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头、批龙鳞与抱大腿

魏征被绑缚在一根树桩上,大约是榆树,他总闻着有一股榆钱的香气,又或者是槐树,他脑海中一遍遍的回忆着槐叶冷淘,或许仅仅是他饿了,谁知道呢,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正经吃饭了,据说大家都忙着庆典,连典狱长也装扮了一新,去贺喜了。他的确知道这喜从何来,很多事他都能确切的知道因果,知道走向,却总是硬生生的看着事情朝不可改变而去。那些追随的故主,元宝藏、李密、王世充、窦建德也都纷纷倒下,被尘土掩了脸,不复主上的光辉。低下头来看时,衣服已经被粗绳摩擦的开始破败,之前皮肤擦伤的地方淤青也慢慢散了。然而,他的神智却不是很清醒,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太子如今安在?这一次他能逃过命运的追击吗?

武德九年六月初一丁巳日(626年6月29日),太白金星在白天出现于天空正南方的午位,按照古人的看法,这是“变天”的象征,代表要发生大事了。

六月初三己未日,太白金星再次在白天出现在天。谣言顿时四起,这是天下将乱的象征啊。皇宫里面也不安宁,秦王对着老父亲涕泪俱下,自陈绝无不臣之心。太子也得到了消息,想进宫去剖白,魏征曾劝他不要进宫,可惜晚了。

六月初四庚申日,终于玄武门之变,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被杀。

而此时,魏征并没有得到消息。他还清晰的记得,那天原本一大早就去了太子府,因为宫中传来了张婕妤的消息。他站在太子的面前,告诉他已经到了非常紧急的时刻,现在进宫去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然而没有人重视他的意见,大家觉得秦王或许是有些跋扈,但怎样呢,太子是储君,位子牢靠的很呢。何况宫里也有我们的人。魏征被晾在一边,他默默的等候着他们能平安归来。

不料在宫城北门玄武门执行禁卫总领的常何本是太子亲信,却被李世民策反,因此宫中卫队已经秘密倒向秦王,李建成和李元吉却不知道,以至于中了圈套,还没进入宫中,就被秦王的手下斩杀了。

还未到午时,就有乱兵涌入,将属官们遣散,从人们四散逃亡,他魏征可是硬汉,岂能跑掉。他走出门外,大喝一声:“太子洗马魏征在此,谁敢上前?”谁承想,他的脑袋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身子忽然一软就倒了下去。

在黑暗的牢房中不知过了几日,如今被绑缚在这庭院的树桩之上,四下打量,院墙上的黄土龟裂了,有杂草在里面冒着头。连日干旱,杂草都开始萎顿,上面还附着厚厚的尘土。魏征低下头看看脚下的日影,已经是晌午了。

有两个差役呼喝着进来,押了他就走,看他走的不利索,还顺势踹了两脚。魏征好久没受过这些屈辱了,心知形势很是不妙。以前败了就败了,换个主子依然是做他的狗头军师。如今这天下安定了,他这样的人该怎样活下去呢?

一路上他都充满了忐忑,“秦王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反复权衡着,有的人说他仁爱,对待士兵也能有说有笑;有的人说他凶残,战场上向来横扫一切。而这一次真落到他手里了,自己成了俘虏,成了他的战利品。他曾想过无数遍要把那个狡诈又勇猛的人处理掉,可是太子顾念什么兄弟之情,还真是妇人之仁。唉,要砍头喽。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如今关木索,被菙楚受辱,先人不幸啊。

他小声喃喃着,完全没有在意已经走了多远,更没有在意已经走进了一座宏大而幽深的宫殿,不同于太子建成喜欢华丽,秦王一直是低调素朴的,听说就连妻妾们头上的发饰,也都是些不流行的便宜货。以前市面上有了新的好玩意,太子总是采买了来,先去送给宫里的张婕妤。张婕妤本来就是姿颜出众,再加上精心修饰,便轻易的获得了皇上的爱宠。一来二去,不中听的那些闲言碎语便浮出来,嫉妒是火,见风就起劲儿。

思绪扯的有些远,身上的绳子紧了紧,他才回过味来,张婕妤怕是也救不了他。被差役呼喝着跪下,也不敢抬头,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

“禀报秦王殿下,魏征已经押到。”

魏征此时终于不得不相信,秦王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权柄。

“魏征,你这个罪臣怎么还不认错求饶?”

