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往事

都城的三月,总是不同于其它地方的,当茫茫的雪景,开始消融在早春的暖流时,京城已经开始有了繁花的景色。雪地上稀疏的马蹄印,不知不觉地流逝在了集市的喧哗声里。在辽阔的疆土上,这座紧扼帝国咽喉的都城,永远是被初春,烙上第一枚印记的。凉子脚上的木屐,永远用着被雪浸没的深浅,来目睹这一切。从她第一次来到伎町,到如今,已经有七个年头了。

这七年来,往来的客人,从新装到旧衣;从稚气未退的公子,变成了剑不离手的武士;当然还有那些在青春最后弥语里停留的男人,渐渐地也需要汤药来留住往昔。年轻的女人,或因家境,或因一个简单的谎言,从起初的凄声哀厉,变成没客的时候,也要打上通宵的麻将;曾经艳压都城的伶人,也逐渐在一场又一场的初雪里,泛起了岁月的蜡黄,匆匆嫁人。这座伎町的命运,不仅仅记录着,女人们,还有无数的男人,彼此像发髻上的青丝,虽然一根根都有各自的年华,但终究难逃命运的交织。

凉子的木屐,只有在接客的时候才会换下,木质底座的侧面,早早就生出了不属于木头的锈黄。然而不幸的是,从十六岁来到町馆之后,凉子的脚就没变化过多少,除了裹足布会随着季节的变换,或薄或厚,木屐在脚上的感觉或紧或松之外,根本就没有理由让凉子,产生过丢掉它的想法。也许这双鞋,最后会成为凉子嫁人时候,娘家留给她的唯一嫁妆。

那年的三月,和凉子一同进入町馆的女人们,已经被赎走了一小半。这里的女人们,费尽心思地讨着商人,官宦老爷的欢心,用着打赏来的脂粉钱,救济着自己的情人,而这些来都城赴考的情郎们,最后也没法实现他们的诺言,因为一旦落榜,等待自己的女人只能是乡下父母给他们觅来的良家女人,没有功名,哪来的钱赎她们呢?这些陪着他们,幻梦一场的莺燕们,只能祈祷在自己看得到尽头的芳华里,等来一位有能力赎走自己自由,也顺便把她们赎走的榜上客,只不过大多数的命运,还是成为那些给她们钱救济情人的,商宦老爷们的侍妾。

都说都城的三月,是给秀才们放榜的日子,对于那些怜人们,她们的名字不也在榜单上吗?

一旦放榜,若是没有相好的才人们赎取,风华不在的女人们,只能被町馆贱卖,即使这样,女人们也没办法怪妈妈们狠心,因为三月之前,总会有一时兴起的老爷们,想要赎走她们,要不是妈妈们想给她们一点幻想的可能,怎么会愿意等到三月,市价跌落的时候呢?而这些妈妈们,何尝不知,她们的幻想,都是清晨的泡沫,一到正午,只会被阳光撕裂地片刻不留。

要赎走凉子的是,关西的考生半藏。那时的他一进町馆就有不少伶人注意,与其它穿着简朴的才客不同,他衣服上雕绘的图案,腰间垂挂着的饰品,一眼就能让这些见过不少男人的女人们明白此人的家境殷实,同样他土气的搭配,一眼就能被断定,此人绝不是京都本地的公子。

像这样的男人,也许在家乡的馆子里,会被女人们捧上掌心,而在京都,便如同一个稀有但无用的物品一般,多看两眼,便是所有女人对这个男人的怜悯。因为论起赏钱,他绝不可能比京都们的阔佬们大度,而论起前途,那些叫一次姑娘荷包就要羞涩的寒士们,更适合做她们的梦中人。这样的男人,打从一进馆子,就会被贴上毫无才学的花花公子的标签。对于见过男人们在床上贪婪面孔的女人们,从小娇生惯养的细腻皮肤,温润面孔,在饱读诗书的才情面前,就是嘴角的一粒饭粘子,从来不会有送入嘴里的想法。所以当半藏想要妈妈介绍姑娘的时候,没有一个姑娘想接下这个连家乡都没听说过的“土包子”。但毕竟,进店就是客,才貌不出众的凉子,和一晚上就能拿到大笔赏钱的头牌们,谁去服侍便一目了然了。

只不过让人无法预料的是,这个才貌一般的凉子,好像在一个晚上就抓住了这个客人的心。半藏给的赏钱也慢慢高出其它外地来的“土包子”,最后竟然和京都里的老爷们相差无几了。其它伶人们纷纷开始想去招待这个阔绰的客人,既然钱给的一样了,京城的老爷们自然无法和这位外来的公子哥相比了,妈妈也有意把头牌们的春宵留给他,毕竟一个不起眼的凉子就能拿这么多赏钱,那么那些能诗会赋,姿若沉鱼的女人们,想必能让他乐不思蜀吧。

但说来也奇怪,这位关西的客人,无论如何都只要凉子侍奉,遇上凉子月事的时候,这客人竟可以头也不回地便离开馆子。一时间,关西人的审美品味就变成了这些女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了。直到年末的时候,每夜都被半藏包下的凉子,竟然有意停下了避孕的汤药。起初妈妈们,都劝凉子不要这样:因为夜夜留你的男人,不一定能把你赎出伎馆,毕竟这些男人的钱都是来自于,他们看重名声的父亲,虽说这些老男人也有梨花压海棠的癖好,但他们是绝不容许家里有一支柳絮的。要是怀孕了,男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女人便只有在这落寞庭院里,用光积蓄来乞求一点能让她们在孕期里活下去的食物。

