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 聊到爱情时我们都聊些什么

译者按:

雷蒙德·卡佛作为美国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作家,以其尖刻干练的语言风格著称。《聊到爱情是我们都聊些什么》可能是影响力最大的一篇。仅就此篇的现行译本而论,还是有一些遗憾的地方。除了一些明显的误译,例如:把“权利”译为“权力”,把“医生”译为“博士”等。语域的翻译也并没有很好地把故事人物在逐渐喝醉过程中的话语变化,包括文中频繁使用人称代词等特点表现出来。最关键的,是题目的翻译。现行较流行的版本是《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都谈论了什么》,但鉴于小说所描述的场景是四个人在家中边喝边聊。“聊天“的译法一方面更贴近原意,一方面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所以在本文的翻译中对题目采用了新的译法。谨以这篇译文,供广大读者对比阅读、学习交流,期望可以把原著的风格和特色更好地传达出来。

聊到爱情时我们都聊些什么

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

雷蒙德·卡佛 著

六朔 译


我朋友梅尔·麦克吉尼斯正讲话。梅尔·麦克金尼斯是个心脏病医生,这有时给了他讲个不停的权利。

我们四人围坐在他家餐桌喝着杜松子酒。阳光从洗碗槽后面的大窗户照射进厨房里来。梅尔、我、他的第二任妻子特蕾莎——我们叫她泰莉——和我妻子劳拉。我们当时住在阿尔伯克基。但我们都是外地的。

桌上放了只冰桶。酒瓶和奎宁水一直传来传去,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爱情。梅尔觉得真爱无外乎属灵的爱。他说学医之前他在神学院待了五年。他说他依然把神学院的那些日子当做人生最重要的几年。

泰莉聊起在梅尔之前跟她住一起的那个男的用情太深,深到想杀了她。泰莉说:“有天晚上他打我。他拽着我的脚腕在客厅里拖来拖去。他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你个贱人。’他拖着不放手,我的头不停磕在东西上。”泰莉环视一圈。“这样的爱情你怎么算?”

她骨瘦如柴,长相俏丽,黑色眼眸,棕色长发披在后背。她喜欢绿松石项链和长吊坠耳环。

“天呐,别傻了。那不是爱情,你自己也知道。”梅尔说:“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但那肯定不叫爱情。”

“随便你怎么说,我知道它是。”泰莉说:“你可能觉得疯狂,但它照样是真实的。梅尔,每个人都不一样。没错,他是有时候举止疯狂。行。但他爱我。可能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但他是爱我的。我们之间有过爱情,梅尔,这你别否认。”

梅尔叹了口气。他端着酒杯转向我和劳拉。“那个男的威胁要杀了我。”梅尔说。他喝完杯中酒,伸手去拿酒瓶。“泰莉是个浪漫主义者。泰莉是‘打我,我才知道你爱我’学派的。泰莉,宝贝,别那么想。”梅尔隔着餐桌用手指轻触泰莉的脸颊,冲她微笑着。

“他倒是现在想补救了。”泰莉说。

“补救什么?”梅尔说。“有什么好补救的。这些事我清楚得很。没别的。”

“我们到底是怎么聊起这个话题来的?”泰莉说。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梅尔脑子里总想着爱情。”她说:“是吧,亲爱的?”她笑了。我觉得这个话题到这儿就差不多聊到头了。

“我真没办法把艾德那一套当做爱情。没别的意思,亲爱的。”梅尔说。“你们觉得呢?”梅尔对我和劳拉说:“你们觉得这是爱情?”

“问我可找错人了。”我说:“我都不认识那个人。只在过去听人提起过他的名字。不好说。你得知道具体情况。但我觉得你是把爱情看做绝对的事情。”

梅尔说:“我说的那种爱情是。我说的那种爱情里,你不是动不动就杀人。”

劳拉说:“我对艾德一无所知,也不了解情况。但别人的事谁又能多嘴呢?”

