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梧桐街37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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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街372号大院是儿时摇篮,我在那座大院里度过了童年、少年,一直到高中毕业。

那是一座临街坐南朝北、年代久远的青砖灰瓦四合院,大门楼虽月久年深门扇早卸,但从刻花门墩上遗留石臼,依然能揣出当年拙朴厚重的大门,显然一处大户人家。屋瓦上瓦松丛生,尤其雨后,房上青苔痕上阶绿,掩不住岁月深远。据老人们讲,早间大门口左右有两座石狮子,后来不知被人砸了还是搬走了,只有青砖砌成的宽厚门柱和已变得黢黑的大梁,依然顽强地抵抗着风雨侵蚀,不致破败。

院子内倒别有生机,迎面南屋石条高阶下挺有两棵梨树,每到春来,绿白相间,一树繁花。院内住七八户人家,有工人、菜农、干部、地主还有五保户。懂事后我才知道,除蜷缩院角的地主沈家和调剂过来的我家房屋外,其余的都是国经房,偶尔会有房产处的工人来修缮补漏。

那时大家很和睦,也很平等,吃一样的粮票,穿一样的布票,风把朴素的裤口袖子吹得一样鼓鼓涨涨,谁也不嫌弃谁。除了大家出进打招呼和吃饭时偶尔聚在门楼下说笑,或者谁家打女人传出凄厉惨叫外,日子出奇的平静,只有那两棵梨树在这平静中点缀着诗意生机。

热闹的是院子里的一群娃儿们。

秋萍是个文静小女孩,最好的玩伴,我喜逗她,一生气白皙的脸上涨出几粒雀斑,便睹气向我妈告状,直到我故作嚎叫状,她才扒着门框捂着嘴嗤嗤笑。她哥哥是干部家庭出身谦逊低调的文艺青年,笛子二胡都吹拉极好,相比之下,工人身份我父亲杀鸡般的拉大弦就惨绝人寰了,好歹大家摇头晃脑各得其乐,尤其在仲夏纳凉夜晚。

小玖是个忧郁消瘦的小姑娘,她哥哥也沉默寡言,她父亲是教授,打我记事起就闲赋在家,和蔼可亲人畜无害。主持家政的沈婶却是个狠主,虽出入整洁,却常关着门把教授骂得狗血喷头,教授总一声不吭,见了人还是笑呵呵。这一家人从不显山露水,见人总低着头,大家好像也没太在意这家人。倒是他家养的黑猫常溜出来,瞪着警惕的眼睛然后在梨花树干上伸着懒腰练爪子。

西屋住一个五保户,老光杆,常骂骂咧咧犯神经,甚至自己一个人也会无来由骂上几天。有人说他是憋坏的,我们也奇怪,咋还能憋出这毛病,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似的?没人敢惹,瞪着惊恐着小眼睛敬而远之。

还有小娟、小燕、小梅…还有信德,我和信德是发小,同龄中就我们俩男孩儿,形影不离亲如栾兄弟,偶有脸红,热心肠又仗义的小梅便唤来众姊妹,连拉带扯把我们推搡到一块儿,逼迫我们腼腆互唤一声,然后握手言欢,顿觉分外亲切。

常在梨花树下搬着板凳各写作业,然后等着最后一个。一俟写完,便呼啦啦飞出院去,留下背后从门里伸出来奇怪的大人脑袋。

兴奋莫过于每年放寒暑假,一个个手拿奖状卷筒兴高采烈飞回家来向大人报喜,迫不及待贴墙上并跑出去相互打探得奖没有,若是肯定答复,马上开心得心花怒放如同自己得奖。若谁没拿奖,约上几个人一起叽叽喳喳拥进家去,愤愤不平地责怪老师偏心,直到破涕为笑,你笑我也笑。

有时候没准会猴到树上,偷摘小鼓槌般青涩梨果,又涩又木,马上哧溜下来毫不吝啬分享同伴,被看得紧的沈婶一挑门帘冲出抓住,一顿臭骂:好吃不?小兔崽子,会糟蹋东西啦!见势大骇,一哄而散。

