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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
BY 鲨鲨比亚
之一
位于闹市区的酒店,七楼。拉开窗帘恰好能看见地铁一号线底站的站台,两台停泊在露天高架铁轨上的列车犹若两条巨大的鲸鱼,时而驶出,时而驶进。
随着夜幕渐渐降临,两台背驰的列车以逐渐降慢的工作频率运行着,最终完全静止下来。
一号线的运营时间是到夜间11点,那么现在应该就是夜间11点之后,一直站在窗边看着站台的宁远这么想,这么晚了也许她不会来了。
和宁远约好的女孩子的名字叫“李飘柔。”是的,没错,是飘柔。就算班上的同学的名字不少都匪夷所思,但“飘柔”?好吧,所有人都承认她赢了。不管是谁给她取的名,脑袋肯定是给门夹过了。
不过,李飘柔自己好像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在英语课上她给自己选的英文名字,竟然是SHAMPOO!
除了这个奇葩的名字,李飘柔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特点。用温和含蓄一点的说法就是,她对男生很友好,从不对他们设防。所以在暑期的某一天,她竟然能答应一个男孩子到酒店房间来见他。
当然也许她不会来了,宁远心里有点沮丧,又莫名有点如释重负。
敲门声却在这刻响起。
“哇,这个城市夏天的空气里似乎住着微型小恶魔,不停喷吐着地狱烈焰一样的炎热。”鼻尖挂着汗珠的李飘柔一进门就说,她的话像从哪本书里硬背下来的句子。
“是呀,这么晚了还这么热。”宁远结结巴巴地说。
“前两年夏天我和爸妈去拉斯维加斯,就是这种热法,那可是沙漠中的城市呀。”李飘柔站在空调下贪婪地吹着冷风。
她穿了一件布满了各种破洞的TS和一条应该四季都可以穿的牛仔裤。作为一个经常被人用不屑的口气传说各种绯闻的女孩子,她实在是不可思议的邋遢。
当然,漂亮是漂亮的,五官、胖瘦都让人挑不出什么缺点。
李飘柔半长的头发被空调的冷风吹得四下飘动,她看起来特别放松,是因为见惯了这种场面?宁远心里沉沉的,像压了铅块一样。
他根本想象不出这个夜晚应该怎么继续下去。
“你等了好久吧,刚才在干什么?”终于凉快下来的李飘柔在窗台下的靠背沙发上坐了下来。
“啊,一直在看外边的地铁列车。”
虽然停止营运了,但站台的灯始终亮着,像人工的月光洒落在列车银灰色的车身上。
“哇,简直像宫崎骏的动画片,有种非常美妙的不现实感。”李飘柔一边看一边说。她开口说话时总是这样,遣词造句都很考究,所以有人会觉得她很“装”。
“是呀,我刚刚也这么觉得。”因为终于找到可以交谈的话题,宁远松了口气。
两个大孩子就这样透过七楼的落地窗户盯着停栖的列车,有一搭没一搭聊了颇久。直到宁远提了一个问题而李飘柔没有回答,宁远将一直看向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他发现李飘柔竟然睡着了。像猫咪一样蜷缩着,脸枕着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臂上。
李飘柔接到宁远那条“可以出来见个面”的短信的时候她刚刚结束了一场短途旅行,正在回家的长途客车上。
“好呀,在哪里见面?”李飘柔不假思索就这么回复了。
结果宁远给的竟是某酒店的地址。
因为李飘柔睡着了,房间忽然变得像宇宙黑洞那样寂静,宁远呆呆坐了一会儿,也窝在沙发里睡了过去。
宁远醒来的时候,飘柔已经醒了,正拿着酒店免费提供的茶包把玩着。
不知是因为刚睡醒,还是阳光照射了进去,又或者就是天生的,飘柔的眼睛显得特别的明亮。是那种湛湛然的亮,非常明净。
察觉到宁远在看自己,飘柔也看向他。
“眼睛好漂亮,不是戴了美瞳吧?”宁远不自然地开着玩笑。
“不,这就是我自己的眼睛。”飘柔丢开了手里的茶包,坐正了身体问宁远,“对了,你怎么会想到约我来这种地方?”