我抚摸着劳拉的手背。她冲我莞尔一笑。我抓起劳拉的手。暖暖的,指甲修剪得光滑又完美。我用手指环绕着她宽宽的手腕,又把她揽入怀中。

“我离开以后,他喝了老鼠药。”泰莉说。她用手紧握着胳膊。“他们把他送到圣达菲的医院。我们当时住那里,差不多十英里开外。命保住了,但牙龈全完蛋了。我是说它们全部从牙齿上脱落了,从那以后,他的牙龇出来像獠牙一样。我的天啊!”泰莉说。她停了一会儿,松开手臂,端起酒杯。

“人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劳拉说。

“他现在消停了。”梅尔说:“他死了。”

梅尔递给我一小碟青柠。我挑了一个,把汁挤在杯里,再用手指搅动着冰块。

“后来更糟。”泰莉说。“他吞枪自杀。但又没死成。可怜的艾德。”她说。泰莉摇着头。

“一点也不可怜。”梅尔说。“他是个危险分子。”

梅尔四十五岁,又高又瘦,满头松软的卷发。他的脸和胳膊因为打网球晒成了咖啡色。不喝酒的时候,他的手势、所有动作都精准而仔细。

“但他的确是爱我的,梅尔。这你得同意。”泰莉说。“我就这点要求。他爱我的方式跟你不一样。我不是说这个。但他爱我。这你总能同意吧?”

“他没死成,那是什么意思?”我说。

劳拉端着酒杯往前倾。她把两肘放在桌上,双手擎着酒杯。她从梅尔扫视到泰莉,一脸困惑地等着听下文,像是惊奇这种事情居然发生在自己的朋友身上。

“他自杀怎么就没死成?”我说。

“我来说。”梅尔说:“他拿着买来威胁我和泰莉的二十二口径手枪。哦,我讲真的,这人总是在威胁我们。你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我们怎么过的。跟逃犯似的。我自己都买了把枪。你能相信吗?我这样的人?我真买了。为了自卫,放在我车的手套箱里。有时候我半夜从公寓出来。去医院,你知道吧。那时候我和泰莉还没结婚,我的第一任妻子占着房子、小孩、狗,全占着。我和泰莉就住在这套公寓里。我说了,有时候半夜医院来电话。凌晨两、三点我也得去。外面停车场还黑着,上车之前我都得出一身汗。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从树丛里或车后面跳出来给我一枪。我是说,这人是疯子。他会安炸弹,啥都干得出来。他以前不停打电话到医院去,说他要找医生。每次回电话,他就说:‘狗娘养的,你没今天可活了。’都是这样的小事。真吓人,我跟你们说。”

“我还是觉得他可怜。”泰莉说。

“听起来跟噩梦似的。”劳拉说:“但他吞枪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劳拉在律所当秘书。我们因为工作认识,不知不觉,就在一起了。他今年三十五岁,比我小三岁。不只是相爱,我们欣赏彼此,喜欢待在一起。她很好相处。

“后来呢?”劳拉说。

梅尔说:“他在自己房间里吞枪。有人听见枪响就报告了管理员。他们用万能钥匙开门进去,看到发生的一切就叫了救护车。送进医院的时候,我刚好在。人还活着,但没救了。在医院挺了三天。一个头肿成两个那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也希望今后也别再见到。泰莉知道以后想要进去陪着。我们为这事吵了一架。都那样了,我觉得她不该再见他。当时觉得不该现在也觉得不该。”

“吵架谁赢了?”劳拉说。

“他死的时候我在病房里陪着他。”泰莉说:“人始终没醒过来。但我就陪在身边。他没有别人了。”

“他是个危险分子。”梅尔说:“如果你要把那当成爱情,随便你。”

“是爱情。”泰莉说:“对,在很多人眼里是挺不正常的。但他愿意为之去死。他也确实为之而死。”

“我死也不会管这叫爱情。”梅尔说:“我是说,谁知道他为了什么。我见多太多自杀的,我不敢说有谁知道他们自杀为了什么。”

梅尔把双手放在脖子后,把椅子向后翘起。“那种爱情我不感兴趣。”他说:“如果那是爱情,都给你。”