沈婶面相端正,却有一双犀利又怨毒的眼睛和下耷的嘴角,都有些怵她。但经不住透过枝叶一天天垂下硕梨诱惑,趁一个雨天,我像那只黑猫一样蹑手蹑脚爬上树揪下两个来,又悄无声息溜回屋里,大快朵颐。

当深秋,沈婶笑哈哈挨家都送去一竹篾沙梨时候,我心里尴尬却一脸无辜。

家门口有条梅溪河,水草丰满,河水清漾。每到夏天那里便是我们戏水的游乐场,鸭子凫水,浑身晒得像非洲黑人,然后戴着柳编帽在夕阳里回家。最盼望炼油厂放碱水时候,河里的鱼蛰得乱跳,街上的人马上就沸腾了,我们也火燎屁股拿着脸盆儿竹篮下河去抢捞。等我们大盆小桶歪歪扭扭回来,院里等不及的大人锅都烧红了。

多年以后在历尽人间困蹇浮华后,古人美好愿景就浮现眼前:“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嘿,原来我们和古人灵意相通。

倒是那只黑猫,幽灵一般时常趁夜色窜上屋脊,悄无声息,偶尔发出凄厉的嗷叫,极像沈婶偶尔深夜撕心裂肺嚎叫“我不要脸,你爹妈要脸有你?!”

吓得我屏息敛声。少不谙事,大人们也讳莫如深,揣测她许是受了那光杆老头传染。

梨树年年花开花落,童年就在这纯洁烂漫中悄无声息过去了。

2

那时已恢复高考,大家都在一种亢奋状态中摩拳撸袖以搏人生未来,忘了少年成长的烦恼,没留意那两棵梨树树冠已大,不堪容纳,不知不觉中,几家邻居也相继搬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们和沈婶两家。

当我惊讶发现怎么都搬走了时,母亲忧郁中有些复杂,说,这大院儿本是人家沈家祖上的,落实政策归还沈家了,教授也返聘学校了。“那女人能耐得很,一个人硬要回偌大祖业。不关咱事,你只好好读书。”

迷惘间,才察觉这段时间沈婶不露声色大门里频繁进出。

沈婶女强人的名声在坊间不胫而走,人们窃窃咋舌,对于学生的我来说却不过静水微澜。唯一有些沉怅,那些要好的儿时玩伴一个个都从眼前消失了,此后一生再次际遇,怕是天各一方了。

沈家那只黑猫死了,善终老死的。

高考差几分名落孙山,心里倒很平静。我的成绩在应届生已经不错了,也算给自己漫长学生时代一个交代。

不平静的是班主任,大为光火,气急败坏跑家里撺掇我复读一年。教授趁买菜时也蹭过来劝我好歹复习。

我深不以为然,九年枯燥苦读终于结束,将出笼的鸟,渴望飞入社会对我更有吸引力。天高任鸟飞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屑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我的年轻气盛,教授搓手叹息。骂骂咧咧等菜做饭来找教授的沈婶上下打量了我,咧了咧嘴角,你娃子不知天高地厚哇,社会可不是那么好趟的。我嗤之一笑,我无惧!沈婶立刻笑靥如花,对一脸桀骜不驯的我撮个大拇指,有种!

大院里只剩小玖是玩伴,高考自然贤郎更在孙山外,反而不以为耻,见我就笑,好像跟我一块儿打了胜仗。也难怪,我优等生都没考上,她自然心安理得,只是有点看不惯她幸灾乐祸。

踌躇满志,青春赤膊。

参加工作一年后,我就饱开眼福,精彩世界里稀奇古怪的人和各色各样的花花肠子让我眼花缭乱。当新鲜退潮,回到大院,才猛然回想起往日的玩伴和学生时代同学,品味那种纯粹静谧的幸福,感受一种踏实的温暖。不知不觉中,夕阳里吉他的弹调也有了些许伤感。

