一腔天真热烈,闯进新的感情世界,处处受挫,最终服软,说出“自己可能是不适合恋爱的人”这样的话。她生命前十几年一直顺风顺水,相貌,成绩,不曾有过败笔,心高气傲,偏偏感情却进行得步履维艰。
可能就是因为太顺了,她一直活得过于自我,却丝毫不曾察觉。行事浮夸,惯于炫耀张扬,喜欢哗众取宠,偏偏一切都宠爱她,没有谁拆穿生活真相给她看,她这样天真地活着。宛如幼童,单纯自私。
她的优秀会令他窒息。她从来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他是一贯任性撒娇的态度。后来想到,他大概也是心有不平的,她成绩比他高出一大截,各科老师对她有明显的宠爱,很多学校活动她都会被推荐上去,出尽风头。又相貌姣好,朋友众多,没有谁能对上天赐予的如此明显的差异无动于衷,即使她于他那样珍贵。他有失落感和不安感,又难免对她嫉妒,他的立场注定暧昧,而她站在高处,懵懂无知。
知道又怎样,她体会不了那种溺水挣扎的无力感和嫉妒啃噬的埋怨,她只能同情,这种同情多么廉价。
她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爱好,他常埋怨她宁肯用一整天看一部番也不肯出来陪他,她只能苦笑。她对他一向用词斟酌,因为害怕暴露自己暴戾的内心,也怕一不小心说重或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她如此小心翼翼,他其实也是。我妈看着我,我出不去。她这么向他解释。那也可以上线和我说会儿话啊,一整天连句话也不说。他的话里有显而易见的不满,她只好继续解释,我妈老凑过来看我干什么,我也没办法。他冷笑,她知道他不相信她的话,但她毫无办法,又没法向他撂狠话,只好沉默。她可以感受到他内心像潮水一样涌动着的不安正一次次掀起海浪,而她只能装作听不见海潮的声音。
走吧,我给你买糖葫芦。
我要花生的和糯米的。
好。他宠溺地看向她。
手怎么这么冷。他低头向她手上哈气,又轻易地把她的手拢起来,神情专注。算了,买个暖宝宝吧,我不在的时候你手冷怎么办。想要哪个?松鼠的?行。
你头发都长这么长了?真快。他惊叹。她想说,都是和你在一起之后长出来的,都是你的。但最终只是微笑,没有说出口。
后来她把头发干净利落地剪掉了,给她剪头发的理发师和旁人开玩笑,说他剪的不是头发,是忧愁。她闭着眼睛,胸口有闷闷的疼。
He is a game changer.
如果说这场感情中谁是主宰,大概是说不清的,但他却颠覆了游戏规则。
米兰·昆德拉曾经说过,所有的爱情关系都建立在一些不成文的合约上,这些不成文的合约是相爱的人在他们恋爱的头几个星期不经心签下的。在最开始做出的行为会成为约定,谁一旦改变约定,就很有可能被伴侣怀疑为变心。时间一久,合约成为惯性控制双方。先打破游戏规则的人自动背上背叛的罪名。
如果说他们有什么不成文的规定,大概就是争吵与挽留。不管谁先挑起战争,如果冷战,总有一方先服软,他们很少言语起争执,两个人都慎重,对方什么行为让自己不舒服也不会直接地说,天长日久都习惯了察言观色来判断对方开心与否,猜谜一样,看似风平浪静却是暗流汹涌,明明受不了言语挑衅,平时说话又都喜欢尖酸刻薄,次次斟酌,大抵也会觉得累吧。他太不安,她又太暴躁。即使掩饰极佳,总有些行为眼神在无意识中出卖了自己。他喜欢向她炫耀又有哪个女生喜欢自己,她心下清楚他不过是自卑,沉默不语,却又忍不住生了同情和鄙夷的心,心想如果有你喜欢的,大可与我分手,何必这样炫耀,仿佛该是她离不了他。她亦清楚很多时候他们的喜欢已经变质成了张牙舞爪的占有欲和控制欲,蠢蠢欲动,却仍要找出好听的幌子掩饰。实则最是自私。她不说,他其实也清楚,但以他们相处近两年的默契,起码能不约而同地逃避感情上的漏洞。
快到保质期了。
快了。她的心平静又动荡,睡觉不舒服时都要把枕头翻面再枕着,更何况人。厌倦之心已经探出头,他更该是如此。他是离了新鲜感就不能活的人,有时她甚至惊奇他竟能保持这样的耐性同她纠缠,但舍不得的也就是那份不忍罢。他能骗自己多久,冷战成为常态,这份关系已经寡淡到不忍卒读。
“那个……你还和许婧有联系吗?”虽然这么问着,她知道他其实也清楚。
“没什么能见面的机会,也就淡了。”但她依然解释了。
她不是惯于维持关系的人,没什么耐性与精力,更不要说长久不联系的人。
“你们最后是不是和好了?”
