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间我重新拾起棒针,长而柔顺的线绳无风而动,流出一串秋时挪威森林颜色的陌生花纹。

我从窗户可以看到远方有人行来,他的眼瞳刺亮如荆棘,若猫儿的精灵破体而出或许就是如此模样。但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我被自己不知来由的虚妄欲念放逐此处,从此只拥有被仄窄窗口切割出的不规则天光与重复至沉淀出椒麻一样寡淡辛涩味的时光,我甚至快要遗忘那些王宫里神秘慵懒四处躺卧的生物的模样。但这一切并不能阻止那些美丽毛皮与无常眼神的残影在这高塔空寂乏味的岁月间构织出有关完美猎物的意象。

我允许阳光在我脸上打个转儿又从狭小的窗口飞出,在暗沉的阴影中投映上一个长发女子的形象,她戴着蒙尘而褪色的宝冠,蔷薇色调的唇抿如旧日伤口的记认,她脸上精致的哀愁神色宛如高超御厨为拿手菜色熟练浇上的独家汤汁。多完美啊,像油画一样的布景就这样浮现在这受诅咒的黄昏树林。

现在他受此吸引在我足下停驻。

“不幸的公主,有什么事情我能为您效劳?”

“我要溺水者右手无名指的指骨。”

年轻的异国旅者,勇猛,矫健,并不知畏惧为何物,他便出发,穿过遮蔽阳光,似乎永无尽头的树林,乌鸦聒噪的音色像毒蕈的味道,嚷着:“永不复焉!”

他翻过一丛群生蔓草形状的山丘,但那条小溪清浅无邪地袒露出满腹若凭虚空游的小鱼,除了枫槭树枝的阴影没有什么会溺死在这里。他匆匆掬起一口润喉又向远方赶路,浅溪叮咚作挽歌送行。

他又走过一团蛛丝缠绕一般的小径,但那湖泊远离人境,埋葬满食不果腹的瘦鸟尸骨,腐绿色藻类涨满邪恶的妄语,没有什么往往满怀诗情画意的溺死者会选择此处。

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城镇的俗世声响芜杂地灌满双耳,马车辘辘打搅疲惫的脚步,烤面包的店旁他再也走不动,买了一块蘸蜂蜜吃在街上漫步。

只有一处喷泉在广场中心,命运的预感使他久久伫立此处。

有人行来。

“幻影之美,乃在于其真实存在。”

那人痴痴俯瞰许愿池倒映的自己的面容,越凑越近直至没入水中再也没有抬起。

他砍下其右手无名指的指骨,回到高塔之下。

我从窄窗的边缘逸出声音的魅影:“年轻的勇士,欢迎你回来,可是我高塔的锁匙皆以锈死,请你踩着那边梯子上来,莫踩痛了青苔。”

他攀在窗口,我伸出手,拉住他的右手,这牢固的力量却并不是救赎,我掰下他的无名指,又将溺死者的指骨植入新生伤口,俯在他的耳边说:“我将这指骨替换你的手指,因为相比于溺死者,你更愚腐。”

我将血肉模糊的断指,织入织物,年轻的旅人落在塔下抚摸新生手指,仰着脸问:“不幸的公主,我手掌的力量已经残缺不全,还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

“我要残缺玩偶左眼的眼珠。”

年轻的异国旅者,自信,执著,不知畏惧为何物,他便出发,攀过猴子遥远嘲笑的山崖,走过微小沉默拥挤的灌丛,绕过命运咒诅的静湖,义无反顾,饱腹的水鸟善意提醒:“永不复焉。”

他走过第一家店铺,香水气味争抢飞出吵闹如同鸟雀,一阵森林晨雾的浅淡后面跟随着一团玫瑰混合柳橙、麝香的冶艳,再之后是一抹丁香与醋栗、胡椒巧妙营造的东方情调,以柠檬的刻薄做结尾。

他路过第二家商店,挨挨挤挤许多不知道何年流行过的衣衫,一件秋灰色杂霜白的羊毛呢大衣不知道洗了几遍,棱棱角角的翻领戳弄着烟粉底松叶绿纹长围巾的边缘。一挂明黄的长裙让人想起春天、花风和过分明亮的事物,就好像淡紫色的花边蕾丝裤陡然又艳了几个色度。

第三家铺面已经能闻见郊区野风的新鲜,几辆过路粘泥的车轮歪歪斜斜地停着,橱窗蒙尘,懒懒地卧着长毛久未被打理过的土黑色大狗,老了的店主在暗角用小炉子煮着土豆、番茄和面。

他躲在檐下看大雨突然落了下来,屋顶积着的垢尘被哗啦啦呛开,一阵霉白气味有如旧日浮华的奢靡色彩在此处默然铺展开,就像巨大的陈列柜打开门投掷出一团樟脑气息,透明的精灵唱着怪诞颂歌,老了的店主露出遥远的微笑轻轻哼起童谣。

“很久之前,我的孙女曾经喜欢这个。”

店主佝偻着腰,从角落摸出缺了沿儿的一瓶酸酒,想了想没有倒进嘴里而煮进了面汤。

他走出屋檐,发现雨是平常的大雨,陌生的精灵不知何处,脚下绊了只陈旧的曾经被小女孩抱着备受宠爱的娃娃,她的衣饰脱落了褴褛的线,头发缺损显露出可笑的头皮,像那个女孩现在的境况一样。

