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平:埃及象形文字传奇08丨破译始于神庙终曲

第三篇  埃及象形文字传奇

8. 破译始于神庙终曲

风尘仆仆从埃及考察归来的班克斯,待菲莱运回的方尖碑树立在花园般的英国多塞特郡金士顿·莱西庄园之后,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破译象形文字。

敏锐的目光首先聚焦于底座上的希腊文,即使不用请教语言学者,希腊文本的内容他自己就能读个大概其。

菲莱方尖碑,Kingston Lacy House & Park

希腊文表述的内容并不复杂,它是菲莱神庙的祭师写给法老托勒密八世和克利奥帕特拉三世的一份请愿书。祭师们向法老寻求财政援助,恳请国王和王后允许在汹涌而至的人前来菲莱朝圣盛况下免除税收。至于请愿书为何要刻于方尖碑,原因就不得而知。

有了希腊文垫底,班克斯一遍又一遍围绕方尖碑踱步转圈,上下打量,试图去“释读”方尖碑东南西北四个立面上,内容应该与希腊文大体相同的象形文。在他的心目中,突破口就是那些个“炮弹”(王名圈)。用象形文字表达的国王或女王名字四周总是画了一个椭圆框,无论是横向还是纵向,看上去都似 “炮弹”模样。这是为了使它显得更突出更重要。正如为了让一幅精美的画挂在墙上显得更好看,我们给它加上画框是一样的。

菲莱方尖碑底座,南面右上方可以看到ΚΛΕΟΠΑΤΡΑ希腊文请愿书

果然,他很快就找到了表达“托勒密”的王名圈符号。班克斯采用的方法是猜测。譬如,他在希腊文本中发现了三处写有“托勒密”的字母字样,那么象形文字文本中,很可能也会有三个相同形状符号的王名圈。如果能够找到这个王名圈符号,其象形文字表述的内容应该就是“托勒密”。

菲莱方尖碑东南西北四个立面的象形文字

对于班克斯而言,找到“托勒密”王名圈符号的难度其实并不大,因为他知道,有位名叫托马斯·杨的本国学者,早在他之前就破译了罗塞塔石碑上“托勒密”的“炮弹”图案样式,他需要的只是对号入座。但班克斯的贡献在于,他居然找到了表示“克利奥帕特拉”的王名圈符号,这是罗塞塔石碑上没有的名字。克利奥帕特拉王名圈在方尖碑北立面的中间,很难用肉眼确认。班克斯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是特别有把握,于是谨慎地在一幅菲莱方尖碑石刻版画的旁注中提出:应该在铭文镶边处写上“克利奥帕特拉”这个名字。

“托勒密”与“克利奥帕特拉”王名圈象形文字

以上就是班克斯“破译”菲莱方尖碑象形文字的全部进展。不要以为这个成果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方尖碑隐藏的象形文字真正的奥秘,还等待着法国学者商博良来解读。只是班克斯万万没有想到,他运回的这座菲莱方尖碑因自己和商博良的共同努力,在后世竟然变得如此出名。2014年11月,欧洲航天局发射登陆器携带机器人传感器成功登陆一颗名曰“丘留莫夫—格拉西缅科”的彗星,这是人类历史开天辟地第一次登上彗星。机器人传感器名称就叫“罗塞塔”,登陆器则被命名为“菲莱”。

班克斯破译菲莱方尖碑象形文字的轶事,给我们带来第一个疑团:为什么菲莱方尖碑和罗塞塔石碑一样,在以埃及象形文字书写文本的同时,都有用希腊文字书写的“摹本”?为什么两个石碑都刻有“托勒密”的王名圈?

