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丝网

我决定写下我的故事。

做出这个决定,是在听到女儿欢欢最崇拜的舅舅、我的哥哥离婚的消息后。

这一哥哥亲口告诉我的消息,让我彻夜难眠。我既不能向与我离心离德的丈夫倾诉,也不敢告诉不相信爱情,恐惧走进婚姻的欢欢。第二天的黄昏,我乘她出门遛狗的时候,打通了嫂子的电话。万般无奈之下,终于打开电脑,在乌云遮蔽住月光的夜晚,让我的这个不为家人道的故事,在沉重的笔端下缓缓流出。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早春的寒气还没有收尽,细密的风儿吹得房子后面的竹叶沙沙响,叶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像极了我肚子里食物翻滚的节奏。我害怕要走过长长的宿舍平房,才能到达黑黢黢的厕所,捂着肚子,不顾爸爸哥哥的好奇目光,差点撞到桌上的煤油灯,跑出房门,在屋后的竹林前面拉肚子,就像爸爸逗我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贴着“米”字符的窗玻璃,像是窥见了我的胆怯,顽强的将煤油灯的微弱光亮倾泄出来,即使暗淡,也稍微抹去了我心中对冷漠夜色的害怕。疼痛的肚子因为这个排泄的动作,也变得轻松起来。

突然间,地上像有虫子或是传说中的什么怪物,顶住了我露在外面的肉体。不到五岁的我,一下子没有了淡定,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我的尖利地惨叫,惊动了屋里的爸爸,他迅速来到我的面前,蹲下身子扶着我的胳膊急切地问:“妞妞,怎么了?怎么了?”

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我,语无伦次,指向蹲着的地上:“有大虫子,大虫子。”

爸爸拿着手纸,准备给我擦屁股,一个劲地说:“妞妞不怕,妞妞不怕。”一边将我抱起,丢下手纸的爸爸,盯着我蹲过的地方,突然哈哈大笑,并指给我看:“妞妞,不是什么怪物和虫子,是竹笋冒出来了。”

我看着突出地面的嫩嫩的竹笋,在朦胧的夜色中,得意地挺立,白胖的圆笋,像婴儿吸奶鼓起的腮帮,还亲吻我的肌肤,我的哭声戛然而止,两手搂着爸爸的脖子,破涕而开怀大笑。

仿佛是听见了我们的笑声,竹林里蹭蹭的拔节声,竹笋破土的呀呀声,汇成一片夜的笙歌。正进家门时,迎面碰上了刚学习完的妈妈回家,爸爸绘声绘色地讲述,又换来妈妈给我的紧紧搂抱。

进屋后,哥哥笑着用食指刮着自己的脸蛋,意为羞羞我。我一个嘟嘴从爸爸怀里蹦下地来,跑到我和哥哥的房间我自己的床上。那一晚,我睡得好香,早上醒来的梦里只记得我们一家四口,在竹林摇曳的暖风细语中,手牵手地笑着走着。

第二天的午后,太阳当头,光照四周。我和哥哥睡在各自的床上,却都同时翘起了落在枕头上的脑袋,惊愕地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吵吵声。声音由小变大,最后变成了只有妈妈一个人的抽泣,还有抽泣声掩饰不住的踏踏的脚步声和家门被带上的咣当声。

好奇心极重的我,翻身下床,拉开并不厚重的家门,看见爸爸左手拎着他一贯带着的淡棕色旅行包,脚步匆匆;右手抬起,我猜想他是在扶鼻梁上的眼镜,这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动作,我在背后都像是看到了。午后耀眼的光束,伴着那个在我心中高大勇猛的身影,越走越远,越变越小。

我记得爸爸说的一个月的休假,为什么今天就走了?难道他在粤西的油田急需他这个工程师返回?太多的疑惑让我转身进屋找到妈妈,我看见妈妈搂着和我同样有着疑问的哥哥,脸上早已没有泪痕,还是一如讲台上的庄重,大方好看,她用右手拉着我到身边,缓缓说道:“你们以后要习惯没有爸爸在家的日子。”

只有五岁的我,不能完全明白妈妈这话的意思。本来我每天见到的也是妈妈和哥哥,只有春节和爸爸的探亲假才能见到他,我很习惯的呀,那就等着属于爸爸回家的那两个假期吧,我在心里这样祈祷。

一年一度的春节又快到了,我盼着爸爸给我带回新衣服,成盒的糕点和稀罕的玩具。我总在前后两间房子里穿行,感受爸爸留下的气息。五屉柜上,爸爸妈妈的合影也常常让我驻足流连,妈妈清秀的面庞,传神的眉目,只让我惊叹“好好看啊”。