他拾起她,卸下来她的玻璃眼珠,回到高塔之下。

我倚着窗边冰冷的石条,从他头顶上方释放隐约的香味的丝线:“年轻的勇者,欢迎你回来,但是我木梯的踏脚业已朽坏,请你攀着高塔砖石的缝隙上来,莫惊动了雾霭。”

他踩着窗户略微突出的下沿,把额头探入我的禁忌的空间,我用手指轻抚他的眉眼,这温柔的动作却并非救赎,我剜出他的左眼,又将玻璃眼珠放入痛楚颤动的眼眶,贴着他的脖颈说:“我将这玻璃眼珠替换你的眼瞳,因为相比于玩偶,你更为盲目。”

我将无法阖闭的眼睛,织入织物,年轻的旅人落在塔下眯起新生眼瞳,蹙着眉问:“不幸的公主,我的视力已经毁坏不清,但还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

“我要一柄梳子,梳理我的头发。”

“这我一定能做到。”

年轻的异国旅者,笃定,坚毅,不知畏惧为何物,说完那句话他便出发,走过自身绝望的重章复沓,别过阴冷虚假的阳光,踏过低垂的云色和晚霞,草叶子说着琐琐屑屑没完没了的话:“永不复焉。”

春季他去往了最纯净的森林,树木颜色鲜明如同水彩质感,洗过的天空流淌下海边休闲假日的气氛,而每一挺直的枝桠上都挂着一个吊死的人,时而撞击发出风铃低语,在他走到近处时学着熟透的果实纷纷坠地。每一段木头都散发着蛇类气质,曲绕软折,并生腐坏味道,躲避着被砍断取材的可能性。

夏时他在草原前赴一场未期之约,泼洒出来的翠绿色肆意的在天地之间流转,游牧人轻轻哼歌唱着有关大海、香草与盐,不知道他心上的女子是否收割着鼠尾草、欧芹与石楠,牛羊从不争斗,因而骨角无用,他放眼望去,地下像是掉落一捧一捧的云团,他走向前发现不过是幻觉一触即散。

秋天,在万籁俱寂中,海水闻起来格外的咸,长途跋涉他曾经的衣衫业已破烂,脱下风褛结一张网,他放逐沉默入日渐退温的水中,想要捕捉一只突如其来的蚌壳。第一网是黏腻的海星,奇怪地摊开像是一场春末凌晨的无休噩梦。第二网缠绕上一团哲思一般的海草,细细长长的曲线像是某个傍晚郊区小教堂准新娘絮絮叨叨的祈祷。第三网下去倒是捕捉起来肥大鲜美的鱼,可是他只想要它们相比于丰硕肉食而言过分脆弱的骨头,然而他取出的鱼骨稍一用力便断折成碎片残渣。

冬日,冬日总是容易让人心灰意冷,过分冷漠的阳光疏远着,他发现相比旅行自己更喜欢一个跳跃着橘红色光芒的壁炉,何况出门时并没有带够御寒衣服,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兜兜转转回了命运的高塔之下。我从上方俯瞰着他的丧气与懒散。

我将身体探出窗口经年不散的阴暗,从不可概括言说的寂寞之荫筛下模拟爱情的句段:“年轻的勇者,欢迎你回来,但我高塔砖石的缝隙,已被草蔓掩埋,请你攀着我的长发上来,莫吓坏了霞彩。”

他在残阳温情脉脉的余晖中牵扯着我痛楚垂下的发丝第一次进入高塔之内,发觉宝冠、嘴唇、哀愁神色,不过是爱情廉价魔法导演的拙劣戏份,我几乎可以听到第一次意识着真切欲望的他在嗤笑了,但我仍然要镇定地问:“我的梳子在哪里?”

“我不幸的公主,我已走过了四季,我想要做一柄木梳,好让春季温香的气息时时如和风抚摸你高贵的头颅,但吊死者在阴冷的枝桠下时时号哭,每一棵树都在哀怨中朽腐。

我又想打磨一只牛角,让你梳理蓬乱头发时能够听到夏季高远天空下牧童的歌谣,但是草原与牛羊之群不过是一种柔媚的幻觉,它们不可触正如天边垂落的云。

后来啊,我去了海边,妄图雕琢一只蚌壳,让它反光的精致腹里镶嵌在你的鬓边,妆点你精致的眉眼,可是生活是这样一种东西,你渴望厚壳的装饰性贝类,捕起的却是肥大鲜美的鱼。”

他向前走了一步:“我不幸的公主,我没有带回能够梳理您长发的梳,但我有我条状排列间有缝隙的肋骨,我将它给你,因为相比于我这疲惫无用的旅者,你更为庸俗。”

他拥抱起我,我听见在温度与温度构织的怀抱之间自我消亡的声音,比一片浪花泡沫碎裂的声音更轻,但我知道这是结局了,窗外阳光正热,原来是六月时辰。他,现在是他了,他走在高塔沉默拥戴的王权之内,巡视着自己欲念的领地,他拾起刚刚掉落的棒针,急匆匆地织起厚实的挪威森林颜色的花纹,因为暴风雪很快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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