解开这个疑团需要深入了解古代埃及最后的历史。

古埃及最后一个王朝为希腊化时期,即统治埃及近300年的托勒密王朝。从公元前305年托勒密一世加冕为法老算起,到公元前30年罗马共和国征服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法老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即那位著名的埃及艳后)以毒蛇自尽方式画上句号。

托勒密王朝末代法老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埃及艳后)

如果你对古埃及的这段历史不太熟悉,那么请听我娓娓道来托勒密王朝的来龙去脉。

公元前336年,地处希腊边陲的马其顿王国,年仅20岁的年轻王子亚历山大三世继承王位,迅速平定宫廷内乱,弹压各城邦的反抗统一了希腊。继而跨过达达尼尔海峡,领军入侵波斯阿契美尼德帝国,在小亚细亚和叙利亚与波斯军团两次会战,击溃大流士三世,攻灭了波斯帝国。其后,亚历山大自称太阳神“阿蒙之子”,兵不血刃地夺取埃及,在孟菲斯加冕为埃及法老,并在尼罗河三角洲海岸建立了一座重要的据点,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为亚历山大城,也就是后来拿破仑远征埃及攻下的那个港口城市。

西方四大军事统帅之首亚历山大大帝东征

公元前327年,亚历山大率军经过开伯尔山口,南下侵入印度未果。公元前324年,他把首都迁往巴比伦,建立了世界史上第二个横跨亚非欧的亚历山大帝国(第一个是我们在《楔形文字传奇》中讲过的由居鲁士大帝建立的波斯帝国)。这位出自希腊马其顿王国的国王陛下,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被称作西方四大军事统帅之首的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亚历山大称帝的次年,他罹患恶性疟疾在巴比伦驾崩。亚历山大的好友和部将、埃及总督托勒密为了争夺继承权,劫持了亚历山大的灵车运回埃及安葬。公元前305年,托勒密自己加冕为埃及法老,定都亚历山大港,建立了埃及托勒密王朝。该王朝的所有男性统治者均取名“托勒密”,女性则一律叫“克利奥帕特拉”。

托勒密的希腊形象和埃及形象

托勒密王朝期间,希腊人代替埃及贵族成为新的统治者,埃及也成了双语国家:上层精英说希腊语,下层百姓说埃及方言。这样,我们才能在罗塞塔石碑上读到由希腊语、埃及圣书体和世俗体三种文字写就的托勒密五世法老诏书。托勒密法老或克里奥帕特拉女法老并不干扰埃及的宗教和风俗,甚至为埃及众神修建宏伟的神庙。这些神庙没有明显的希腊化,反而与埃及历代神庙一脉相承。我们在菲莱岛看到的神庙建筑和残留的象形文字,多数是托勒密王朝的遗物。在菲莱方尖碑王名圈内留名的法老,无论是托勒密,还是克利奥帕特拉都不是埃及人,而是地道的希腊人。请愿书铭文既要用象形文字写给埃及人看,也要用希腊文字写给希腊人看。

班克斯破译菲莱方尖碑象形文字带来的第二个疑团是:这个故事似乎不足以说明,是班克斯揭开了象形文字破译的帷幕,至少在他之前还有托马斯·杨。那么,埃及象形文字的破译,究竟从何时开始?

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发问:古埃及最后一个书写或释读这种“死文字”的例证,究竟出现在何时何地?因为自那一时间以后,人们就不再认识这种神秘的文字,只好以“破译”的方式揭秘。

解释这个问题还得返回菲莱神庙,去发现曾经被班克斯忽略的神庙文字符号,找到“神庙的终曲”。

在上章曾经讲到,菲莱神庙是奥西里斯的墓地,但供奉的主神祇却是奥西里斯的妻子伊希斯。奥西里斯既是冥神又是农业神。他们的儿子荷鲁斯长着鹰的头(又称鹰神)。埃及的许多神都长着人身和兽头,例如发明文字的图特神就长着朱鹭(看上去像鹳)的鸟头。他们认为这些动物都是神圣的。不过根据记载,来自努比亚的几位神灵,包括曼杜利斯(Mandulis)也在菲莱受到崇拜。至少在埃及南部,曼杜利斯被视为法老守护神荷鲁斯的儿子,他有的时候以鹰的形式出现,但长着一个人头。

曼杜利斯神与它的象形文字表达

“神庙终曲”即最后的象形文字也刻在伊西斯神庙的哈德良门,据说是在奥西里斯墓地附近,由一位名叫奈斯梅塔拉赫姆(Nesmeterakhem)的神庙祭师所创作。看来奈祭师当时刻写铭文时间很是匆忙,以致后人只能把它叫做涂鸦。