一种嗜好,我和教授成了忘年交。他屋里书多,我越是去啃他书,他越高兴,且如数家珍,总被沈婶数落得灰头土脸、闷不吭声。等她刚扭转身,便又开始兴致勃勃畅谈诸如《朱子家训》之类的老古董。

有时候好生奇怪,沈伯德高望重却苦大仇深,居然还能心平气和相安无事,不得不说这对老伉俪真是佳偶天成,性格互补奇妙。若是对暴躁的虎啸狮吼,或同脾气的肉叮死憋,八成日子也不太好受吧。

我终于长大了,且锦鲤一样自信满满,游出了那个大院,从一个城市游向另一个城市。

两年后,听说小玖出嫁了,她母亲为她准备了令街坊邻居嫉妒得眼里冒火的嫁妆,狠狠扬眉吐气一回。

3

在商业大潮里浪里白跳一般泅泳欢脱之后,像远方的流浪汉,我携爱人又洄游到了出生地。不过这次,爱人是梧桐街的新娘。物是人非,悲喜交集,两棵梨树也早已不知去向,院子里豁然开朗,喜迎新丁。

老屋虽旧,好在人还年轻。我和爱人简单拾掇一下,暂作安身蛰伏之地。

有天傍晚,听到大门口一阵自行车响,是小玖,脸色苍白低着头,车后面驮着提包,跟着一个小男孩儿。这才发现,南屋的石条高台阶上,沈老太和她的“娃儿”(一条灰白色的狗)早已在门口等候了。几个人嘀咕一下便很默契地进屋,掩上了门。

随后的日子我才知道,小玖的爱人下岗了,又被她哥沈阳踹门登堂奚落,那个姓谢的男人被羞辱急了,怒火陡起拎刀乱砍,沈老太发疯一般头撞女婿,沈阳这才趁隙一溜烟跑了。

女婿从此离家不知去向。小玖这是回娘家住了,且常驻沙家浜。

更多细节无从得知,我也是从爱人处得知。相处一段时间,女人心软彼此亲蜜,是小玖向她吐露内心苦衷。我心里一沉,不由悲悯,尤其知道那女人为此把自己胸脯抓得稀烂,内心陡然震动。两边都是亲人,女人不知暗地洒了多少为难泪水,却自残花容月貌。心里也不由对她哥沈阳有了一丝警惕。

看得出沈老太对沈阳欣赏有加,也许天下母亲都偏爱儿子吧,拟或看儿子炒股票头脑活泛和自己身上恃勇血统吧,沈老太总乐意把大院的事倚他打理。我曾笑对老太太,你这是对沈阳哥沙场秋点兵啊!老太太不满地说,小玖生性懦弱不成大事,只合纺纱厂上班,沈阳在事业单位有的是清闲又善外事场,是哪块料吃哪碗饭吧!我深以为然,慈不掌兵,折服!

一个仲夏夜晚,暴雨如瀑,外面传来了人嘈杂声,梅溪河涨水了。大水溢过桥面,湍急地倒灌进梧桐街,水面上不时有手电筒的光影晃动。水越涨越高,惊恐中已漫进大院,情急中我赶忙抱一床褥子堵住门口。水还在不断上涨,并毫不客气地直往屋里窜,爱人和孩子也急忙跳过来用盆子往外舀水。大雨中,穿着短褂的沈老太和沈阳趟着水撑着伞冒雨过来朝我们急喊,没有用,水都淹过摩托车轱辘了,赶紧上我家!惨白的闪电映射着我们三口绝望的脸。

真佩服当年地主家风水宝地,正房地势高,水在漫过两个台阶后终于消停上涨,大院里和外边连成一片汪洋。沈阳客气笑一下就径直进里屋了,沈老太去给我们烧热水,并拿件衣裳给孩子披上,教授拉过板凳一边看雨,一边话匣子打开和我夜聊聊斋。天空扯着闪,伴随轰隆隆雷声,心里感激,温暖,又莫名惶惑,长期在脑海里定格的电影地主刻薄形象和眼前一幕格格不入。

