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黄河

算一算离那次拍卖会快五年了,古河大师的名号算是坐实了。

  他现在很少作画了,因为要经常去作一些演讲,还得开导一些年轻人,告诉他们画画这条路难走,他们这些大家成名以前也很苦。这可不是信口开河,他以前的确很苦。不过对于画画这个事有多苦他的确不清楚,因为他以前根本不画画!

  他本来是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泥瓦匠,每天滚在泥灰石子里,手上戴着中指破洞的工地手套,头上顶着屎黄色的安全帽被包工头呼来喝去。有时候也没事做,就在村子里等着谁家屋子要翻新,找个短活路做做。

不过有一说一,他手活确实不赖,糊的水泥是一个干净整齐,看着就舒服。

    那天工地老王正抽着烟,抽到一半递给古河,问他要不要。古河摇摇头,可能太累了,并没有什么说话的心思。

  “今天下工了去我家喝酒吧?”

  “心情不好?得!我陪你喝。”

  老王的酒量比古河还差,并且酒品不好,喝多了容易抽风撒泼。但是古河也没几个能一起喝酒的,于是经常邀着老王去他家喝酒。他家里就他一个人,以前他还有个奶奶,老人家硬朗,活过了古稀,最后终于走了,也不用再看见古河这个没出息的后辈了。

  到点了,老王提着酒壶就来了。

  开盖三大白,千金散尽还复来。

  如喉走个六六手,金银美女全都有。

  不到一个小时,老王就喝开了,自以为是的驰骋疆场的大将军,拿着个锄头当缨枪,耍的呼呼作响。多见不怪,古河隔老远站着,反正家徒四壁也没什么能被打烂的。

  谁知道这老王猛地一锄头就敲墙壁上了,原本看着结实的墙突然被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却是空心的。

  “呔!你这空心老墙妖!”老王嘴里喃喃。

  古河连忙上去把他锄头抢下来,让老王饶这墙妖一命,老王原地径自转了几个圈就倒了下去。古河先把老王背回他家,给弟媳道个歉,然后回来研究起了这空心墙。

  按理说这翻修的时候是他亲自动的手,不应该没发现墙是空心的。他用手电筒往里面照了照,隐隐约约看见一团黑的发亮的东西,大概是个盒子。

  他索性又把墙掰了几块下来,将盒子取出来。

  这盒子密封性很好,用的上等的花梨木,用黑漆刷过还没掉色,洗净看起来还是乌黑发亮的。古河想办法把盒子打开了,看见里面有几个既没有装裱也没有落款的画卷。

  “这盒子应该能买几个钱吧?”古河想。他随手就把画扔到一边了。这墙破了得补,大概这盒子钱连工钱都补不上吧。

  “吃了个亏!”

  第二天去工地,老王笑嘻嘻地跑过来道谢送他回家,对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似乎给忘了。古河也没准备追究,两人正说着几句家常,老板气喘吁吁的赶过来了,两人连忙做事去了。

  老板将几张纸隔老远往垃圾桶一扔,风一吹就飘走了。古河走近一看,上面是个什么美术比赛的广告,一等奖居然有二十万的奖金。

  他想起家里几张画,寻思着要不要寄一副出去,虽然看不懂,但是似乎还挺好看的。想起这个,他回家就蹩脚地提上自己的名字,还听街头说书人的建议刻了一个“万古长河”的章子重重印在上面。

  他提起这画一看,感觉不错,后又一看自己写的字,“真丑!”他想着。他越看自己的字越觉得没戏。

  他随便挑了一副寄了出去,半个多月过去了也便没在意了。直到一天他突然收到一封信,告诉他得了一等奖,让他去领奖。他当天晚上还做了个梦,梦见糊墙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把手划破了,血流如注,血围着他竟汇成了一条小河,他马上就被吓醒了。

  “这是要进财的梦啊!”他镇静下来心里反而乐呵。

  

  

  

  

  还以为是个什么小比赛,古河去了才发现人山人海,镁光灯射的人头晕,各个记着带着牌子提着摄像机占好位置,打稿演练不亦乐乎。

  古河有点发怵,毕竟他是一等奖的得主。

  他现在也才了解到这个奖的分量,基本上这个奖可以作为新生代画家画作市场价值的指向标,高中没毕业不代表他没眼力见儿啊。

文无第一,很多人也不服气来看热闹的阴阳怪气地说:“这古河是什么人,没听过啊,师从何门,竟得了奖?”