泰莉说:“我们当时很怕。梅尔连遗嘱都写好了,还给他在加利福尼亚的哥哥写信。他哥以前是陆军特种兵。梅尔告诉他如果出了事就找谁。”

泰莉喝了一口。她说:“但梅尔说得对——我们过得像逃难的。提心吊胆。梅尔很害怕,没错吧,亲爱的?有一次我还报了警,但他们一点忙也帮不上。他们说除非艾德真的做了什么不然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你说好笑不好笑?”泰莉说。

她把最后剩下的酒倒进杯中,摇晃着瓶子。梅尔站起身走向橱柜。又取了一瓶下来。

“其实,我和尼克知道爱情是什么。”劳拉说:“我是说,对于我们来说。”她说着,用她的膝盖碰了碰我的膝盖。“现在该你发言了。”劳拉说,笑脸转向我。

作为回答,我托起劳拉的手,送到嘴边。我卖力地亲吻她的手,把大家逗乐了。

“我们很幸运。”我说。

“你们,”泰莉说:“快停停吧。简直受不了。你们还在蜜月期呢,我的天。正打得火热,简直了!且等着瞧。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有多久?一年?一年多?”

“有一年半了。”劳拉说,红着脸,带着笑。

“哦,你看,”泰莉说:“且等着瞧。”

她端着酒,凝视着劳拉。

“逗你们呢。”泰莉说。

梅尔启开酒瓶,绕桌走了一圈给每人倒上。

“来,大家。”他说:“我们干一杯。我说咱们干一杯。为爱情干杯。为真爱。”梅尔说。

我们拿起酒杯。

“为爱情干杯。”我们说。”

后院里,狗叫声传来。山杨树的叶子伸进来在窗玻璃上轻声敲打。午后的阳光照在屋里好像看得见一样,敞亮的光芒平静而丰沛。我们仿佛置身于某个魔幻的所在。我们再次举杯,相视而笑,像说好了一起做坏事的孩子。

“我告诉你真爱是什么。”梅尔说:“我是说,我这儿有个很好的例子。听了你们自己判断。”他又往杯子里倒了酒。他加了冰和青柠。我们抿着自己的酒,等着他往下说。我和劳拉又碰了碰膝盖。我把手放在她温暖的腿面上,没再挪开。

“我们有谁真懂爱情?”梅尔说。“感觉我们都只是爱情的初学者。我们坚称是彼此相爱,我相信都不假。我爱泰莉,泰莉爱我。你俩也是。你们知道我现在说的这种爱情。肉体的爱,那种特别的人吸引时的冲动,还有对另一半完全接受的爱,他或她的本质,原原本本。肉欲的爱,嗯,或者叫感官的爱,彼此的日常关怀。但我有时候就是不能解释我也爱过我第一任妻子这件事。但我爱过。我知道我爱过。所以我猜从某方面看我就像泰莉一样。泰莉和艾德。”他想了想,接着往下讲。

“过去我以为我比爱自己的命还更爱我的第一任妻子。但现在我恨透她了。真的。这你怎么解释?那个爱情出了什么问题?我倒真想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巴不得谁能告诉我。好,还有那个艾德。行吧,又说回艾德了。他太爱泰莉,爱到想杀了她,到头来把自己杀了。”梅尔停下来,举杯灌了一口下去。“你们在一起十八个月了,彼此相爱。全写你俩脸上了。浑身散发着爱的光芒呢。但你俩认识以前,也都各自爱过别人。都结过婚,跟我俩一样。可能别人之前也还有别人。我和泰莉在一起五年了,结婚四年。而可怕的事情,可怕的事,其实也是好事,你可以说它是唯一的好处,就是我们其中一个遭到不测——不好意思我这么打比方——但如果明天我俩其中一个遭到不测,我想另一个,另外那个人会伤心一阵子,你知道吧,但活着的那个迟早会离开并再次爱上别人,很快就会另有新欢。所有这些,所有我们聊的爱情,其实就是个回忆罢了。可能连回忆都不是。我说的有毛病吗?我太离谱了吗?因为如果我说错了,我希望你们直截了当一点。我真想知道。我是说,我搞不清楚啊,这我可是头一个承认的。”

“梅尔,我的天啊!”泰莉说。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你喝多了吧?亲爱的?醉了吧你?”