那夜的惊恐、曲折、温暖,像天方夜谭,又真实在眼。大水在黎明时刻消退了,人性脉络在脑海里逐渐清晰。

4

回归大院的日子,我先后去了两家工厂打理他们厂子,一家当地民营企业,人性化管理,一家台湾老板企业,5S规范管理,虽模式迥异,但一个共性,就是加班加点,日夜忙碌,晚间还多有应酬。好在我精力充沛又轻车熟路,不怕熬夜,唯一,害得我常酩酊大醉回家。

醉生梦死间铁血放歌呵。

有一天早饭间爱人低声跟我讲,沈阳找她搭讪,说现在股票行情熊得不像样,他黯然收场转投房地产了,正好外边有新房一套,看咱是否有意拿老屋和他们调剂,邻居的份上,可以再照顾。

嗯?怎么调剂?

她说,沈阳的意思,相比咱仄逼老屋,他的新房又大又宽敞,他看咱现在处境艰难,愿慷慨襄助让我们少补点钱就产权置换。现在地产商宁愿省心又便宜去郊外圈地,也不愿开发城中村,尤其像梧桐街这样的老油条太多难缠,傻子才趟这浑水。

我笑了,这肯定不是生窜的沈阳想出的主意。没钱,不换!他这打大院潜力股主意呢。

他再问怎么回答?

只管笑笑不答就行,没准他猴急还倒贴咱呢!

事实如我所料,和沈家人碰面,大家都避而不提,好像从没发生过的平静。

相比而言,老教授是不善治家的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心里暗忖,这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老夫子,沈老太骂他也不算暴餮天物吧。倒是小玖,压根就超然物外,虽寂寂无声,却清风一缕。人说儿子随母,女儿随父,古人诚不欺我。

许是对女儿疼怜愧疚,小玖的孩子一直由沈老太豪横管教,泼皮任性,活脱脱大院一小霸王。

人挪活,树挪死,养精蓄锐之后再次离开大院又是两年后了,我们乔迁去了新区。而沈家经过前些年的国家补偿和这几年的房产投资,已经积累了原始第一桶金,准备张罗改造大院。

一天,沈老太电话我回到久违的大院,商谈大院儿改造事宜。沈老太正庭危坐,沈阳站立她身后,活像关公背后捧刀的虬髯周仓。她那狗卧在脚边,山羊一样的嘴脸竖着胡子呲着牙,我好奇长这么菜她居然亲昵喊“娃儿”,真是,母不嫌儿丑,娃更恋富家。沈老太开门见山和盘和我谈了大院儿祖上到现在的前世今生,底气十足大门楼归属大院的天经地义。

本来除老屋产权之外的事我就超然世外,随便!

沈老太马上和颜悦色,和我商谈临街老屋可否门口直接朝街,这样沈家也可以独立成院。恍然明白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嘿,老太太果然身段柔软。

随社会发展,这年头流行单元房,人们越来越把自己封闭起来,我也无意再和她家搅一个四合院儿,便不冷不热”这样吧,让我了解一下咱市的房屋改造政策,如何?”

自己的房子自己做主,又不侵占别人,真死心眼儿!沈老太讪讪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大门楼我准备装大门了。”她有些悻悻了,背后的周仓也面色铁青,脚边的狗见我要起身告辞,瞪圆了眼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好像我偷了他家东西。

这是要把我拒之门外啊!我沉下脸来,扬长而去。

随后抽空扭了一趟房管局,办公室坐着三个女人。说明来意,一个胖女人抬头怜悯地瞟我一眼:“你就是沈家邻居?她家房屋已按政策落实了,大院土地是国有资产,包括大门口也属于公共通道,这话我说清楚了吧?真是!”

说声谢了,转身走出办公室。身后传来胖女人忿忿声音“这人呐,真是贪心不足!”

按规矩办事,没有废话。

我电话了沈老太,政策不允许私改房屋性质,我目前也没另辟蹊径的打算。电话那头沈老太呃呃呃了好一阵,才从喉咙里咕噜出“不改就不改呗,婶还舍不得你们呢,咱还一个大院。”

一座崭新的大院落成,飞檐高阶,楼栏连体,皇家气派。她定要比我家的房屋高出几钢蹦,以示正庭,我心里暗笑,随她去,宁要心宽不要屋大,何陋之有?