她的口气也好表情也好,都显得有点凛然。
宁远心里慌张起来,“啊,那个,别的男生说⋯⋯”可以约她来这种地方,她不会拒绝的。
她也确实没有拒绝不是么?
“啊,原来你也是那种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人云亦云的家伙呀!”飘柔挑挑嘴角,有些轻蔑的样子。
停了停,又说,“所以你也觉得我确实是那种很贱的、来者不拒的女生?”
宁远赶紧摆手,急急地想要解释,但他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飘柔已经拿起了摆在茶几上的电热壶,直接砸在了他的脸上。
从额头到下颌,半边脸颊都疼痛起来,这是宁远生平第一次挨打。他整个人都彻底傻掉了,委曲、气愤,可是隐隐的,他又觉得他是罪有应得。
飘柔放下壶,拍拍手,拎起自己的背包,起身走了。
砰,酒店房间的门被关拢了。
窗外露天的轨道上地铁列车都已经开走了,昨晚有过的那种微妙的奇异的感觉全部消失不见了,宁远感觉自己心里像被塞入了一把切碎的死蚯蚓,难受到极点。
之二
将时钟拨回去一圈、又一圈、再一圈⋯⋯退回到一年之前,是高中刚入学的时候。
作为一个脑筋比绝大多数人好用的孩子,即使是重点高中的生活也没给宁远带来太大的压力。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压力。
父母都是普通的人,有着稳定的、收入还算不错的工作,心地善良,不会伤害别人,大概被人伤害了也不懂得怎么还击,是真正的好人,但对人生的看法非常单一,就是认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就有一切。
大约因为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想也不想就接受了这种价值观。
还经常向宁远灌输,“长大了要想办法挣钱,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要挣很多很多的钱。”
对此,宁远实在无法苟同,他没有办法接受父母强加给他的价值观,他绝对不要盲目地去追逐金钱,可是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到底想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宁远心底一片茫然。
同时,宁远察觉到他还有一个堪称巨大的缺陷,严重的洁癖。
一次打完球,同伴错拿了他喝了几口的矿泉水。
“喂,那是我的。”
对方马上笑嘻嘻向宁远道了谦,又把矿泉水瓶子还给他。
宁远只好也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一直勉为其难捏着那只瓶子,他觉得手心的皮肤像是被灼烧了一样,一走到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立即丢掉了那个瓶子,像丢掉一个无比肮脏的垃圾。
只要流了汗就一定要马上洗澡。
哪怕是袜子洗完了之后也要用熨斗仔细地熨烫整齐。
一定随身准备着湿纸巾,不得已碰到纸币或硬币后,立即要擦手。
在家里总是抢着做家务,以至于老实的妈妈也忍不住要向人炫耀她养了一个特别懂事的儿子。其实,宁远只是觉得妈妈的碗洗得不够干净、地板也擦得不够认真。
更要命的是,不管多琐碎的家务,宁远做起来也不会觉得厌烦,相反,越做越心情舒畅。他是为了不让别人觉得他怪异才装作喜欢运动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对做家务的喜爱才是发自真心、实打实的。
更有甚者,一次妈妈要缝什么,穿不上线,宁远过去帮忙,线穿好后他拈着针很自然地就缝了起来。
一点都没有新手的生涩,他轻而易举就缝出了细密平整的针脚。
“嘿,儿子你上辈子其实是个女孩子吧!”妈妈在一旁开起了玩笑。
宁远心中悚然一惊。他没有办法再去否认了,他越变越娘这个事实。
这样的细致洁净,哪里是一个正常的十几岁的少年应该有的状态?
