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白言是一个瘦高青年,头发常年不剪但又乱得整齐,他走路的时候会不时拎着左边的裤腰,因为睡硬木板,胯骨那里磨出了水泡。
他去二手市场淘来了一个老式打字机,如获至宝,一路上若有所思,慢慢地晃着往家走。
“小子,你手里拿的是啥?”巷口乘凉的大爷摇着蒲扇问。
“啊,是打字机。”白言转过身,挠挠头。
“这有啥用?”
“打字呗。”
“这能打汉字?”大爷摇扇子的动作停止,面露疑色。
“呃……不,只能打字母,打英文。”白言有些手足无措,扯了扯衬衫领子。
“嘿!那要这东西有啥用?”大爷大笑起来。
白言也笑,“我可记得,”他压低了声音,“您屋里头一柜子啥木头啊石头的……”
“嘿,你小子……几天不见长能耐了你……”大爷拿蒲扇抽白言。
“您轻点,水泡没消呢……”
白言和大爷道了晚安,他走在路上,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被它迷住,只觉得,这个冰冷的机器对于文字的输出、思想的表达有特殊意义。
别人不懂白言为什么花钱买它,也没人懂他的作品,然而他不关心这些,他只要做想做的事,只要思考,只要写,只要表达。
县长曾被这个眼睛炯炯有神却寡言的青年吸引,出于有权人的附庸风雅,便托他写一首赞美自己的短诗,白言礼貌地答应了。
白言为了略微照顾一下县长的面子,就写了一首文明讽刺的诗,使他 愤恨羞愧得直跺脚。但当他再见到这个青年时,碍于身份,除了在心里狠狠地朝他吐口水别无他法,白言看着那张臭脸觉得万分得意而不禁偷笑。
(贰)
“你教我生命诸多鲜丽,又授我死亡。”
兰秋在读白言的诗,雨声仿佛骤然变小,白言感到她狡黠的目光盯得他的太阳穴,越来越紧,像此刻的云驱逐光线。
“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白言在思考,装作没有听见。
“白言,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白言从堆满纷乱手稿的二手书桌脱离,搁置钢笔,回头对上她严肃的睫毛。
“当然。”
白言此时注意到兰秋的另一只手转着一支人造的红玫瑰。
他突然间觉得,那种鲜红,红得快要滴血的红,仿佛永远不会褪色的红,一下子照亮了这狭小而昏暗的房间,兰秋似乎还是十年前那个像樱桃一样甜美而充满活力的少女。
兰秋不再看他。
但她的眼神又穿透他,穿透他早已洗得发黄卷翘的白色背心,穿透他削瘦而突出的脊梁骨,穿透从地上堆到空中的书,习惯性游离于那糊在墙上、同样发黄卷翘的报纸。
“呵,骗子。”
“怎么?”白言又拿起钢笔。
她的指关节叩着硬床板,狡黠又重新回来将白言的太阳穴锁死。
“你还是只会想你的诗,你的文章,你写的那些东西。哼,或者把我写成诗,寄给那些目中无人的编辑。”
兰秋松开了手,那支假玫瑰就掉在地上:“然后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最后你的诗也跟着我一起死了。”
“不过这样挺浪漫的,不是吗?”兰秋看着白言。
“是挺浪漫的。”除此之外,白言只是看着她笑,笑了很久。但他想,对他来说,文学是他生活的一个出口,而她,则是另一个出口。
(叁)
兰秋欣喜若狂冲开门:“白言!我托了好多关系才帮你争取个机会,XX局招秘书,都说好了,到时候你写点好话就行。我们以后再也不用愁房租了!”
白言抬头看她,皱皱眉头,又继续手中的笔:“不,不行。”兰秋僵住:“你是作家,是诗人,你是专业的,怎么不行?”
“不,我不去,我写不出来。”
“为什么?”
“
我就是写不出来,哪来为什么。”白言的声音很严肃。
“
就这么几句话的事情,你也不愿意吗?”兰秋整个人仿佛突然结了冰,“我知道了,真是可笑,你就是个混蛋空想家。”
白言站起来,逐渐扭曲的五官代表了他被揉搓的内心:“对,我是!我就是不想写别人的好话。我现在做的事也是很可笑,但我想了,也做了,只是暂时没有结果而已。”
“不会有结果的,我比你看的更清楚。”
“不!你不明白,你不懂我。”白言皱着眉头摇头。
“我不懂你?”兰秋终于绷不住绝望,摊在了椅子上,“呵,我是不懂你,因为我早就把你看得太透彻。白言先生,我求求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这个世界好不好?”