照片里,爸爸边分的头发,又黑又亮,一副金丝边眼镜,儒雅的紧挨着妈妈的左肩。阴柔的美,阳刚的帅,对我幼小的心灵是一种情感的滋养。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张带框的照片在五屉柜上消失了,我好生奇怪,又不敢问妈妈。可能是回答学生问题多了,妈妈对我和哥哥的提问多半报以沉默。

年关将至,大人们开始忙年货。昏黄的灯光下,妈妈在做着灌香肠的准备工作。出于好奇,也是猪肉的香味馋人,哥哥用小手抓着湿滑的肉团,往猪大肠里塞肉,我拿着根缝衣针给香肠扎眼透气,做得格外认真。

“咚、咚、咚”,有节奏的轻轻的敲门声。只有能空出手来的我,蹭地站起来,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一个阿姨让我有点魔怔,这不是妈妈吗?我不相信自己会看错,眨巴一下眼睛,再仔细端详,哦,她没有妈妈秀气,个子也高出了妈妈半个头。但她身上好像和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我情不自禁跑向屋里,伏在妈妈耳边:“妈妈,来了一个阿姨,好像你。”妈妈满手糊着油沾着肉,大声对我说:“让阿姨进来。”

我关好屋门时,阿姨已经走到了妈妈面前,我看见妈妈抬起头与阿姨的眼神相撞的一瞬间,愣愣的,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掩饰不住的欣喜,使得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小得都要吞回到肚子里:“姐,怎么是你?”

妈妈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要我和哥哥叫大姨。妈妈快速收拾好手里的东西,取下围裙,把大姨让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这才知道,我还有个大姨。可哥哥已经十岁,我也已经六岁,在同一个城市住着的大姨,我们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妈妈房间里传出的她俩之间的绵绵细语,偶尔间的一声叹息,让我和哥哥如坠云里雾里。

每年春节回家过年的爸爸,不见踪影,大年三十,我们是在大姨家团年。姨夫的慈爱,让我们忘记了爸爸为什么没有回来。姨夫带着我们燃放鞭炮,让表哥、哥哥玩各种烟花,牵着又喜又怕的我指挥两个顽皮的孩子。

转眼,春季招生,我进了小学,妈妈就是我隔壁班上的班主任。识字,绘画,游戏,我们无忧无虑过着我们的童年。当时,认得几个字的男生特别得意于认出同学家长的姓名,想要孤立谁时,就大声齐呼他大人的名字。有个男生被他们惹恼了,要和他们拼命,打了那个叫得最响的同学。

出头的椽子先烂,大嗓门同学被老师喊去训话:“他爸爸的名字是你叫的吗?乱弹琴!”正好,我这个班里的学习委员进办公室交收起来的作业本,看那个同学出去后,班主任和临坐的男老师说:“他(拼命的同学)父母离婚了,正烦呢,哪里愿意那些调皮小子一遍遍喊他爸爸的名字。”

我第一次听到离婚这个词,离婚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爸爸离开家或者不回家?我还有爸爸吗?他还是我的爸爸吗?

春天的气息,因为屋后的竹林,让我们又嗅到了竹笋的清香,雨后竹子拔节的声音也格外让人振奋。我睁开惺忪的眼睛,觉得竹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趴在窗户上望过去,看见妈妈在林子里烧什么东西。妈妈看到了窗子里张望的我,匆匆收手,回家给我们做早饭。

妈妈上班后,我冒着上学迟到的危险,进到屋后的竹林。微风已把灰烬吹得四散,只留下黄色信封的角。妈妈烧的是什么呢?我不甘心面对一堆无言的死灰,捡起地上的一根竹棍,在还有点点星火的灰堆里扒拉。终于,在最底层看见了半张纸不到的碎片。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拂去灰尘,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清晰起来。因为烧缺了,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凭着直觉和恍惚的记忆,我判断是爸爸的字体。

这就是说,这张残留的纸片是爸爸写给妈妈的信。从仅有的几行字里,我连猜带蒙,估摸到了信的大致意思——爸爸请求妈妈接受他的爱。他说,他真正喜欢的人,他爱的人是妈妈,而不是经人介绍认识进而发展成女朋友的大姨。

我终于弄明白了,妈妈两姊妹十多年不来往的真正原因。不懂男女之爱的我,不知道是心疼大姨,还是为妈妈得到爸爸的爱而庆幸,那时的我,懵懂,不知爱情为何物。

自从大姨来到家里后,我们两家就频繁走动起来。妈妈只要是晩上学习和学校有活动,我和哥哥都会到大姨家去吃饭。表哥很高兴我们的到来,因为我们的存在,他的领袖意识萌发,常带着我们东征西战。阳光照进的竹林,我们自我感觉成了青纱帐里的游击战士。