之三
李飘柔坐宁远的前排,所以宁远对李飘柔整个后脑以及半个背部的情况十分了解。
她很少有坐得笔直的时候。
头发半长不短,看上去总有些杂乱,发质确实很好,但似乎清洗得不够规律,偶尔会有几点头屑落在肩膀上。
还有落发。一根,或者两根。
那天李飘柔没有穿校服外套只穿了白色的短袖衬衫,黑色的发丝粘在棉质的衬衫的背部,像被吸附了,怎么都不掉。
宁远从第一节课开始的时候就发现了。每次他抬头看板书视线掠过李飘柔的背部时,他都无法避免地注意到那两根黑色的头发。
越看越觉得碍眼,最后甚至觉得这两根头发简直就是粘在他眼睫毛上的蜘蛛网的残丝,不拨开是绝对不行的。
宁远无法自控地伸出手快速拈掉了李飘柔背后的这两根头发。
李飘柔转过身,老实不客气地问宁远,“喂,你干什么?”
宁远大可以摊开手把他摘下的头发丝给李飘柔看,光明正大解释给她听。宁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并没有这么做。“对不起,不小心碰到你了。”
飘柔又用力横了他一眼,然后转回身去。
如果宁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他和李飘柔之间的第一次交谈。
李飘柔是带着不好的名声升入高中的。因为过去念的并不是同一所学校所以宁远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他只知道男生们喜欢背后议论她,女生也是。这个在众人口舌间被搬弄来搬弄去的名字,就像流通时间太久的旧货币,有种说不出的脏兮兮的感觉。
加上李飘柔并不怎么在乎外表,常常是有点邋遢的样子,这样的女孩子是不可能在宁远心中激起任何好感的,所以虽然是前后排,但他从来不曾主动和她说过话。
可是为什么他要偷偷把那两根发丝捏在手心?这种可能几天没洗过的别人的头发,他应该立即丢掉,然后反复洗手消毒吧。
虽然心里纠结得很厉害,但这两丝头发最终还是被宁远保留了下来,很整齐地一圈一圈绕起,打成了小小的结。
期中考后的那个周末大家都很放松,班级的QQ群上很多人在线,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种话题。
不知是谁提起说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人长大了一定会变得虚伪。这才是不治之症,谁也难以幸免。”
虚伪?啥米叫虚伪?是口袋里装了一百块钱却偏偏说自己只有一块钱?还是考试前明明熬夜复习了却说自己根本没温书?
我宁可得绝症都不要变虚伪。
就是嘛,没有什么比真性情更美好的了。
在线的同学们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宁远也参加了讨论,他也并不是说不赞成别的同学的意见,他只是想提一点相反的意见。“我想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吧?虚伪有时候也是因为在乎别人的感受吧?比如不能对一个长得很胖的人说,你好肥像猪一样。所以我觉得适当的虚伪并不是坏事呀。”
宁远的话一说完就被喷得很惨,还有同学干脆说,“怪不得宁远你人缘这么好呀,原来你深谙‘虚伪’之道。”
宁远开始后悔他刚刚说过的话了,这时他收到了一条群内的私信。
发自昵称是“树叶”的人。
看头像应该是个女生,自称树叶,是因为姓林么?宁远这样猜测着,同时也回复了一声HELLO。
“原来我们班上也有能独立思考,不人云亦云的人呢。虽然不完全赞同你的观点,但很欣赏你看问题的角度。”树叶说。
这样的夸奖让宁远的心情一下子好转了,他回复了一个害羞的表情,同时仍在心里猜测和他对话的到底是班上哪个同学。
“别看我们是所谓的重点高中,但真正能主动用自己的大脑认真思考人生的意义、社会的构成、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的,根本没有几个。剩下的全部是只知道追逐标准答案的笨蛋。”树叶说。
这话有点高高在上,又有点愤世嫉俗。宁远一时间想不出班上哪个女生会这样说话。
“树叶,你到底是谁?”宁远犹豫了一下,发过去这个问题。
“我是李飘柔呀!”