  很快就有摄像头对准了他,他穿着褪色了的藏青色运动装,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很是扎眼。爆冷的黑马一向是镜头的宠儿,记者又是问他创作意图,又问他家住何处,还问为何以前都没听过他的名号,余不一一。

  一个黑色的话筒硬生生地塞到他嘴前,吓得他把头往后一缩。

  “请问古先生,您对于此次获奖有何感想呢?”

  “呃呃,我,我感觉很幸运,运气挺好的。”古河结结巴巴地说。

  “请问您师从何人呢?或者说您受谁的影响最大呢?”又一个记者问。

  古河本来想说没有的,但一想起之前有人阴阳怪气的话,心中也气不过,反正自己马上就会走的,于是随口说了一个他在用来糊墙的杂志上看到的名字:“冷月!”

  他本来故作平静的说完,生怕被识破,谁知道一言激起千层浪。周围一下就炸了。

  “冷月大师是你的老师吗?我记得冷月大师晚年收了一个不出世的关门弟子,难不成就是古河先生。”那个记者神情激动。

  “算是吧。”他心想着我曾看过他的画,算半个弟子没关系吧,看来真得领了钱就得跑路了。

  那记者越发激动,双目灼灼地盯着他。

  他心里发毛,本只想领了钱就回去,指着这笔钱娶个媳妇,谁知道弄成这样。

  这时旁边挤进来一个人无意中帮他解了围,那人一脸熟络地拉着古河的手叫喊:“冷月大师的关门弟子啊!我终于等到你啦!”

  “你是?”

  “我是陈石落啊,我对冷月大师可是仰慕已久啊。”

  古河摸了一把额头的汗。

  “你终于肯出山啦!你可不知道,我陈石落等你等了多少年了!”陈石落一脸兴奋。

  “呃,那个,冷月先生比较低调。”古河前言不搭后语。

  “冷月大师我了解!我知道你们文化人有风骨,我懂!”

  古河心想这是撞枪口上了,遇见个冷月的老熟人,怎么装下去。

  “想冷月大师,一代天骄,譬如北辰啊,终究还是陨落了,可惜可惜啊!”陈石落一脸唏嘘。

  “谁说不是呢。”古河说。

  “看古河大师的画,想来也继承冷月大师的衣钵,不知道以后又什么打算?”

  “走一步算一步吧。”古河心里想。但嘴里还是得说:“就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吧。”

  “果然,古河大师和冷月大师一样不慕名利啊!”陈石落奉承道。

  “冷月大师的画技可是直追二米,当超王洽,现在把古河大师画作一看,呵,一定直追先人脚步!”陈石落接着拍马屁。

  “呵呵。”古河干笑,什么二米王洽,他知道大米小米。

  “那个陈先生,我还有事,我得先走了。”古河一直想走,却被陈石落拉着叨叨个不停,在聊下去快露馅了。

  “别啊,古河大师,我当年最为遗憾的就是没见过冷月大师,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他传人了,我可得好好瞻仰瞻仰!”

  说到最后古河才听出来这陈石落根本就没见过冷月,提着的心终于也放下了,开始和陈石落敷衍。想着要不是自己先充了冷月的关门弟子,说不定这陈石落还会说自己是冷月的干儿子了。

  两人寒暄了一番,古河也大概知道了冷月是当年名噪美术界的一位泼墨画大家,画风大开大合。这冷月本来就神神秘秘,晚年还隐居了,据传收了一个关门弟子作为接班人培养,当年这件事掀起轩然大波,但一直真假不明。

  直到古河站出来,偏偏他得到的三幅画还都是大写意的泼墨山水。所以他作为冷月的关门弟子的身份也坐实了。

  从这次以后,古河就被陈石落忽悠进了城,住在陈石落给他安排的临时住所,名义上是安心创作,实际上肉林酒池伺候着。古河也不推脱,能享福一天是一天。陈石落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撺掇着古河把那幅画卖掉,交给他保准能拍出一个好价格。