走在几十米长的竹根上,望着青绿竹子根边的竹笋,我跟表哥讲了那次被竹笋顶住小屁股的事,表哥和哥哥笑得前仰后合。突然,表哥收住笑,望着我和哥哥幽幽地说:“可惜啊,你们的爸爸丢下你们,给别人当爸爸去了。”

我好纳闷,想问个究竟,表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难道妈妈说的:“你们以后要习惯没有爸爸在家的日子。”就是他去给别人当爸爸了?难道他在大姨和妈妈之间,选择了更为秀美的妈妈,却又丢下了妈妈?这就是说爸爸妈妈离婚了吗?爸爸就这么舍下他曾搂在怀里不忍放手的一儿一女?

我带着满腹疑惑,数着天上的星星,我不能想清楚爸爸为什么不要她认为可爱的妞妞了。下学习回家的妈妈,看见满脸阴郁的我,靠着我坐下,抱我放在她的腿上,为我拭去泪水:“妞妞,妈妈知道你心事重,妈妈都告诉你吧。”

原来爸爸在粤西的油田,一年一次的探亲在粤西和天府之国往返。妈妈在寒暑假里,带着我和哥哥到爸爸那里团聚,一年之中,加上春节和爸爸偶尔的出差,全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应该有二三个月吧。

为了我们受到好的教育,爸爸没有要求妈妈放弃城市去到油田。可正值壮年的爸爸终究没有抵住诱惑,守住底线。俊朗又风流倜傥的他,和办公室的一个女同事好上了,很快有了他们的孩子,他回家向妈妈提出离婚,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次爸妈在房间的争吵得出的结果。

他们离婚了,我的疑惑解开了,可爸爸提着淡棕色旅行包走出家门的背影,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我把那个关于爸爸背影的感悟告诉妈妈时,只听见妈妈轻轻的,轻得像要吞咽到肚子里说了一句:“我恨他。“就再无下文。而这句话,我却听得如芒在背,绵柔的声音像针刺一样,将这三个字一笔一划刻在了我的心上。

后来,爸爸有时出差到四川,会绕道到家里,说是看我和哥哥。我却总是躲着他,见他和妈妈在房间里说话,就会乘机跑掉。再后来,我有了一个弟弟,听妈妈说,爸爸多次写信给妈妈要求复婚,妈妈都以这个理由回绝了:“你已经伤害了一个我,就不要再伤另一个女人的心了。”

死心后的爸爸开始在寒暑假邀我们去粤西玩,并以大海相诱惑。可他发出的邀请里,只有我和哥哥,不包括弟弟,他不承认弟弟是他的儿子。这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看着可怜的弟弟从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爸爸,那弟弟的爸爸又是谁呢?

我的这个疑惑没有解除之前,我不想去粤西,什么大海,对我也没有了魅力。我决定留下来陪弟弟,让哥哥去和那边的两个妹妹相认。

为了不让弟弟受人欺负,我硬是让自己慢慢变成了一个假小子,和男孩子打架,院子里还有两个小男孩是我的跟班。只是妈妈越发显得憔悴和孤单,我时常看见妈妈瘦弱的身子侧身睡在宽大的床上,心中掩埋的柔情被窗外竹林的和风,吹得满屋子弥漫。弟弟的爸爸是谁,妈妈缄口不语,让我一次次想起她的话语:“我恨他。”

很快,哥哥到了恋爱的季节。

爸爸很看重哥哥,说是他的大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为了避开上山下乡的风潮,爸爸利用自己总工程师的便利,把哥哥安排到了湖北的一所大学工作。哥哥从小安静,家里不多的电子产品,都被他拆卸过。为了调动他的积极性,爸爸还专门给他邮寄了半导体收音机所需的全部零配件,他居然安装得播放出了声音,我对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也就在那所大学的理科实验室做了一名工程师。

这样,川鄂的两地书,一月一封,让妈妈很是欣慰。特别是最近时段的一封信,哥哥说他谈了个女朋友,是他们学校附中的语文老师,这又契合了妈妈心中对儿媳职业的期许。哥哥说他们准备春节回家,也让妈妈看看这个准儿媳。可哥哥出了一道难题让我们想辙,说准丈母娘的最低要求,是不找离异家庭的孩子。