“亲爱的,我就是在聊天。”梅尔说。“我不是喝醉了才能说说心里话,好吗?我是说,咱们就是闲聊,对吧?”梅尔说。他两眼盯着她。

“宝贝,我没批评你的意思。”泰莉说。

她端起酒杯。

“我今天不需要待命值班。”梅尔说。“这我得提醒你。我这会儿没在待命值班。”他说。

“梅尔,我们爱你。”劳拉说。

梅尔看着劳拉。他看着她,像是不认识她,像是她换了个人。

“我也爱你,劳拉。”梅尔说。“还有你,尼克。也爱你。知道吗?”梅尔说。“你俩真是好朋友。”梅尔说。

他端起酒杯。

梅尔说:“我本来要说点什么,我是说,我要证明一点。听好,事情发生在几个月以前,但还没完事。当我们聊到爱情时,说得好像我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这真该让我们感到羞愧。”

“诶,我说,”泰莉说:“没醉就别说醉话。”

“你就闭一次嘴吧。”梅尔用极小的声音说。“行行好,消停一会儿,可以吗?我要说的故事是,有对老夫妻在州际公路上出了车祸。一个年轻人把他们撞了。全都撞得稀烂。都觉得他们挺不过来了。”

泰莉看了看我们又转头看着梅尔。她看上去有些担忧,或者,说担忧有些言过其实了。

梅尔把酒瓶传了一圈。

“那晚正好我待命值班。”梅尔说:“那是在五月,或者六月。我和泰莉刚坐下准备吃晚饭,医院电话来了。说州际公路上有这么一遭事。喝醉的小年轻,十几岁,开着他爸的皮卡一头扎进了这老两口的野营车。他们约莫七十五、六,那老两口。那个孩子——十八、九的样子——他是到院前死亡。方向盘穿透了胸骨。老两口,人还活着,你懂吧。我是说,也就剩一口气了。但上上下下全是伤。多处骨折、内脏受损、大出血、挫伤、割伤,齐活了,每人还都有脑震荡。他们快玩完了,别不信。还有,高龄让情况更糟,离死就差一步。女的比男的情况还差。除了刚才说的那些,她还有脾脏破裂。两块膝盖骨都碎了。但好在都系着安全带,老天知道,这才暂时保住性命。”

“各位,这是给国家安全委员会做广告。”泰莉说:“现在讲话的是你们的发言人,梅尔·R·麦克吉尼斯医生。”泰莉大笑起来。“梅尔,”她说:“有时候你真是太搞笑了。但我爱你,宝贝。”她说。

“亲爱的,我爱你。”梅尔说。

他隔着桌子探过来,泰莉也从另一边迎过来。两人亲了一下。

“泰莉说得对。”梅尔坐回去说。“都把安全带系上。但讲真的,他们还算勉强有点样子,那两个老的。等我到了那儿,年轻的已经死了,我说过。他被放在一台担架车上,停在角落里。我看了一眼老两口,叫急诊室护士马上给我把神经科医生、整形医生和手术医生找来。”

他喝了口酒。“我长话短说。”他说:“然后我们把两人送进手术室,差不多一整晚都他妈的在弄他们。他们真能扛了,那两个。不多见啊。反正我们尽一切所能,快天亮了我们估计存活可能一半一半吧。可能女的差一点。反正折腾到第二天早上,他们都还活着。然后,嗯,我们把他们送进重症监护室,硬挺了两个礼拜,各方面开始一点一点好转。我们就把他们转出到普通病房。”

梅尔停下来。“来,”他说:“咱们把这便宜玩意全喝光,然后去吃晚饭,好吧?我和泰莉知道一家新开的,咱们就去那,就那家新开的。但先把这瓶打折的破酒喝掉。”

泰莉说:“我们其实还没去那儿吃过。但看上去还不错,从外面,你懂我意思吧。”