  古河心里还是对陈石落有所提防的,他大概也看得出陈石落对那幅画心生觊觎。但吃人嘴短,想着自己还有两幅画便答应了下来。

  “一幅画而已。”他心里想。

  陈石落不愧是行家,一切安排的妥妥的。先把古河从头到脚包装一遍,西装领带穿戴好,再绑一个艺术家的马尾辫,他又一眼看出古河是个嘴讷的人,连演讲的稿子都给他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年头东风吹的有点蹊跷。方位是没错的,就是没东方那股生发之气,倒是多了一些黏腻和濡湿。正是东风好时节,古河一身老牌艺术家扮相,只是眉宇间透着些许生疏。

  趁着大赛余温未尽,拍卖会又如火如荼的举行。

  明眼人都看出这次拍卖会无疑是给古河造势,但是都没什么意见。毕竟冷月大师的关门弟子第一次出山,靠着冷月大师曾经的劳苦功高和古河大师十年一剑的磨砺,一出手就是《墨山》这种高等级画作,凭谁都只会觉得这场拍卖会格局小了点,对不起这二位的贡献,配不上他们的风度。

  古河按照陈石落的安排进场,坐在贵宾席上,摆出一副仙人看人间的俯瞰眼神。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之后按照剧本,古河成为冷月之后的又一象征,拍卖之后的钱三七分。古河七,陈石落三。古河还念叨着这陈石落怎么看也不是个好东西,竟然愿意让出七分来。

  古河本来没多大野心,也不准备靠着冷月关门弟子名声敛财。但是禁不住陈石落软磨硬泡,许下很多好处,保证不会出差错坏了冷月大师和古河大师的名声,才留下古河这个吉祥物。

  陈石落把古河完全当成了跟冷月太久了的不谙世事的山上人,所以这场拍卖会不需要古河做什么实质性的事,除了一次演讲,多半时候就是坐在椅子上,把腔势拿捏好就行。

  这是一个吉祥物的本分。

  陈石落告诉过古河最近行情挺好的,尽管有了些许心理准备,但是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古河还记得第一次在拍卖会上看见自己的画拍出一百三十万的价格的时候,一锤子落下就像重重敲在他的头上,敲得他奔腾的血液不住地在脑子里撒欢,又顺流而下结成藤蔓开出十万八千朵花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么一天,从小到大他见过的钱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吧!

  旁边站着的是一身挺拔西装的陈石落。虽然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他还是假装意外地向正一脸呆滞的古河道贺。

  “恭喜古大师,这是寒窗十载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啊!”说完他不动声色地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古河。“兄弟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作为贺礼,古大师可别跟我见外啊,以后咱们还得多多合作!”

  古河还愣着,眼睛盯着台上,鬼使神差接过银行卡:“合作,合作。”

  “这幅画名为《墨山》,是依靠飞快运笔游走,浓墨重彩飞扬跋扈,各种颜色一齐用上,红的黄的绿的艳丽的,好似瀑布溅起飞花在阳光下泼洒;灰的黑的紫的暗沉的,好似一条黄河卷起泥沙于河道中驰骋。静有兰芝之姿,动有蛟龙之势,这才是古大师心中柏拉图式的山水。”台上的主持人还在念着某位评论家对此画的评价。

  古河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平静,他望着手中的银行卡,挺了挺胸膛,脸上琢磨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台上主持人叫他上去讲两句,他等了大概几十秒才缓缓踱步上台。

  “那我就随便讲两句,”他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背出请人写的稿子,“这幅画代表了我对山水的理解,山水应该是多姿多彩的,我希望每个人都能从中看见自己的一方世界。

  “我想用突破性的的表达来传递心中山水的特色,传统的作画方式已经不能满足现有的创作需求了,我们需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做出大胆的创新,赋予画更多的内涵……”

  台下的人听的津津有味,几个人的眼中熠熠生辉,好似顿悟一般。古河看着台下的人如痴如醉,也不禁有些鄙夷:“这都是些傻子吧!”

  拍卖结束后,很多人过来合影,还有几个小青年要和他探讨中国未来绘画的方向和前途。他客客气气地敷衍了一番,无非是说些“要努力啊,加油啊”什么的,甚至把以前听人说的“你们初生的太阳”都说了,只差没说“全世界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你们丢掉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他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合场面。

  小青年醍醐灌顶一般,仿佛未来人生看到了方向,要肩挑中国绘画辉煌的大任。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握着古河的手说:“古大师,您的一番话我一定牢记于心,虽没跟您学过画,但您就是我的悟道真师啊!”

  古河想着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未来是你们的!”