之四
如果让李飘柔自己选,她当然不愿意叫“飘柔”,可惜她也是妈生的,所以有些事迫不得已只好听从当妈的。
“没理由洗发水品牌用了这个名字,我女儿就不能用这个名字呀。”飘柔妈就是这样一个会固执己见,并且像堂吉诃德挑战风车一样和莫名其妙的事物赌气的女人。
妈妈对飘柔完全是放养,她认为她和飘柔的关系是平等,是好朋友,她并没什么权利对飘柔的人生指手画脚。所以初中时出了那样的事,校方让飘柔妈妈去谈话,结果她竟说出“李飘柔总有体验她自己人生的自由。”这种不知道该算作偏袒女儿还是故意和校方作对的话。
飘柔对自己妈妈是百分之一百的满意,除了她给她取的这个二百五名字。
“如果让我自己选的话,我想叫树叶。”飘柔这样在QQ上向宁远解释。
李树叶?这名字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呀。宁远对着电脑屏幕忍不住笑了起来。
——喜欢树叶,因为像人的手掌,随时张开着要去轻轻抚摸什么的样子。
——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形容。
——宁远,你的名字是取自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么?
——应该是的。祖父给取的,老人家已经过世了,没法向他求证了。
那天宁远和飘柔在QQ上聊了颇久,飘柔对宁远提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总觉得背后一阵阵香气袭人,宁远你是每天都擦香水么?”
宁远对着电脑屏幕涨成了大红脸,“我怎么可能用香水?我是男生呀!”他只是洗发水、沐浴乳加上洗衣服的洗衣液柔软剂都会选用香气特别好闻的而已,还有就是他只要一找到机会就要洗洗刷刷刷刷洗洗。
周一宁远按时来到学校,刚刚在座位上坐定,就听有人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嗨,宁远,早上好!”
是一边向他走近一边挥舞着手臂大声向他打着招呼的李飘柔。
宁远想说你也早上好,可是他突然发现周围的同学都诧异地望着他,虽然最后宁远还是说了“嗨”,声音却很小很小,生怕被谁听见似的。
飘柔脸上大大的笑容凝固了,然后像蒲公英被大风吹散似的,消失不见了。
上课的时候大家都奋笔疾书抄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板书,宁远不小心弄掉了手中的笔,听见响动,飘柔回身弯腰帮宁远把掉落的笔捡了起来,“给。”
宁远感觉到同桌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所以他没接,而是从笔盒里取出了另外一只笔。
李飘柔的手悬在半空,过了片刻,她轻轻将笔放下,又转回身去。
所以,以后他们又会形同陌路了吧?宁远看着那只被孤零零的放在桌子边缘的笔,他也说不清他的心情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晚饭过后,宁远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洗碗,沥过水后他把每一只碗碟都擦得光洁如新,换作平日,做完这些他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很舒坦,可是今天不是这样的,有什么堵在那里,像生锈的秤砣。
打开电脑,登陆QQ,那个叫树叶的卡通女孩头像一直是灰色的。
宁远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期待李飘柔还会主动和他说话么?今天在学校他不是已经把他的“敬而远之”的态度表达得非常明确了么?
宁远的心情沮丧到极点,正伸手准备关掉电脑的时候,新的消息竟然出现了。
“嗨,宁远,在么?”
竟然是李飘柔,消息的后面还缀着一个笑脸符号。
“怎么,是怕我像传染感冒病毒一样把坏名声传染给你么?”
宁远愣在电脑前,他不能否认,不然的话,他真成了一个虚伪的家伙了。
“今天让你很困扰吧?我总是这样,对自己喜欢的人总会表现得过分热情,从来不想也许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真是不好意思。”
她、她竟然向他道歉。
宁远提着手指却不知道应该在键盘上打些什么来回应。
“你放心以后不会了。我会注意的。那好了,晚安。”
宁远怔怔地盯着电脑上这几句话。
“对自己喜欢的人”这是什么意思?李飘柔是说她喜欢他?