妈妈既高兴又忐忑。儿媳妇进门,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可“不找离异家庭的孩子”,又成了难以逾越的一道鸿沟。春节期间,不可能让已经有了家室的爸爸回到这边来应付。他为了自家的安宁,连小于那边大女儿的儿子我的弟弟都不敢相认,况且,恨爸爸的妈妈也不会轻易开口去求他。所以,一边准备年货,一边期待准儿媳进门的妈妈,在深夜的床上辗转难眠,翻动的声响,都被喜欢管事的我听得真真切切。

腊月二十九,屋外飘起了雪花,阴了几天的大地,因晶莹剔透的雪渐渐亮堂起来。哥哥一声:“妈,我回来了。”在厨房忙碌的妈妈端着湿漉漉的双手跨到前屋,弟弟开的门,我和妈妈迎面对着哥哥,他含笑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向我们介绍:“吴媚文。”

我的心里一个咯噔,吴媚文,名字好听,长相也好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我把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媚文姐,媚文姐,我妈妈。”

她对我笑笑,脸转向妈妈,深深地点了一个头,像是鞠躬礼,几秒钟后,礼貌而恭敬地叫一声:“伯母好。”

我又把弟弟介绍给她,接下来,不知道哪来的灵感,我不动声色地脱口而出:“现在家里就差爸爸了。他们油田今年会战,油井出油到了关键时刻,他这个总工程师离不开,今年春节回不来了。”

刚刚进到新的环境,还没有完全融入我们家的媚文姐,对我的话没有什么质疑,就是且信且珍惜的态度,我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几天相处下来,媚文姐对人包容,大度,做事勤快,条理清晰,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她。妈妈还把那张和爸爸的合影在收起多年后,又放在了五屉柜上。我对着照片反复翻看,原来,媚文姐和年轻时的妈妈有几分像,我终于找到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就这样,在当年的国庆节,正式成为了我的嫂子。

我在为哥嫂送上新婚祝福的时候,为自己随口撒的那个谎话有些愧疚。因为嫂子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却没有以诚相待,我只能在心里,在给哥哥的信里,嘱咐哥哥善待嫂子,给她幸福。

后来的日子,我和弟弟分别成家,留下妈妈一个人住在那个竹林环抱的小屋。哥嫂在侄子一岁的时候,回来与我们共渡春节,嫂子没有问起爸爸,我们也就没有额外提起解释。

嫂子那时在提拔年轻干部的热潮中,已经是中学的副校长了,她的心思都在工作,侄子的教育和家务上。开学上班后的第一天,嫂子被一个同事的问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他们家过年了?后妈对你们还好吧?”

后妈?怎么出来了一个后妈?愁肠百结的嫂子回去问了哥哥才知道,自己千挑万选,还是没有逃过“离异家庭的孩子”当自己的丈夫这个魔咒。看着哥哥写着嫂子痛苦表情的信笺,我对自己曾经自鸣得意的谎话愧疚不已,只能暗暗祈祷,哥哥不要犯爸爸那样的错误,忠诚嫂子,不给侄子带来伤害。

好像天公作美,哥哥嫂子频传恩爱的好消息,而我的丈夫却有了外遇。当他向我提出离婚的那一刻,我真的是五脏六腑里都是火苗,我从一个被父爱宠到天上的小女孩,在五岁那年掉到被遗弃的冰窖,除了眼泪,就是和男孩子打架留下的伤痕,稚嫩的心田写满了恨恨恨。我不能再让我的女儿欢欢遭此磨难,我要给她一个有父有母的完整的家,发小也敬告我:“不能就这么成全了小三。”

我因此断然拒绝了丈夫的离婚请求,我要欢欢有爸爸,我要捍卫我的爱情。我的丈夫在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下,不再提离婚二字,可这个家成了他的旅店,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我知道,我留住了他的人,却没有留住他的心。

弟弟和我的丈夫一样,在驻京办事处任职时,和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下属好上了,把当初妈妈认为不门当户对,家里开着小五金店的弟媳,着实气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虽然干着空姐,时刻露出标准的微笑,可知道弟弟的出轨行为后,微笑对我和妈妈就是职业性的了。对弟弟的离婚请求,弟媳报复性的不予理睬,在天上飞来飞去,难得见到人影。她还一气之下,把他们唯一的房产卖掉,变现攥在了自己手里,搞得弟弟带着儿子在外任期满后,和妈妈住在了一起。

年纪越来越大的妈妈,老年痴呆折磨着她。清醒的时候,看着她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儿子,我的弟弟,知天命之年还不能安生,总是和我叨叨:“这可怎么是好?你哥哥一家和和美美,你和你弟弟的婚姻怎么都是这个样子,这不是愁死人吗?”说到这里,妈妈总是长吁短叹,最后归到一句话,“都是你爸爸作妖,我恨他。”