  那个小青年满足地离开了,陈石落走过来感叹道:“古大师不仅在绘画上青出于蓝,在为人上也不输冷月大师半分啊。”

  “青出于蓝不敢当,只是在自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吧。”古河谦虚到。

  “冷月大师过世时有人就感叹,如今美术界无人载道,现在看见古河大师,我就知道这世道还乱不起来,执牛耳的人又出来了!”

  “牛耳?”古河想着,“牛耳太小了,没个吃头,要拿也得拿猪耳、象耳,多大气。”

  “是是是,古河大师说的对,是当今美术界执猪耳和象耳者!”陈石落笑呵呵地说。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愤愤地站起来,对着古河说:“古河大师画是真不错,有功夫,可你真的是冷月大师的关门弟子吗?”

  众人眼光都从《墨山》上回转过来望着古河,看的古河坐如针毡。古河本来就心虚,被当众这么一问,又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于是向陈石落投去求助的眼光。

  陈石落本是一个好事的,一接到这个眼神,想着古河大师不善言辞,现在正是给自己一个表现的好机会。

  “请问这位是?”陈石落风度翩翩地问道。

  “还请古河大师先回答我的问题。”

  “古河大师以前就说了。”他望向古河。古河正对他挤眉弄眼,自己以前只是说“算是吧”,这就留了一丝余地,即使说临摹过也算拜师了嘛。但是陈石落得到这个眼神,引申为嘉许,更加来劲了。

  “当然,古大师就是冷月大师的关门弟子,从画作风格和艺术高度都可见一斑,这难道还有什么好质疑的吗?”陈石落不紧不慢地说。

  只见那个人拿出一幅画,正是一幅泼墨花鸟,稍稍几笔勾画出一个活灵活现的鸟儿神情悠然,立于树梢,后面开着或明或暗点缀着几朵牡丹花,动静相宜,明暗相衬,意趣黯然。最重要的是落款处明明白白写这“冷月老人”几个大字,时间是“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一”。这正是冷月大师去世前几年。

  “我才是冷月先师的关门弟子,本来我和师傅的性格一样,只想安静地创作,但是我听说有人来冒充先师弟子,所以我不得不出来正名。”他高举着那幅画,好像自由女神举着火炬一般。

  古河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心里哀怨不已,就不该来这鬼地方,老老实实刷墙多好。陈石落这时说:“不过是一幅画嘛,真的假的还不知道,即使是真的,你得拿出来你自己的东西来给我们说,不然谁知道你这个是不是在哪个山里捡的呢?”

  那人一时露出窘色,“我承认古河大师画技一流,我比不上,但他完全可以自成一派,何必借我师傅的名讳来招摇撞骗。”

  陈石落眼睛一亮,“招摇撞骗?呵!你自己也承认画的不如古河大师,却又说他招摇撞骗,那你算什么?”

  “我……我承认技不如人,但是他绝不是冷月的关门弟子!”

  “你的意思是冷月大师的关门弟子竟然不如一个‘招摇撞骗’的骗子?”

  那人一时语塞,陈石落顺势说:“我知道木秀于林的道理,但是古大师是很宽容的,我可以请人帮你鉴定一下你手中的画真假,估个价,今天也一起拍卖了。这师徒二人画作相逢肯定也是一段佳话了。”

  那个人不依不饶,说:“既然这样,我也不信那幅墨山是他画的,如果真是他画的,就绝不可能打着我师傅的名号!如果真要证明也得让他再画一幅能证明他水平的画!”

  陈石落哈哈一笑,“这还得看古河大师心情了!”说完他信心满满地望着古河。他已经给古河把路铺好了,古河只要迈步向前,经过今天的小插曲必定能声名鹊起!

  古河哪里会画什么画,他只会刷墙,这个时候总不能对着众人说:“要不我给各位刷个墙?”

  他还在故作镇定地沉思,看实在躲不过了,于是说:“现在是拍卖会,我作画不大好的,显得不严肃。”

  陈石落以为他是谦虚,忙说:“严肃!怎么不严肃了,老舍先生写四世同堂,今天我们来个二世同堂多好!多有爱!”

  他急得心里发慌,又想不出法子,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像以前村头过年杀猪是时大家盯着那头被宰的猪一样。

  他突然一拍脑门,想道:“不是还有两张画嘛!”