刚落成那阵儿,惊起梧桐街一片啧啧声,沈老太走路腿也有劲儿了声音也响亮了,引来众多街坊叹羡观光。我把自己房子租赁出去,便去了小区。

5

转眼离开梧桐街十几年了,这些年城市变化太大,高楼林立,而富丽堂皇背后的梧桐街依旧像历经沧桑的老人,不惊不扰。两边都是一片老居民区,卖菜的,做小杂生意的穿行其间。善于哭穷又能将就的老市民们安之若素,与这座漂亮城市对赌似的坐等拆迁,脏乱差的老旧房屋贫民窟一般,可让急于创建文明城市的社区大伤脑筋。

一天,社区人员和房管局的人煞有介事开始挨门丈量沿街房屋,登记造册,一条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梧桐街要拆迁啦,且是差价赔偿。顿时梧桐街炸了锅,人们血压陡升,奔走相告。也难怪,人老几辈,终于盼到咸鱼翻身屌丝逆袭时刻,个个打了鸡血般亢奋。人们不干了,有人连夜铲车推倒旧房,撸袖改造;有人东挪西凑急得要得心肌梗塞;更有人推迟婚期厘清家业甚至不惜翻脸…不用督促,没人动员,家家户户热火朝天,一时间旧的梧桐街狼烟四起。大半年过后,一条崭新的梧桐街拔地而起,漂亮的屋宇,一家比一家嗨翻天。社区不失时机地统一喷涂了沿街墙面,整个街区整洁,靓丽,鸡窝变凤巢。

虽然事后证明小道消息是场乌龙闹剧,开发没了踪影,人们脸上的喜气洋洋并没消褪,好歹也没白活干了件光耀门楣的人生大事。老旧社区改造没花政府一分钱,且主动、和谐、神速,社区干部们出出进进红光满面,不兴奋得晕过去都说不过去。

人的颠覆伟力与智慧,常让我喟然慨叹。

那天,从长租房客那里传来一个意外,大院沈老太中风了。心里咯噔一下,曾经的所有不快都烟消云散,毕竟她是长辈,从小到大几十年,老院只有我们两家。

那天下午,我和爱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去了梧桐街。

大门口还是那个大门口,只是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已失去了昔日的巍峨。庭院幽深,两厢是来城里谋生的住户,有单飞的区域代理,也有合租的商超大姐、快递小哥,各闭家门。虽曾是大院主人,可我也打工一族,切身感受寄居城市漂族不易,所以走路格外轻悄。再不见当年那只有羊一样胡子的狗窜出身影,很寂静,想必它也在寂静中老去了吧。

推开南屋正厅的门,正伺候沈老太的小玖转过身来一阵惊喜,听到声响的教授身穿棉坎肩儿也从里屋趋了出来。这才发现,沈老太正仰躺轮椅上,颏下围着餐巾,看到我们,呆滞的目光瞬间发亮慈祥,僵直的手臂勉强要抬起,却抓了个空,还没说话嘴角抽搐已泪流满面。

彼此百感交集,相对欢颜。

小玖笑着打摆她:你别激动,有我招呼哥和嫂子呢。又回头冲我们一笑,得了这个病,情绪容易敏感。

沈老太口语吞吐,有气无力,浑浊的眼中早消褪了昔日的锋芒,透着从未有过的柔善。老教授早已头发花白,好在依然心平气和家人一样。我问起沈阳哥,小玖口齿伶俐,笑说,人家飞鸟一族到海南岛越冬去了,人一有钱就是会享受!