魏征向上拜了一拜,“殿下,何出此言?魏征不知有何罪,劳动殿下亲自审问?”

秦王冷哼一声:“哼,魏征老匹夫,你为何几次三番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以致于酿成巨变?太子之死你难辞其咎。”

一想到年过不惑,半生碌碌,如今就要被这样砍头,还真是不甘心啊。魏征抬头打量着秦王,好一个威武俊俏的殿下,可惜杀伐之气过重,他重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思索了一下方开口道:“如果已故的太子早些听从我的进言,肯定不会有今天的祸事。”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既没有那种执着于以死相报旧主的刚烈,也没有卑躬屈膝、贪生怕死的怯懦,浑然天成出一股天然高贵和优雅的气质,这种气质让秦王迷惑了,早就听说魏征的大名,今天看来,还真是个人物。

秦王破天荒的将敌人引荐给自己的父皇,大家都开始称赞秦王的胸怀,秦王在这种称赞中开始愈发坚信,魏征是一块擦的闪亮的金字招牌,只要有他在,便有着仁主的好名声。

不久唐高祖李渊退位,秦王李世民即位,改元贞观,是为唐太宗。

改元之初,太宗皇帝决心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可以媲美秦皇汉武的功勋,但具体方略上,朝臣们各执一词。有人要唐太宗“独运威权”,有人建议唐太宗“震耀威武,征讨四夷”,而问到魏征时,他谨慎地建议应“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四夷即服”。唐太宗不仅感叹,这与自己“抚民以静”的思想不谋而合,当下君臣一心、以民为本。

但谏议大夫只是一个言官,严格来讲,他并未得到唐太宗皇帝的信任,也未走入帝国的权力中心。很快,他被派去河北安抚。路上魏征正好碰见前太子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被押往京城,魏征将二人释放,仍旧任命官职,因此河北前太子旧属一下子相信唐太宗皇帝是真的要赦免他们,于是不费一兵一卒,河北平定。回到京城之后,他还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却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人告发他徇私其亲戚。

御史大夫温彦博奉诏训斥,说他不注意检点行为,远避嫌疑,以致招来诽谤。魏征很是惶恐,便去求见唐太宗,三跪九叩之后,他嘶哑着声音道:“陛下,臣辜负了您的信任,真是有罪,但专在检点行为上下功夫,只做一个忠臣而不是良臣,我做不到啊。”

唐太宗问:“忠良有何不同?”

魏征说:“良臣身有美名,如稷、契,君主也获得好的声誉。而忠臣则不同,如商纣王时的尤逢、比干,面折廷争,丧国夷家,只取空名。”唐太宗听了,略加思索,心想:“这个老狐狸在这里颠三倒四,要是我惩处他,便被他讥为商纣一般的昏君。”看底下的大臣们纷纷面露赞赏之色,唐太宗只好点点头,接着问魏征:“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

魏征回答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唐太宗听后非常高兴,他等的正是这个答案,朝廷之上岂能让一门一姓独大,便拍手叫好。

贞观三年(629年),魏征被任命为秘书监,开始参预朝政。


从谏议大夫、秘书兼、左光禄大夫到郑国公,魏征是步步高升,但他一开始也是束手束脚,并不敢公开犯言直谏。君臣之间也有一个磨合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中,他正是抱上了长孙皇后的大腿,才开始真正不惧龙颜震怒,敢言也善言。