只不过每当说到此处,凉子便好像一点担忧都没有地拒绝了妈妈们的“好意”。

几个月后,妈妈们看着肚子未曾凸起的凉子才意识到,自己的担心其实是多此一举,她们这才意识到,喧闹的妓院里,凉子和半藏的房间总是安静的原因。因为半藏并不是一个男人,又或者说他并不具备作为一个男人的能力。至于凉子,她可能第一晚便发现了这个问题,之所以停药,也许就是因为药苦而已。当然也有心机颇深的女人们,认为凉子只是在悄然无息地告诉别人,半藏性无能的秘密,让她们别来打他的主意。一时议论纷纷,但也没人知道凉子究竟是做何种想法。

一月的时候,町馆里已经有了新年的喜气,凉子也换上了一身素粉的和服,今年的凉子也即将二十三了,和那些每日和男人交欢的女人相比,衰老对于凉子而言,还没有到来的踪迹。稚气要退未退之际,眼里的那种朝气喧闹转向孤独落寞的中间时刻,正是每个女人最吸引人的时候,而技艺方面,七年的耳濡目染,也让这个没有天分的小姑娘,开始有了值得一看的地方。比那些青春活力却会让客人觉得有时并不舒服的雏莺相比,凉子更懂得客人一抬手就想要的是什么了。一般来说,町馆的头牌都是那些天赋极高又年轻的姑娘,像凉子这样靠着经验和衰老的迟到来吸引客人的倒是头一次了。

只不过这个时候半藏好像花光了,父亲给他赶考的所有积蓄,腰间的佩玉,和身上的华服也不得不典当,来换取再见凉子的一次机会。直到半藏再也没有钱光顾伎馆了,凉子便又开始服用了避孕的汤药,京都的阔佬们,对于这个消失在客房里好几个月的女人,第一次产生了兴趣,而那些手头相对并不阔绰的老客人们,便开始纷纷自责,为什么从来没注意到这个已经来伎馆七年了的女人。

就当所有人认为半藏要在开考之前,就冻死在街头的时候,家里的书信给了他人生最后的奇迹。他向凉子借了一笔路费,便匆匆赶回了关西。

三月的京都,路上的积雪已经化的看不见踪迹,作为伎馆里,最红的女人,凉子还是会在每天的下午,穿着母亲买给她的木屐,站在庭院里,望着墙外盛开的繁花。周围的女人都刚刚起来,梳着自己珍贵的青丝,要说伎馆最美的时候,不是声乐酒宴,铺陈在整个大堂的夜晚,也不是阔佬们在温暖的乳房前清醒的午后。要说幸运,他们比不上妓院里为他们鞍前马后的伙计们,因为只有这些伙计,才能目睹着,这些姑娘用温泉水,洗头的样子,面无粉饰,带着真正生命活力的嬉闹,个个们就像受着父母疼爱长大的姐妹们一起玩耍,而水里被她们褪去的风尘,正是她们此刻一丝不挂的肉体里,包裹灵魂纯净的最好见证。只不过随着夜晚钟声的响起,这些见证便又要不知不觉地钻回到她们体内;而这个时候的凉子总会换下那双,被岁月锈黄的木屐,取而代之的是闺房柜子里的繁多选择。

就在三月的某一天里,半藏骑着一匹白马,穿着新绣好的和服,更加精美的玉佩前来赎取凉子。那匹马在京都上等人的马厩里,也算得上珍品。这时全伎馆的女人们,都开羡慕后悔,她们都在自责,为什么当初没有攀上这个没有能力进入她们身体的男人,这样的翩翩公子,一往情深的救赎,让她们觉得自己曾经救济那些落榜的情郎,简直是一生中最愚蠢的事,即使她们中不少都是被骗来伎馆的。

因为父亲意外去世,理所当然地继承家业,让半藏突然不仅有了赎买凉子的金钱,还有了这么做的自由。这个原因妈妈本是不该过问的,只不过她们打着为凉子未来担忧的旗号,还是把自己好奇的欲望宣泄了出来。伎馆的姑娘们,本就没有决定离开与否的权力,而这次半藏是带着京城阔佬们都开不出的高价前来,在外人看来,无论对凉子还是伎馆,这都是最好的决定。

就这样,在三月的最后一天里,凉子就被半藏用着豪华的马车接出了京城。那个时候的凉子穿的是年幼时期刚进伎馆的和服,如今已经显得尤其不合身了,而和服上过时的花饰,和这位被京都三流报刊,天桥底下说书人,接连好几天纷纷议论的名伶头衔相比,才更为突兀。当然凉子的脚上,还是那双旧木屐。所有的姐妹们都认为凉子这是要,彻彻底底地把伎馆里得到的一切留在伎馆,一面指责她的无情,一面又羡慕她能去做她的关西少奶奶了,又或许在她前往关西之前,她会回到母亲的家里,或一边指责当年母亲的冷漠,一边诅咒曾狠心把她骗到妓院里,和自己拥有富贵命运截然不同的贫贱弟弟;又或者一边把当年无奈将自己送走后终日以泪洗面的母亲接走,一边给自己曾经强为姐姐出头而险些丢了性命的弟弟谋一份差事。不过这一切伎馆的姐妹们都无法知道了,当然她们也不在意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从京都城西门通往关西的路上,还是有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直到这刻凉子才发现,原来繁花盛开的三月,只有京都城里才有,赏花这一习以为常的午后之举,也只有京城的三月才有。而城西外的白桦林里,只有一支娶亲的人马,奏着喜庆的乐声,将整片山谷的宁静,都如同巫师驱赶厉鬼一般,死死地压在了谷底。而这片铺满京都城外整个帝国的积雪,被顺着手腕蔓延开的红,连接新娘的婚轿,拉扯着一路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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