看老太太过多激动又举止恍惚,爱人提议到小玖房间看看。她的房间在二楼,果然女性房间,温馨、素雅。书案上静放有笔墨纸砚,还有一张还没有装帧的书法字幅。“这么多年,你还一个人啊?”我有些惊异。

瞬间,她笑得倾国倾城“是呀,这样不好吗?”洞主一族得意地眨着眼。

我无言以对。虽然岁月倥偬,风华不在,但她心里早已住着圣母,纯净无争。时间这把杀猪刀给我们平添许多皱纹,也带来了太多满足和叹息。闲聊中,她剧透她辞了那份菲薄工作一直在家照看老太太,儿子已参加协警工作,将来考试转正应该不成问题,还知道了她哥在外边已给孩子买了套婚房,留做她和孩子将来之用。当舅的很仁义,当妹子的很感动。

沉默良久,我抬头问:“你家这么多房,哥又炒房产,大院总该给你留一份家产吧。”

她很认真地看了看我,噗嗤一笑,说,我要那么多房干嘛,我哥在外面给我买了呀!见我执拗盯着她,似乎明白了我的追问,说“嗐,都是亲兄妹哪那么认真呢。从我出嫁那天起就是谢家人了,况且这么多年我哥待我如未出嫁,安顿了孩子,还有啥不知足?即便留我一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百年之后还不终归老沈家的?”

她很温暖,我却倒吸一口凉气,竟喉咙咕咕翻白眼了。自诩职场长袖善舞的我面对佛系仙媛毫无指力,颓然蹇顿如鲠在喉,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小人之心了,一直到我和爱人一块儿回去,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小玖像草原上的羚羊,自顾自低头怡然,心无设防,全没留意周遭草丛中觊觎的眼睛和乱花掩荫的深洞。我不知道她的善良单纯,是靓点,还是缺憾。

虽然寒冷,却阳光灿烂,我忽然有了去梅溪河边看看念头,太需要一口沁凉的空气了。

6

沿河的彩色甬道、刷漆铁栏代替了童年时断壁残垣的寨墙。石砌的河堤下平展河床已没了昔日丰茂水草,水依然清澈潺潺。这条河从童年一直流淌现在,甚至从古代一直流淌今天,从未间断。我不知道,它会不会一直流下去,或有消逝的一天?

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趴在栏杆上,望着冬日里粼粼的河水,脑子里闪过这千古命题。

眼前浮现过槁木般沈老太那呆滞空洞的眼睛,浮现过小玖那内心丰盈童智未开的感性身影,也浮现过沈阳气宇轩昂冷峻形态……这世上,理性的感性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打开生命的方式,有的人一路踉跄,直奔目标,有的人散漫风景,乱入花丛,不知不觉各自走往更深处极致地方……忽然恐怖,极致之后便是荒凉。

惘然间,也没理由苛责这生命的成长,只是轻叹,恰在成长时,人间若没对规则心存敬畏,任肆水横流,野马脱缰,一切都会在反叛中快速疯长或毁灭。有多少人能幡然醒悟,为曾经生命臻美成熟又热血未凉的未央,掬一把深情回眸。

一个时代过去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大院又将迎来新的主人,曾经发生的看似平静,却动人魂魄,那些鲜活的面孔,宛如那年梨花,岁月不老,散发芬芳。

“梧桐街几十年风雨变化,大院的人一个个活得太精彩,最头疼的是我们这些不温不火的。”趴在栏杆我有点儿颓丧,对身旁的爱人说。

“你也不错啊,欣赏别人时,别人也在欣赏你”爱人说。

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一阵窃喜,哈哈!

不得不承认她的慰心很受用。别人都是自己的参照系,一切没有白来,我贵在领悟。

小河流动波光里,曾几何时我们小金鱼一般呈现着透明精彩,有一天辗转回来,忽然发现,那些种种过往其实不过是招摇过市的美丽泡泡,甚至因少了生猛而未老先衰。彻悟通透后,开始丰盈内心、潜心修炼翅膀,终会有一天在身心圆满后,以一种夕照磅礴奔赴深情大海,跌宕起伏间,一鲸落,万物生。

那傍晚,我如释重负,夕阳里轻挽爱人,嘴里不由哼出那支保留多年的歌《人在旅途》。歌曲百转千回很充沛,虽有莫名伤感,却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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