  于是他说:“算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我再拿出平时画的一幅画来吧。”

  说完他径自走入工作室,找到自己的背包,拿出一幅画,他又想了想,干脆两幅一起拿出来做个效果。

  两个工作人员带着丝质手套,小心翼翼地展开第一幅图,也是一幅泼墨山水,一墨开山,不经故意渲染,一笔下去透出一股斧劈般的决绝。众人连连赞叹,竟然又拿出一幅,这次算是大开眼界了。

  还不待众人惊叹声息,又一幅画展开,这次是画的一位老人在江上垂钓,点点氤氲,云雾缭绕,若神似仙。这次惊呼声又升了一个八度,慨叹这冷月关门弟子就是不一般啊!

  那个号称是真正的冷月关门弟子的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打死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水平的人还得冒充他师傅的徒弟,即使是冒充他师傅的挚友也不过分吧!他更想不到的是,古河的画真是捡的。

  接着他便被保安请出场,拍卖会一切照常。

  古河环视四周,真的似乎感觉到自己身上散发出冷月关门弟子的神圣光辉,就像佛陀背后的佛光那样。他觉得自己的腰现在是开始挺直了。

  

  

  

  

  靠着这次打下的名头,他攮金无数,还取了个美女生了个儿子。他根本不用自己画,坐吃山不空,这山是金山银山,活水似的山,源源不断。古河变成古大师这几年,画画的本事没什么长进,心理学的书倒是看了几本,包括交际的,劝慰的,做人的。每天他也习惯了一副大师派头,演讲的时候注意语气得平淡,不能有太多的情绪表现。给别人解惑的时候,得语重心长,说话得像水一样。

  陈石落这几年也跟着赚的盆满钵满,都快成了古河的经纪人了。其实陈石落心里也有些疑惑,因为自己和古河走这么近,竟然没有一次看见他画过画。不过这些并不够成两人之间的隔障。

  “古大师,最近我得出国一次,那边出了一幅好画,我得去看看,最近的行程安排我都给您了,那个,那您……”

  “好说,好说,你去就是,我这没问题,不过是应付一些酒局而已。”古河正陪着他儿子学中国地图,好像儿子比较笨,认了不下百次的黄河的走势,他还是分不清长江和黄河。

  陈石落出国了,古河一个人去参加一个美术界的饭局。据说这次饭桌上有一个姓秦的金主,财大气粗,好古玩字画。早已有透露秦先生对古河的画作垂涎已久,就等这一个契机。

  这对古河而言也是一个捞金的好机会。酒过三巡,饭局上各自吹捧,古河被称作“当代泼墨画之中流砥柱”,古河举着酒杯,摆摆手说:“哎哟,这名头太大了,当不起,当不起!我最多也就是个拿猪耳朵的人。”

  秦先生一听乐了,“猪耳朵?古大师真是幽默。不知我能否讨一幅画挂在家中瞻仰一下?”

  古河喝的半醉不醉,快要开始说胡话了,“当然可以,我还有两幅,给你一幅就是。”

  “古大师说笑,我想讨一幅古大师现场醉酒泼墨而成的画,至于报酬保管大师满意!”

  古河一听到“报酬”二字,连连应承下来,“不就一幅画嘛,好说,好说。”

  秦先生喜出望外,没想到古大师这么好说话,他忙举杯,对着古河说:“来来来,古大师这一杯我一定得敬你。”

  “喝!喝!”古河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嘴里咂出一声长叹。

  又喝了几轮,古河摆摆手说不能喝了,先得去一趟卫生间,去完就回来画,保证惊艳众人。秦先生和其他人连连称好。

  他洗了一把脸,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他恨不得拍自己两巴掌。可现在陈石落这么个伶俐人又不在身边,自己又一时嘴快。

  此时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张五米长的雪白生宣,纸下面还垫着一块大小合适的红地毯。

  他出来了,众人或是玩味,或是期许地望着他。他脸上一脸尴尬,很多人大概也猜出来了,这几年谁不知道古大师忙着演讲训话,风月场所都有不少他的传闻,估计画技早就生疏了。

  这作画一日疏,便是日日疏,最后画个琼楼桂树,硬生生扯出老树枯藤的画风来惹人笑话。这种例子比比皆是。特别是像古大师这种一举成名的人而言更是如此,被突如其来的横流物欲冲的人头昏脑热无法自拔。

  秦先生也察觉出不对劲,但也不想拆穿,于是准备说作罢。

  古河哪知道这个,他把心一横,“豁出去了!”他偏偏不给秦先生这个机会。他说:“我这几年研究画法,一直在寻求突破,正好让大家品评一下我的新想法。”

  他说完这番话心里也是惊魂不定,什么新想法,完全就是没想法,赶着鸭子上架,鸭子也得试试。他决绝的想着大不了这次把招牌砸了,以前赚的钱也够下半辈子生活了!