“神庙终曲”涂鸦刻写于公元394 年 8 月 24 日,由曼杜利斯浮雕神像和附着的文字组成。其中,圣书体象形文字刻在曼都利斯头部右侧,世俗体文字刻在他的法杖左侧。在商博良完全破译了象形文字之后,人们才读懂了这两段文字。

菲莱神庙最后的象形文字(原图)


菲莱神庙最后的象形文字摹写,左为圣书体,右为世俗体

我们把圣书体铭文翻译如下:“在荷鲁斯之子曼杜利斯面前,由伊希斯第二代祭司奈斯米特潘纳赫特之子奈斯梅塔拉赫姆手书,记录下伟大的神明、阿巴顿的领主曼杜利斯神所说的话,直到永远”。

世俗体题词翻译如下:“我,奈斯梅塔拉赫姆,伊西斯‘书写之家’的书吏,伊西斯第二祭司奈斯米特潘纳赫特的儿子和他的母亲伊斯沃特一起。我一直在曼杜利斯的指引下工作,因为他公平地对待我。今天,在奥西里斯诞辰里,我将奉献110 年的精神盛宴。”

从这两段文字给出的信息判断,奈斯梅塔拉赫姆是伊西斯神庙的第二代祭师“书写之家”(生命之家)的书吏。伊西斯神庙有个祭师家族,奈祭师和他的父母都是祭师家族成员,尚不清楚他们是埃及人还是努比亚人。书吏是当时非常尊崇的职业,通常就是神庙祭师本人,专门掌管文字写作。

考古学者后来又有了新的发现:奈斯梅塔拉赫姆刻写的世俗体文字并非最晚的一篇。最后一个已知的世俗体铭文,被刻在伊希斯神庙门廊的屋顶上,日期为公元452 年 12 月11 日。这个非常模糊的铭文写着“小帕纳赫特的脚”,大概最初也伴随着一幅脚的图画,纪念某人到寺庙的某次朝圣。

这里再次产生了一点疑问:埃及历史告诉我们,公元前31年,托勒密王朝的末代法老克里奥帕特拉七世(埃及艳后)在亚克兴角海战中被罗马执政官屋大维打败。屋大维被罗马元老院封为“奥古斯都”(意为神圣伟大),宣布埃及并入罗马帝国,成为一个行省,古埃及法老时代宣告结束。到了公元391年,统治整个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狄奥多西一世( Theodosius I )颁布法令,关闭了埃及所有的非基督教寺庙,禁止在纪念性铭文中使用象形文字。象形文字随之寿终正寝,伴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成了死文字。

然而,请看看“菲莱神庙终曲”书写的日期“公元394年”或“公元452 年”,比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一世封禁象形文字的法令延后了数十年。原因在于,当年的菲莱神庙地处努比亚,在罗马帝国的边界之外,从而推迟了象形文字的湮灭时间。

菲莱神庙最终还是在 公元535 年至公元 537 年之间的某个时间关闭,“神庙终曲”上的曼杜利斯浮雕面像也被人为毁损。埃及象形文字终于逃脱不了灭亡,但也是它“重生”的发端——人们从此开始了艰难的破译历程。

从前面的讲述中我们已经初步获知,埃及象形文字最初是刻在石碑或神庙的圣书体(hieroglyphic),以书写皇家或宗教文件为主。由于形体复杂,那些经常使用该文字的祭师便将其外形简化,创造出了一种行书体,通常称之为“僧侣体”(hieratic)。该词来源于希腊文的hieratikos,意为“祭司写作”。最早的僧侣体出现于早王国时期。那时,僧侣体与圣书体差别不大,到中王国和新王国时期,两者差异越来越大。到公元前700年左右(第25王朝),僧侣体又演变出一种新的“世俗体”(demotic)。该词来源于希腊文demotika,意为“大众的”或“世俗的”。最早使用该词的是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它是由僧侣体快速书写而形成的草书体。僧侣体和世俗体适合于在纸草上书写。

因此,所谓象形文字的破译,需要同时释读三种不同的文字变体,这也是埃及古文字不同于其他古文字的区别之一。

埃及象形文字及其三种变体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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