这喜欢只是一种随便地泛指,还是真的就是指男生女生间那种特殊的好感?
如果是后一种,李飘柔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说出“喜欢他”这种话来。宁远又想起李飘柔的那个一直像个肮脏的影子一样粘着她的不好的名声。
也许所有传言都是真的,她真的是那种特别随便的女孩子?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宁远一直盯着屏幕,盯到眼睛发涩,甚至出现幻影。头发乱糟糟的,脚上的袜子没有拉平,一只高一只低,但整个人亮晶晶的,不知是因为眼睛明亮的缘故还是因为雪白的皮肤散发的光泽,从宁远身边路过时说了一句“让一下好么?”声音非常清脆好听,这就是开学那天宁远对李飘柔的第一印象。
那样混乱繁忙的一天,信息量巨大,可是他竟是一丝不差记住了那个只是从自己身边路过的女孩。
李飘柔言出必行,在学校里她不再热情洋溢地和宁远打招呼,又退回了之前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
但是他们经常在网络上交谈。
和飘柔天马行空的聊天是很开心的事,她兴趣爱好广泛,又见多识广。
虽然年纪不大,但这姑娘竟然已经跑过小半个地球,因为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异,为了补偿她,所以每年都会抽出一个月的时间一起陪她去天南海北的地方游玩。
飘柔总是对宁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什么也不隐瞒。在网络上的交谈,常常是飘柔发送过来五六句话,而宁远只短短地回复一句。
飘柔从来不以为意,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
也许真的就像她说的“她喜欢他”,这个念头不止一次掠过宁远的脑际。
也许根本不是这样。根据谣传,飘柔可是有过很多男朋友的,她可能只是在玩一场游戏。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概所有孩子都过得千篇一律,应付学业,偷偷的烦恼着自己独有的烦恼,长大这件事变得像一辆没有刹车的高速行驶的车,宁远相信所有的乘客都想过下车逃逸,问题是,谁也做不到。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换上校服春装这天,宁远的同桌忽然用怪异的声音小声向他说:“啧啧,一弯腰什么都看得见,真是!”
是衬衫扣子的前几个都没扣上,宁远抬头看了看正侧身和人说话的飘柔,她的因为仰着头而显得很长很直的脖子,下方的漂亮的蝴蝶骨,再往下⋯⋯“她是扣子掉了。”宁远轻声说。飘柔在衣着上从来都是这么马虎,她根本不是故意的。
“是特意弄掉的吧!”同桌很不屑地回答。
闭嘴!这两个字已经涌到了宁远的舌尖,他差一点点就说了出来。
放学的时候,宁远伸手轻轻拍了拍飘柔的肩膀。
飘柔转身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等她看清宁远托在掌心递给她的东西后,她的表情更是转为惊诧。
“我弄丢的扣子怎么被你找到了?”而且是两颗都找到了。
当然,这是宁远从自己校服衬衫上扯下来的,最下面两颗。
“回家记得缝上去。”
飘柔接下扣子,点点头。
“不要忘记。”就在飘柔准备转回身的时候,宁远又叮咛了一遍。
飘柔困惑地看看宁远,她实在不明白他干嘛对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这么看重。
就像宁远不能明白今天在他心中翻滚的那种愤怒。
凭什么谁都可以说飘柔贱?明着说或暗指,总之谁都在这么说。他们凭什么?
他知道她不是。
他知道的,不是么?