  古河进卫生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拖把。酒壮怂人胆,说的真没错,古河拿着拖把蘸足了墨,先在空中舞了几圈。就像老王当大将军那样。墨点横飞,众人纷纷往后退去,几个走得慢的身上当时就是墨迹斑斑。

  古河有点醉了,脚力有点虚,舞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墨点飞到纸上,一片片,一团团,零零散散,像小学课文里找妈妈的小蝌蚪。

  “古大师好身法啊,哈哈,飞墨成画!”秦先生在一旁大笑着鼓掌,其他人也应声附和叫好。

  舞了也没多久,古河手也酸了,腿也乏了,估摸着再舞下去,得摔个狗吃屎了。然后他稳住身形,拖把在空中一划,落在宣纸的最左边。谁知道脚下一滑,要不是拖把撑住铁定就摔倒了。

  “呵!这一笔真稳呐!”秦先生忍不住赞叹。

  听见秦先生的话,他也开始脸不红心不跳的继续了,就像他演讲一样,重要在一个“演”字。

  古河慢慢拖着拖把,身姿摇曳,他也不知道该画什么,完全就靠着粉墙的原始冲动走到哪算哪,突然他想起陪儿子认了上百遍的黄河,心生一计。

  他步步稳妥,悠悠往前走,拖把在后面拖出浓黑的墨色来。

  周围人更是一片叫好,“这步伐,啧啧!这墨韵,啧啧!”

  “黄河快出青海了!”他想着把拖把向下拐了一下。

  “看看!有变化了!”秦先生旁的一个肥头大耳喊到。富有转折性的呼声先起了一波。

  慢慢走着,他心想着黄河快到“几”字上面那一横了,于是换了个方向继续拖。周围人在转折出提高一个音调,然后声音沉下来,啧啧称好。

     刚才觥筹交错,啤酒撒了不少,脚下有些打滑。结果一横没走稳,变成往上飘的了。他也不在意,拐个折就往下拖,按照竖弯钩的形状。

  正当他走到太行山脉,又一波尖锐的叫好响起。秦先生端着酒杯看的津津有味,好似欣赏一个绝世美女一般,跟着古河的步伐慢慢移动,小心翼翼,生怕超前,又不甘落后。

  走过了太行山,来到河南。“河南的面食真不错,就是地儿太干了。”他心想着。走拖把在纸上略有曲折,但也不至于大起大落。墨水有点少了,拖出来缕缕白丝,他本想蘸点墨的。

  “算了,去他妈的。”他继续走。

  “啧啧啧,看这几缕飞白多有趣!”秦先生喃喃。周围人也不住点头称是。

  慢慢走笔舞蛇,墨快脱尽了,终于古河的拖把也走到了山东的平原,最后一点嘛,古河走的相当慢。倒不是出于别的考虑,他只觉得走快了,后面肯定拖出来墨丝一根根,像老头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

  “古大师真是稳呐!”有人叹道。

  “稳!”又一声呵起。四周的掌声开始重新焕发生机。

  直到古河放下拖把,擦了擦头上的汗,掌声方才落下。

  古河很是惊讶,就这么被人接受了?但是他也马上释然了,毕竟他是古河大师,不是那个泥瓦匠古河了。

     他满意地用拖把在空白处扭曲的写上“万古长河”四个字。

  “这幅画名字是《一笔黄河》,算是赠给秦先生了。”

  “好个《一笔黄河》,真是气势澎湃啊!”秦先生赞美着。

  古河心里想这一笔黄河怕是已经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好运了,下一次还能来个一笔长江吗?

  也不知道陈石落现在在哪里钻营。

  “一笔黄河,气势雄浑,滔滔江水,化繁为简,真乃大师风范!”秦先生小心地让人收好这幅画感慨道。

  古河突然觉得很没劲,有点怀念那时候粉墙,被人夸着:“这墙粉得真舒服!”

      古河拱拱手,痴痴望着窗外。米色帷幔遮住了视野,他知道外面应该是天气清朗,但是看不见,只得挤出一个油腻腻的莫名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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