屋后的竹子,在习习凉风地吹拂下飒飒作响,很快将妈妈的话淹没。可遮不住的是那沉默底下暗藏的传承,一点点吞噬着我们的希望。

已经三十岁的女儿欢欢,害怕恋爱,不交男朋友,我多次提醒,她都只当耳旁风,说急了,就对着我噼里啪啦来一通:“你和爸爸一天到晚没有一句话,不痛苦吗?找丈夫,其实,生活中的风浪都是他带来的,我不要给自己找个累赘和负担。”

“是的,大舅,大舅妈很幸福,但那是个例外。看小舅一家这么折腾,看小峰弟弟那种没着没落的可怜样,我为什么要走进婚姻,给自己和孩子带来不幸?”

“你还让我给小峰弟弟介绍女朋友,你知道小峰怎么想的吗?他只想要个孩子,不想结婚。”

“这,这,这都说的是些什么呀?”我常常被她的一套歪理邪说,弄得无言以对或哑口无言。想想这个家里还有哥哥嫂子在演绎着幸福的婚姻,我觉得,这或许可以感化我们的下一代;侄子也成家立业,在他们这辈人里就是一个好的榜样。这些,多少让人有些宽慰。

人间四月天,虽已是花的海洋,可潮湿的天气让人无法心安。手机的振动,来电提示的铃声,把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我唤进客厅。手机在茶几上的蹦跳,像一个调皮撒娇的孩子要人抱抱,我乘势拿起了手机,哦,哥哥的来电。

按下接听,隔着屏幕,传来哥哥闷闷的声音:“我离婚了。”这轻轻的简短的四个字,对我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我本能的激动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啊?”

是的,嫂子的口味我知道,她吃的很清淡,吃惯了川菜的哥哥以前说过,他们吃不到一个锅里,可这不是已经六十多岁还要离婚的理由啊。咦,接着说下去的话不对啊,怎么大头财产都判给了嫂子,哥哥相当于净身出户?如果不是错误方,为什么是这样的财产分配?

痛心,惋惜,莫名的酸楚,在我平静的心中掀起波澜。欢欢遛狗进到家门,我不想让欢欢看出我的异样,故作平静地交代她:“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了。”就出门来到小区的亭子里,拨通了嫂子的电话。

多年的姑嫂情份,我不舍得这么好的嫂子,凡事讲原则,懂谦让的嫂子离开我们大家。可嫂子确实被哥哥深深地伤到了,我不能明白,这是上天的旨意还是老天的惩罚,哥哥竟然犯了和爸爸同样的错误,甚至比爸爸有过之而无不及。任有怎样丰富的想象,也让人无法想到,他在进到嫂子娘家,见到嫂子的姐姐的第一眼,就被嫂子姐姐的妩媚,丰腴深深吸引。在姐妹情深,夫妻恩爱的表象掩饰下,哥哥和嫂子的姐姐私通长达二十多年,并大言不惭地说他仍然爱着已经因病去世了的嫂子的姐姐。

我苦口婆心地劝哥哥,以只认嫂子为要挟,让哥哥回头是岸;我在嫂子面前立下“军令状”,劝说哥哥重归家庭。嫂子却淡然,坚决:“他的心已不在我这里,让他走吧。”

我颓然地窝在沙发里,感觉天花板和地板的距离像要合在一起,整个家被扭曲得变了模样。虽然大到家具,小到窗帘的颜色,都是我亲手定制和选择,主卧,次卧,书房都没有变化,我却像走错了家门一样,找不到了家的方向。

当哥哥再一次来电,告诉我“爸爸去世”的消息,问我去不去粤西奔丧,我竟一时语塞,什么话都没有说,挂断了哥哥的电话。

我在静静的夜晚,望向粤西的方向,高远的天空,星星在闪烁,大海里,有波涛在翻卷。人都说,家里有个好女人可以旺三代,却从没听说过,不好的男人行为能够毁掉几代。

我在粤西逝去的爸爸,你给了我们生命,却又忽视、轻贱这些生命,让他们恣意、扭曲地生长。你满足了你的快乐和欲望,却留下无休无止,绵绵无期的伤痛让人咀嚼。

当然,儿孙自有儿孙福,可家风的传承难道不是应该严谨向上的吗?好儿郎的责任、担当不是要言传身教的吗?

万籁俱寂的夜晚,我无所思,无所想;无所谓忧,无所谓愁。沉闷的雷声像在心尖尖上掠过,让我想起一句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千千结。

2021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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