期末考一结束,宁远就给飘柔打了那个电话,说想见她,又给了酒店的地址。
他想,这一次他一定能弄清本质上李飘柔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之五
被电热壶砸中的地方破了皮,要清洗消毒,并贴上创口贴,大约一个多礼拜之后,那个伤口才算淡去。
随着这道伤痕而来的,应该就是一个肯定的答案了吧。李飘柔并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那样随便。
宁远想向李飘柔道歉,但QQ上她的头像永远是灰色的,留言也不回复,打她的电话永远是忙音,宁远猜想应该是他的号码被屏蔽了。
真可笑,过去他一直试图抗拒她的过分接近,现在他想去接近这个女孩子了,人家却对她置之不理了。
假期终于结束,新的一学期开始了。李飘柔大概是忘记了要穿校服,她穿了短袖衬衫和牛仔短裤,衬衫是白色的,比云朵的颜色略深一点点的白色,宁远的目光掠过李飘柔的被白色的衬衫衬托得更显雪白的手臂。
“一个夏天过去了,却一点没晒黑呀,飘柔。”宁远好想这样对飘柔说,可是她一点想要和他交谈的意思都没有。
甚至,之前她看到他,就像没看见一样直接转开了视线。
宁远忽然明白过去他在学校故意忽略李飘柔时会给她带来多难堪的感觉。
可是不管他多过分多傲娇,她一直原谅他,除了这一次。
挨到放学的时候,飘柔照旧拎起书包迈着昂然的步子一个人向教室外走去。
“李飘柔!”宁远从座位上站起来喊。
他的声音很大,很多人听见了,纷纷看向这里。
宁远感觉到紧张的情绪令他心跳都乱了频率,好像忽然被推到大礼堂的正中央,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说些什么,如果他说错了,会惹来无穷无尽的讪笑。
“我有事和你说,你等我一下。”宁远试图尽量不显慌乱地拿起书包,走到李飘柔旁边。“我们、我们边走边说。”
这一刻宁远好怕飘柔会说,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就算她这样说了,也不算过分,不是么?
“好,一起走。”虽然声音生硬,但李飘柔到底还是没有让宁远当众成为笑柄。
之六
“你要说什么?道歉的话,我不接受。”并肩沉默地走出学校后,飘柔停下来,“你辜负了我!你背叛了我!”飘柔用力地说,她一点没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戏剧化了,“朋友之间不是这样的。过去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但现在不了。”
“送给你。”
宁远手心里托着一个很小很小、比一块橡皮大不了多少的布袋子。袋子口竟然还有抽绳。精致得不像话,不知道是从哪里买来的。
想怎样呀?又送她扣子么?
“给你。”
飘柔终于接过去,粗暴地拉开袋口,里面什么也没有呀,啊,飘柔看到了那两根被绕在一起精细地打成结的黑发。“这是⋯⋯”
“这个小袋子是我做的。”宁远说。
飘柔眨眨眼睛,显然是试图想象宁远拈着针线缝制这么小巧的玩意儿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别开玩笑了吧。
“是的,是我做的。我很喜欢缝东西,我喜欢做家务,喜欢看橱窗里漂亮的衣服,喜欢看到赏心悦目的颜色搭配,所有那些按照常理说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我都喜欢。”
飘柔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宁远的话实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
“没有正常的男孩子会这样。所以,我想我大概是不正常的。”
“宁远⋯⋯”
“有时我甚至不得不去怀疑我是不是、是个GAY。因为我虽然喜欢女孩子喜欢的一切,我却好像并不喜欢女孩子。”
飘柔哑然。她知道在宁远向她倾诉他最大的烦恼的时候产生这样的疑问很不恰当,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宁远这么说是不是指他根本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所以他一直对她冷冷淡淡的。所以他假期约她去酒店见面,他并不是存了什么坏的念头,他只是⋯⋯“你想拿我做一个试验,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对女孩子一点兴趣都没有。”飘柔轻声说了出来。
而之所以会选中她,是因为她是个坏女生,用来做这种事再合适不过了。心里像被什么迅速腐蚀出一个洞,痛死了。如果这时手边还有一个电热壶的话,她一定会再次抡起来砸向宁远。
“其实那些人说的那些恶心的事我统统没有做过。”飘柔撇撇嘴,试图笑着说,“既然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
她唯一做过的就是初二那年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男生。一次晚自习他们偷偷溜出去约会,很不幸地被校长抓住了。
那个男孩子为了逃避处罚,就说都是飘柔的错,她主动追他,天天拉着他出去什么的,应该还有更难听的话,因为飘柔始终不为自己辩解,好像默认似的,所以很快地她就被流言成功地塑造成一个品德行为都很差劲的女生。
“你为什么不解释呢?”听完后,宁远轻声问。
“因为对于那些想要看你笑话的人,再怎么解释都于事无补。我不想浪费那个时间。”飘柔说着脸上露出了倔强的表情。
可是,她却愿意解释给他听。宁远说不清心底的感受是感动还是难受。
“挺晚的了,我走了。”飘柔拉了拉书包的背带,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宁远怅怅地注视飘柔的背影,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正在结束。可是飘柔忽然转身,又大踏步走向他。
“宁远,”她在他面前站定,忽然笑起来,露出白白的光润的牙齿,“之前我都没意识到你比我高这么多。”然后她就踮起脚尖,亲了亲宁远的嘴唇。
真是像被世界上最温柔的一道闪电击中一样。
宁远不敢相信地望着轻轻向后退开一步的飘柔,连脸红都忘记了。
“怎么样?觉得讨厌么?觉得肮脏么?”