“嗯。”
当年她和许婧差不多是最要好的,算是他和她共同的朋友。她欣赏许的热情真诚,两个人聊得很来,唯一缺陷大概就是成绩相差悬殊。为维护许她与母亲大吵过。后来有人挑拨她们,对许说她不过是利用许,加之她成绩比许好太多,任谁也不信这样两个人可以成为真心的朋友而非塑料姐妹,许因此动摇,疏远她,他也没告诉她为什么,她一直蒙在鼓里。
后来一次他又和她吵起来。
你说你每天玩电脑不觉得有点玩物丧志?她一向对他的这个爱好嗤之以鼻。你能不能别那么事无巨细地管我?他皱眉。你以为我想找一个和儿子没区别的男朋友?她回击。
问题迅速升华至道德高度。
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他质问她。我自私?她冷笑,你不自私,你可无私了。你看你对自己女朋友和对外人有什么区别,别人至少还不用受你气。他一向听不惯她嘲讽时阴阳怪气的语调,再加上她波澜不惊的面色,反感翻涌上来,你以为你很厉害是不是。你不过是上天给了个好脑子,你很了不起吗。你就是瞧不起别人而已。你以为谁想和你多说话,许婧为什么不理你你心里没点数?你看看你的样子,你有什么好?
她没吭声,那一瞬间她隐约意识到些什么,他的话像一阵飓风将她胸腔中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卷起,她尽力克制表情不至于太过狼狈,然后抬眼直视他,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转身走开。
胸口憋了一团闷气,始终无处发泄,愈发膨胀,她觉得很受伤,两人几天没有交流。
之后化学竞赛作安排,参加的人被老师叫到外面,两个人都在其中。有班上的男生叫他和另一个女生蒋的名字,她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忍不住看向他,他却将视线扭开,笑骂那个男生。
放学她看见他和蒋一起走了,还有许。
她只觉得很多小针迅猛地扎到了心上,一阵阵抽痛,眼眶干涩,嗓子喑哑,身子沉重。
一节体育课上内心的纷乱终于达到临界值。班上一个女生来找她,说是许婧托这个女生告诉她,她和他吵架那天晚上,他和蒋接吻了,就在教室里,班里很多人都在场。
她脑子嗡的一响,一瞬间慌乱和狼狈爬上来,她向这个女生笑着说谢谢你告诉我,我知道你过来告诉我也挺为难的,我不怨你。
女生走后,她觉得心很乱,脑子却异常清楚,一阵反胃的感觉涌上来,她冲进厕所。
他和许,算是同时背叛了她。她只觉无限悲哀,几天都昏昏沉沉,他的好却又一点点涌上来。她的另外几个朋友安慰她,你们早知道了?她问,没人应她,也是,别人说了又能怎么样,到底不过是自己感情的那点破事,非要整成现在的模样。
她只是看不起他,蒋不漂亮,成绩一般,他选择她,不过是想逃避,若他追求,蒋不会拒绝,她为此看不起他,甚至有些心疼蒋。却又清楚自己的可笑,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她每看到蒋,如鲠在喉,无话可说。
他们却很快分手,他又向她示好,朋友劝她不要接受,她却无法控制自己。倘若不见也不会想,只要见到,就忍不住想去占有。
再复合,就能体会到自己益发冷淡的心,到底是不如之前在乎,保存完好的古董花瓶磕烂一个角,身价立刻大跌,感情亦是如此。她那时并不大懂残缺的价值,于她而言,残次品是不再值得珍惜的心思的。她因而感受到自己的凉薄,彻底理解条件反射的机制,那种因害怕受到伤害而防御的心态。她曾觉得这样不大方,却明晓了没有谁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接受伤害。最后分得顺其自然,两个人把话摊开了说,反倒有豁然的感觉。其实到最后,放下那点不甘和留恋,对两人都是解脱。
她后来也原谅了许,说实话,她不曾恨过她,站在许的立场上,她也未必不会动摇。
咖啡凉掉了,两个人断断续续地聊天,冷场也没有觉得尴尬。
为什么以前不会这样呢?大概是太在乎了,所以冷场就显得突兀,让人不安。
“我得走了。”他低头看了下表,语气带了一点歉意,“有点事情。”轮廓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她其实一直喜欢这样的男生。
“没关系,你去吧。再见。”
“嗯。”他起身,她目送他离开,发现他比以前又高出一截,不知为何刚开始却没注意到。真好。
不肯认输,还错觉是执著,但已经成了痴。如果能放下。如果选择原谅,不去纠缠。如果不把自己看得过重。
情爱是什么。她问自己。三年了,偶尔会想如果重逢,该如何如何。但没想到是这样云淡风轻。如果执着于分出高下,心有计较,注定不会好过。爱是不讲理的事,一切过错皆可被原谅,也皆可被嫉恨。该怎么做?该做什么?放下什么?她问自己。惦记的不过是经过时间和大脑修饰加工美化的过往,时间的洪流挟裹着一切,我们坐在轰隆隆的小火车上观望,却又身在其中。
她把冷掉的咖啡喝下去,苦涩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恍惚的阳光从窗外跌进来,她觉得格外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