贞观五年,长孙皇后的女儿出嫁,唐太宗对这个长乐公主特别钟爱,将她许配给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准备嫁妆时,唐太宗对众臣说“长乐公主,皇后所生,朕所钟爱。如今出嫁,嫁妆自然也要增加”。大臣纷纷表示“有理有理”,于是进言请求双倍于永嘉长公主,唐太宗欣然同意。然而魏征对此表示反对。因为永嘉公主乃是长乐公主的姑姑,此举逾越了礼制。唐太宗回宫把此事急忙告诉了长孙皇后,没想到长孙皇后反而感叹魏征能“引礼义抑人主之情”,并对他大加赞赏。而且,长孙皇后还特地派人前去赏赐给魏征绢四百匹、钱四百缗,并传口讯说:“听闻你正直,现在见识到了,希望你一直保持,不要改变”。在唐太宗对魏征的奏议并未有所表示的时候,长孙皇后直接对魏征加以赏赐,并暗示自己会给予支持,可谓给魏征打了一针强心剂。也正是因为得到了长孙皇后这样的大靠山,魏征的正义直谏才会这般顺利。不久魏征晋升爵位为郡公。他也开始更有勇气去批龙鳞,做诤臣。

要知道批龙鳞这事是充满风险的,有一次,唐太宗被魏征说得受不了,罢朝后,气狠狠地说,我早晚要杀这个乡下佬。长孙皇后问是谁,唐太宗说,魏征在朝廷上顶撞我,使我下不了台。长孙皇后退下后穿上朝服为之祝贺。唐太宗惊问何故,长孙皇后说:“我听说君上明则臣忠直,今魏征忠直,因陛下之明也。”唐太宗立即意识到,长孙皇后赏识魏征,并为他站台。他感觉很气恼,但道理上,他们竟然是对的。

魏征听说之后,深深的为自己的选择而庆幸,一个深宫中的女人竟是自己真正的靠山,比这个易怒的皇帝大人来的还要牢靠。他知道皇后看中的,正是自己的忠心和名望。他暗暗的起誓:伟大的长孙皇后,您会因为我的故事而更加荣耀。未来,我们是要一起写入史册的。

贞观十一年(637),唐太宗为了个人享乐,在洛阳修建飞山宫。继位十年来,唐太宗皇帝克己修身,崇尚节俭。但眼见天下富足,便有了玩乐之心。此时魏征已经是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他对生死已经看的极淡,功名已立,死有何惧?不出大家所料,魏征立即犯颜直谏、上疏反对。在魏征的强烈反对下,唐太宗遂即醒悟,停修了飞山宫。

两年之后,唐太宗愈加奢纵无度,贞观十三年(639),魏征向唐太宗上疏进谏,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十渐疏》。魏征用鲜明的对比,有力的事实和论证,剖析了唐太宗自贞观以来的前后变化。他希望唐太宗居安思危,善始慎终,振作精神,励精图治,继续发展贞观之治。奏疏感动了唐太宗,他把魏征这篇奏疏写在屏风上,以便朝夕披读,激励自己,并把奏疏交给史官,让他们载入史册,还赏赐给魏征黄金十斤,马二匹。

贞观十七年(643)正月,魏征病危,唐太宗带领太子前往探望。魏征去世后,唐太宗亲临魏家哀悼,悲痛异常。他停朝五天,令百官参加葬礼。送葬时还登上苑西楼,遥望魏征灵柩,还亲自为魏征写了碑文。这在封建王朝,是帝王对臣子的最高礼遇。

唐太宗对魏征的去世,十分悲痛。曾感叹地说:“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是否真的悲痛,很难知道,但唐太宗对魏征的包容和肯定,让史家对他一再的称赞,虚心纳谏帮助他塑造了一个更加光辉的帝王形象。

有人说,魏征的态度是一种固执的敬业,他是为了做好本职工作;也有人说魏征是真心看不上太宗皇帝的种种所为,他的挑刺是在向皇帝示威;依我看,魏征的进谏更像是一种姿态,煌煌大唐,需要我这样反对的声音,赫赫上邦,需要我这样不合时宜的诤臣。而,大唐的强盛和壮美,真的书写了一种传奇,让一个险些被砍头的罪臣魏征,成为了批龙鳞的名臣。

泥土渐次包围了魏征,他不再是镜子,也不是忠臣,他成为了有着贤君的良臣。贞观之治的盛世风华里,有着他永远不可磨灭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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