宁远茫然地摇摇头。
“好了,经过身经百战的林飘柔同学的鉴定,”飘柔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绝对没有问题。你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接着,她的声音变得严肃了一点,“没事的,宁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这真的不算什么。”飘柔又踮起了脚尖,但这一次她只是抬手用力拍了一下宁远的肩膀,“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永远都是你的好朋友。”
这么温馨的话语,却让宁远明白过来,有什么真的结束了。如果说之前飘柔一直是喜欢他的话,那么现在她不了。
之七
飘柔又惹上一个麻烦,仍旧是桃色绯闻性质的,班上人缘最好的女生指责飘柔勾引了某男生。新一轮的流言甚嚣尘上,飘柔仍旧是我行我素,不理会不解释。
宁远相信这绝对是个捕风捉影的传言,他祈望这个风波可以快点过去。
“你真贱。”
课间,那个女孩走到飘柔桌前,很不屑地说。
宁远知道飘柔之前对待流言那种沉默的态度令很多人误解了,他们以为她其实很懦弱,要不就是她自知理亏。
飘柔不是这样的,宁远想起那次在酒店她二话不说拎起水壶砸中他的头,这种面对面的挑衅,她一定会还击的。
果然,她就像被激怒的小兽那样暴起,隔着桌面攥住那个女生的衣领。“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承认我是喜欢男生,发自内心的,只要我喜欢的我就想和他在一起。我承认我有荷尔蒙,你敢认么?暗恋别人就去表白,制造这么多事端干什么?电视剧看多了么?还有那个什么何林,在我看来根本就是超市的免费赠品,送给我我都不要!”飘柔句句彪悍、字字锋利,她话还没说完,那个女孩子已经泪流满面。
好吧,流泪的女孩会赢得最多的同情。因为下面一节仍有课,飘柔也不能愤然地离开教室,留给大家一道潇洒叛逆的背影。
她在迅速集结的浓郁的专门针对她的敌对氛围中又坐了下来。
宁远察觉到飘柔的肩部显得很僵硬,是因为双拳紧攥的缘故么?说到委屈,她才更委屈好么?莫名其妙挨骂,她反击明明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所有人都先入为主认定她不对。
你们都冤枉她,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宁远好想自己能有勇气站起来不顾正在上课的老师,用最大的声音为飘柔辩解。可惜,宁远是绝对没有勇气做这种可能激起众怒、并且惹翻老师的事情的,就算内心深处他知道,那是正确的事情,如果他和飘柔处境互换,飘柔说什么都会这样声援他的。
“飘柔,你还好么?”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宁远轻轻拍了拍飘柔的肩膀。
她侧过脸,宁远看到她下嘴唇上清晰的牙印,“没事,我很好。”她用绷得很紧的、会让人联想到马上就要扯断的橡皮筋的声音说。
飘柔是真的没事。
与其解释自己不如做更好的自己,这一直都是她的信念。
也许这些都是她注定要经历的挫败,第一个喜欢上的男生不遗余力败坏她的名声,第二个干脆拿她当做试验品。可是这两个人,她都不怨恨。对于那些莫名其妙对她指指点点的不相干的人,她更加不会。
正如飘柔一直记得初二那年喜欢的那个男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可爱的模样,她也会一直去牢记宁远安静的、洁净的样子。她不知道用莲花比拟一个男孩子恰不恰当,但她总是觉得宁远像一株莲。
自从那次宁远说出“虚伪有时是为了照顾别人的感受”她就知道他是个心地很好的男孩子,虽然他一直对她都不算好。
