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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7日,农历辛丑年八月初一,白露。
我问我妈长凤(她在好几天前就开始叨叨“白露要到了”),关于白露,你能说点啥?
长凤说,白露的露水不能碰。
白露以及之后几天,一旦皮肤被露水沾到就会生疮。
早年我家一直种双季稻,白露时晚稻种下还不到两月,不能缺水。山里水资源有限,稻田高低错落,需要大家共同遵循某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才能确保有序灌溉。
而破坏规则的事时有发生。因此家家户户都会有人每天一大早去田里“看水”。我家负责这件事的是我爸。
白露这几天长凤会对我爸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到了中午再去田里。
那时候家里的鸡都是放养。长凤每天清晨就打开鸡窝,让鸡到外面草丛里自个找吃的(在晚上它们回鸡窝前偶尔会喂一把谷子)。
白露这几天则不到中午断不会放鸡出来。
如果鸡出去碰到露水,头上会长满疮,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2
小核桃也与白露有关。
长凤说,白露前三天是打小核桃的最佳时间。再早,小核桃还不够成熟。过了白露,已经熟透的小核桃会从枝头掉落。
长凤的娘家在安吉县报福镇景溪村,是大山皱褶里一个沿溪的山村。
从景溪再往更深的山里还有一个跟临安交界的董岭村。那里的人家散落在山腰里,家家户户都有很多小核桃树。
白露前几天,用长长的竹竿把小核桃打下来,再拣了拿回家堆在地上。之后经去壳、煮熟、烘干等多道程序,纯天然味道、可直接食用的山珍小核桃正式出品。
长凤十几岁时(六十多年前),常在白露时节跟随已出嫁的大姨去董岭帮某户人家拣小核桃(那户人家的儿子是大姨婆婆的干儿子)。
当时董岭请人拣小核桃的报酬行情是包吃住并每天给六升(每升一斤重)熟核桃。如果勤快点,早晚从草丛里“拣漏”来的核桃也归自己。那些年长凤给家里挣了拣了不少小核桃。所有这些小核桃都要藏到过年才舍得吃。
大姨婆婆干儿子的母亲很热情,遇到天气不好打小核桃暂停,她就带着我大姨和长凤去村里亲戚玩。那些亲戚都很好客,常常煮一大锅老南瓜和玉米招待她们。
3
白露到中秋之间雨水特别多。从我记事起,每逢这个时节的雨天,长凤都会念叨——秋雨哗哗,无米无柴(土话柴念“茶”)。绵绵不绝的雨声,长凤脸上的烦愁,都一直让我记忆深刻。
小时候只当长凤是为雨太多而烦,长大后才明白,其实是生活本身的窘困让人愁煞。
长凤说,那时候不光愁吃愁穿,连烧饭的柴火也让人犯愁。
因为还没有分田到户,长凤和我爸几乎天天都要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根本没有时间砍柴。
只有大雨大雪等特殊天气生产队才会停工(种早稻时即便下暴雨也要插秧),或难得有几天实在没啥活干会让大家歇着。一歇下来不管啥天气长凤和我爸都赶紧去砍柴。
作为唯一的生活燃料,山里人家对柴火的需求量实在太大,山上可砍的柴甚至来不及长。
长凤说很多时候只能去很高的山上或很陡的地方找柴。即使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雨雪天气去这些地方也很不容易。但没法子,家里的灶在等柴烧。
长凤在几十年后还记得邻居雪琴她妈一边叹气一边开玩笑说:看来得用根线把柴捆起来再塞进灶洞,烧一会儿又拉出来,这样大概能省点。
长凤还记得,生产队在每年白露后会组织社员去剖山——所有人站成一排,每人举一把有着很长柄的很锋利的长刀,一起对毛竹林里的灌木进行地毯式切割清除。这样可确保来年春天毛笋无障碍生长。
剖山的人们放工后就急忙去拣那些被剖倒的灌木,挑大的粗的捆扎了带回家。
很多人事后还会抽空再去,把之前拣剩下的细的小的木柴能拣的也都拣了。
4
白露之后中秋之前还是很多蔬菜庄稼的种值季。
这其中至少包括波菜、蒿菜、油菜、蚕豆、豌豆、麦子、葱和蒜。
长凤说它们各有各的种法。
比如波菜。把地挖好弄平,用粪水泼过,干了之后把波菜籽均匀撒在上面。用木板之类轻轻敲打,确保菜籽嵌进土里,以免下雨时被冲走或粘到一块。撒上薄薄一层事先备好的草木灰,再盖一层薄薄的干稻草,上面压几根竹枝(以免稻草被风吹掉)。
菜籽撒下十几天后,透过稻草的缝隙会看到刚钻出地面的波菜嫩苗,至此竹枝和稻草即可掀了。然后到农历过年便可吃上味道鲜美的波菜粉丝汤了。
同时种下的葱过年也能吃了。蒿菜和蒜则要等到来年开春才端上桌。蚕豆豌豆清明前后开花。麦子和油菜五月收割。
长凤还特别说了萝卜。一般萝卜都在白露之前(农历七月底)播种。如果错过了,白露后还可补种。八月初补种的仍能长出萝卜,但比七月底种的会小很多。八月底补种的小萝卜也没指望了,不过萝卜菜还能吃上。
……
5
长凤如此这般跟我絮叨时,并不总是围绕主题。她常常讲着讲着就岔开去了。
比如她讲,有一年家里十几只鸡因为瘟疫全死光了,她是如何的痛心;当年大姨对她有多么好,年年给她做鞋做衣;邻居建明他妈烧柴可费了,所以建明砍柴比谁都勤;萝卜菜怎么烧才好吃,等等。
我听了往往会说,妈,你等等,咱先说跟白露有关的事吧。
她说“哦,好的”,又折了回来。
其实长凤岔开去的每个话题都很诱人。它们就像进入视野却尚未踏足的斜岔小径,每一条都让我迫切想走一走。
更确切说,我想竭尽所能去倾听并记录与我隔着三十年距离的长凤的人生。
我想写一本属于长凤的“一个人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