“不,你不懂,你根本不懂。”白言的表情因痛苦而逐渐凝重。
“好,我不懂,那没什么可说的了。”兰秋的眼中愤怒闪过而后失神,“我走了,不再见,跟你的‘大作’度过下半辈子吧!”
“不,不可以,我不准你走!”白言有些慌张了,他死死拉住兰秋的胳膊,目光流露出一丝哀伤。
“你还觉得不够是不是,我每天那么辛苦的工作,难道就是为了供你写那些除我之外根本没人看的东西?”兰秋像一座心灵颤抖的休眠火山,此刻终于爆发,“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白言!我那么努力啊!那么的努力!为什么你不想想我,为什么你可以追求你的梦想,我却不能!?”
兰秋的愤怒淡去,无奈的冷静浮上表面:“你在意我,可你不信任我,所以你控制我,但现在,我不再心甘情愿被你控制了。人的灵魂被囚禁,他早晚也是要反抗的,你该比我清楚。但我只是想要过另一种生活啊,我们明明可以做到的啊……可以做到的……”兰秋捂住了脸开始啜泣,声音含糊而颤抖。
白言放开了兰秋,手无力地下垂,整个人也被抽空:“……对不起……我知道我这种人……所以我很害怕,特别害怕……我明白我其实一无所有了,所以我……”
白言少有地表现出脆弱和语无伦次,“我曾试着改变,但我……我改变不了自己,正如我无法改变你一样……”
“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而脆弱的混蛋,始终活在我想象中的世界里……我……我是个废人……”
然后,白言沉默良久,他陷入了一种失神后的木讷。
“你走吧。”
兰秋控制自己不再发出声音。她用袖口抹了抹脸,最后一次凝视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拿了东西开门走了。
(肆)
兰秋的画里总出现一台破旧的打字机,一个瘦高的青年。
她吃了很多苦,终于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她不断拒绝各种追求者,总想着那个瘦高的身影,总想她和白言还会是像以前一样,吵架后总会再和好……但她始终不知道见面该说些什么,所以她只是想象,不断地想象,就这样想了十年。
某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了白言新作获了“XX奖”,才得知白言此时已经出版了很多作品,开了公司又任几个杂志的总编。
兰秋贪婪地把报纸看了好几遍,但她颤抖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内心苦涩却哭不出来,她似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白言”那两个大字在她头顶俨然晃动着,旋转着。兰秋的耳朵嗡嗡作响,她终于感到她心灵上空缺已久的那部分,有了回归的希望。于是兰秋疯狂地找白言的作品来看,但她的疑惑不断加深,她感到这一点儿也不像是白言写出来的东西。
兰秋注意到其中总是出现一支假的红玫瑰,一个狡黠的少女。
她再也按耐不住了,于是就约他见面。
兰秋见到白言时才意识到,十年,人竟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变化。他再也不是她想象中那个瘦高而脆弱,无畏而灵活的青年。脱发,微微发福,眼睛变得浑浊而不可琢磨,表情也因长期应酬假笑而僵硬,他身上的西装却比他这个人看起来更整洁舒服。
白言有些紧张,但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冷静:“兰秋,我努力地改变自己,但我觉得我变的还不够好,所以,我一直没有找你……因为我根本不确定你是否还愿……”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白言,他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兰秋一直没有说话,她呆呆看着那个人在不远处接电话却也频频点头哈腰,她已猜测到他在说什么了。
此时她觉得一股不可言说的寒意袭来,夹杂着恐惧,史无前例的绝望,她不停质问自己:
他真的是白言吗?这便是我十年中每天都无意识地去想的那个人吗?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生活给了我希望,又彻底剥夺希望呢……我那么地努力,那么地努力生活啊……
突然间她似乎受了一记重击,她不再抱怨了,她冷静下来想:也许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也许他挣扎多次,最终还是向生活妥协了……也许……也许……唉……
白言挂了电话走过来,他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兰秋,他的目光游离,唯独躲开兰秋。
随着白言越来越近,她感到头晕目眩,她想逃开,她紧张地站起来,却觉得双腿灌铅一般迈不开腿。
“兰秋!你别走,听我说完……”白言掩饰不住紧张了,甚至有些颤抖。
“不,不用了,我已经懂你意思了。”
“爱情是多么无聊的东西,它什么都不能证明,它总是告诉人一些不会有的事,并且总是教人相信一些并不是实有的东西。”
“我以为我在爱,但我从来也不曾爱过,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