但她还是会尽力记住所有好的记忆,忘记不好的。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勇敢地去追逐她认为美好的一切,去过自己真正想过的人生。
没多久,李飘柔又成为学校里重点热议的话题。她交了一个在大学里当体育生的男朋友。一次那个男生还来学校门口等她放学,飘柔大约因为太高兴了所以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背上,像一只顽皮的小猴子。宁远也看到了这一幕,虽然周围的同学很多都不屑地侧目,但他却不能不承认这个画面很美好。
就像飘柔之前说的只要宁远不嫌弃,她会一直当他的好朋友,她仍旧会在QQ上和宁远聊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像仍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变,但宁远知道其实该变的都变了。
高三那年,飘柔又成为学校里爆炸性新闻的主角,她竟然被美国一所常青藤盟校录取了。
成绩只能算还不错,根本不拔尖的林飘柔竟然可以去那么好的学校,真的有不少人的眼睛直接被气得像鲜血一样红。
所以有传言说是飘柔家里花重金找了中介做了假材料。
飘柔仍旧是不愿自我辩解。不必参加高考的她定了机票,一个人去了西藏。
宁远考试考完了,飘柔仍没回来。她在QQ留言说,她在西藏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经常结伴出游,一次在路上偶遇一个当地的藏民,就一路聊天一路走,最后稀里糊涂被领到了山上,到了山上才发现这个藏民其实是个天葬师,于是就误打误撞看到了整个天葬的过程。十分震撼。
“那一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认识到死亡之不可避免,如同阳光在天晴的时候会照耀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肩膀上。同时因为懂得了死亡之必然性,所以才要更好地活下去,活得更真诚、更积极、更勇敢。”
宁远始终相信飘柔绝对没有在申请材料上作假。她不是这样的人。宁远认为飘柔是他认识的同龄人中最为诚实的一个。她一直在坚持自我,即使在被所有人非议的时候,这不是很大一项优点么?国外的老师大概是非常看重这一点的,所以她能够被顺利地录取。
总之,飘柔能做到的,都是他做不到的。虽然单就成绩而言,他绝对比她优秀。
高一那年暑假约她去酒店,根本不是想拿她当什么试验品,他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别人所说的那种轻浮女孩,后来把那个小小的布包送给她,当时他设想好的话是:我喜欢你李飘柔,你看我一直偷偷藏着你的头发,很傻吧。
可是结果他宁可向她说出他最引以为耻的缺陷也不肯说出“我喜欢你”。
宁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懦弱,至今也想不明白。
飘柔又传了一张照片给宁远。背着大大的登山包的她,头发仍旧乱七八糟,皮肤仍旧没晒黑多少,脸略侧对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飘柔说,这张照片是她男朋友给她拍的。是的,就是那个高大帅气在大学里念法律又是游泳健将的男生。他已经奔赴西藏和她结伴同行了。
如果两年前他能勇敢一些、真诚一些,那么现在在西藏端着相机对着飘柔的人应该就是他了吧,宁远想。
宁远回复了飘柔的留言,夸相片拍得好,嘱咐她注意安全。然后他点开了QQ里的个人资料,修改成:我喜欢煮饭、洗碗、擦地板、熨衣服、做手工,是的我是个男的没错,但我就是喜欢这些。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