“我喜欢美食。”梅尔说。“你们知道吧?如果这辈子重来,我想当个厨师。是吧,泰莉?”梅尔说。

他笑起来。他用手指头搅动着杯中的冰块。

“泰莉知道。”他说:“泰莉都知道,但让我跟你们讲。如果如果转世投胎到另一个时代,另一个生命,全部重来,我跟你们讲,我想投胎做个骑士。穿着那些盔甲很安全啊。在火药、毛瑟枪和手枪出现以前,当个骑士挺好的。”

“梅尔想骑着马,举着长矛。”泰莉说。

“走哪都带着一个女人的围巾。”劳拉说。

“或者就带着一个女人。”梅尔说。

“你真不害臊!”劳拉说。

泰莉说:“假如你投胎成了个农奴呢。那年月,做农奴可真够倒霉的。”泰莉说。

“农奴从来就没好过过。”梅尔说:“但我觉得哪怕骑士也要浮庸于某人。当时是这么回事吧,但其实我们都是别人的浮庸。没错吧,泰莉?但我喜欢骑士,除了很多女人追求,就是因为那套盔甲。你懂吧,他们不容易受伤。那年头没有汽车,知道吧?没有喝醉的小年轻撞得你开膛破肚。”

“附庸。”泰莉说。

“什么?”梅尔说。

“附庸。”泰莉说:“那叫附庸,不是浮庸。”

“附庸,浮庸。”梅尔说:“不他妈的都差不多?你知道我啥意思就行了。”梅尔说。“我没文化呗。我懂我的专业。我是个心外科医生,没错,但我就是个修理工。我进去,乱他妈的搞一通,把东西弄好。真他妈的。”梅尔说。

“你还真不适合谦虚。”泰莉说。

“他就是个谦卑的外科大夫。”我说:“不过梅尔,有时候他们会闷死在盔甲里。如果里面太热而他们太累,使不上劲,还会心脏病发作。我在哪本书里看到过他们会从马上掉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因为太累,穿着那一身盔甲根本起不来。有时候还被自己的马踩。”

“那太吓人了。”梅尔说:“那真够可怕的,尼克。我估计他们就只能躺那儿,眼睁睁等着有人路过把他们当肉串剁了。”

“别人的浮庸。”泰莉说。

“有道理。”梅尔说:“某人的附庸路过,取了他的狗命,以爱的名义,或者以随便别的什么的名义,就他妈的那年头他们为之拼命的东西。”

“跟现在我们为之拼命的东西一样。”泰莉说。

劳拉说:“一切都没变。”

劳拉脸上还是通红。她的眼睛发光。她把酒杯送到嘴边。

梅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仔细看着酒标,像是在查看一长串数字。然后他缓慢地把酒瓶放在桌上,再缓慢地拿过奎宁水。

“老两口后来呢?”劳拉说:“你起头的故事还没讲完。”

劳拉费劲半天点不着烟。她的火柴一直灭。

现在房间里的光线不一样了,变化着,薄了许多。但窗外的树叶依然闪闪发光,我凝望着它们在窗格和福米加台面上投下的图案。当然,图案都各不相同。

“老两口怎么样了?”我说。

“后来更老但更睿智了呗。”泰莉说。

梅尔瞪了她一眼。

泰莉说:“你接着说吧,宝贝。我只是说笑。后来都怎么了?”

“泰莉,有时候……”梅尔说。

“行了,梅尔。”泰莉说:“别总那么古板,亲爱的。怎么还不起玩笑了?”

“哪里好笑?”梅尔说。

他握着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妻子。

“后来怎么了?”劳拉说。

梅尔把目光集中到劳拉身上。他说:“劳拉,假如没有泰莉,假如不是这么爱她,假如尼克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肯定会爱上你。我会把你抢走,亲爱的。”他说。

“讲你的故事。”泰莉说:“完事我们去那家新馆子,好吧?”

“好。”梅尔说:“我说到哪了?”他说。他盯着桌面看了一会儿,他继续往下说。

“我每天都来分别探视他俩。有时如果我恰好因为别的病号过来,就一天两次。石膏加绷带,从头到脚,两人都是。你懂吧,电影里都见过。他们就是那样,跟电影里一模一样。只留出小小的眼睛窟窿、鼻子窟窿和嘴窟窿。女的还得把两条腿吊起来。然后,丈夫一直非常抑郁。哪怕知道了妻子挺过来了,还是十分抑郁。原因却不是交通事故。我是说,事故是一方面,但不全是因为这个。我靠近他的嘴窟窿,你懂吧,然后他说,不,完全不是因为事故,而是因为从眼睛窟窿里他看不见她。他说那让他难过极了。你能想象吗?我是说,这人心碎是他妈的因为他没法扭头,再他妈的瞅见他老婆。”

梅尔环顾一圈,摇着头接着往下说。

“我是说,差点要了这老家伙命的是他看不见他妈的那个女的。”

我们都看着梅尔。

“你们知道我什么意思吧?”他说。

到那会儿我们可能都有点醉了。我感觉我有点集中不了注意力了。光亮从房间里消退,从它来的那扇窗户流回去。但没人动一下,把头顶上的灯打开。

“我说,”梅尔说:“咱们把他妈的酒喝了。剩下的够一人一杯。完了咱们去吃饭。去那家新开的。”

“他抑郁了。”泰莉说:“梅尔,去把药吃了。”

梅尔摇着头。“有的我全吃了。”

“谁都会碰上该吃药的时候。”我说。

“有些人天生就离不开。”泰莉说。

她用手指在桌面上蹭着什么。蹭了一会儿停下来。

“我觉得我想给我孩子打电话。”梅尔说。“大家都不介意吧?我这就给我孩子打电话。”他说。

泰莉说:“如果是玛乔丽接电话怎么办?你们,你俩听我们说过玛乔丽的事吧?亲爱的,你知道你不想跟玛乔丽说话。只会让你心情更差。”

“我不想跟玛乔丽说话。”梅尔说。“但我想跟我孩子说话。”

“梅尔成天唠叨说他希望她赶快再嫁。要不就死了算了。”泰莉说。“别的不说,”她说:“她这是在吃空我们。梅尔说她不再结婚就是为了整他。她有男朋友,跟她和孩子们一起住,就等于梅尔也养着那个男朋友。”

“她对蜜蜂过敏。”梅尔说:“如果我不是祈祷她快点结婚,那我就巴不得她被他妈的一群蜜蜂蛰死。”

“你太无耻了。”劳拉说。

“嗞——”梅尔说着,用手指头比划成蜜蜂,在泰莉的喉咙处嗡嗡作响。然后他让两手一下子垂在身子两边。

“她是个恶女人。”梅尔说:“有时候我琢磨着穿成养蜂人上她那儿去。知道吧,就是那种像头盔的帽子,面前有一块挡板,大手套,防护服。我敲门,然后蜂窝往屋里一扔。当然,我得先确保孩子们都不在。”

他翘起二郎腿。看上去费了挺长时间才把腿翘上去。然后他又双脚着地,身子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托着腮帮子。

“我还是不给孩子们打电话了。可能不是个好主意。要不咱们吃东西去吧。怎么样?”

“我没问题。”我说:“吃不吃都行。或者接着喝。我可以立马走出去,冲向落日。”

“这话是什么意思,宝贝?”劳拉说。

“字面意思。”我说。“就是说我可以继续喝。没别的。”

“我可饿了。”劳拉说:“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饿过。有什么东西能垫垫的吗?”

“我去把奶酪和脆饼取出来。”泰莉说。

但泰莉就坐在那儿。她没站起来取任何东西。

梅尔把酒杯扣过来。他把酒洒在桌面上。

“酒喝光了。”梅尔说。

泰莉说:“接下来干嘛?”

我能听到心在跳。我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我能听见我们坐在那里发出的人体的噪音,谁都没再动弹,哪怕屋里已经一片漆黑。

你可能感兴趣的:(译文 | 聊到爱情时我们都聊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