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


  放学了,校门口的便利店里人又多了起来。

  “哎,你知道吗?”强子急着说话,被泡面呛到,连咳了几声。

  “哎呀”,我拍着他后背,“你急什么,你要说啥?”

  呼,他喘了口气,“突然想起来的,我之前想到了一个理论,你听听有没有道理。”

  “哟吼?还成霍金了?”我笑了,呛了他一句。

  “我想出了个六十秒语音理论,感觉特别对。”强子没睬我,认真地说。

  “那你说说。”我起了兴趣。

  “你看啊,现在人聊天的时候不都特别讨厌收到那种长长的一溜一溜的语音吗,像个方阵一样刷刷的。”

  “是吗?”其实我不太懂,当时都快十八了,爸妈还是不给我用智能手机。 “但是啊”,强子咂了口汤,“有的时候你遇一事特激动,这手速跟不上情绪,

  还是发语音痛快,对不对。”

  我琢磨了一下,还真是,点了点头。

  “所以,只有给关系特密切特好的人,你特信任的人,你才会不停地去语音轰炸。要是换个人,你根本不敢这么做,就算发了倾诉爽了,他也不一定听,糊弄糊弄你,能转文字看看都算给你面子了,搞不好还背地里说你屁话多。所以啊,一个人要是能有个六十秒语音的朋友,就还挺满足的了。”

  我快速想了一圈身边的朋友,符合的还真不多。

  “你啊,你就是我的六十秒朋友。”强子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爸都不能算,真的,一点都算不上。真的。”他叹了口气,低头吸溜了一大口面。

  隔着玻璃,我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他们都行色匆匆,每个人都好像有什么急事。“哎呀,你也是我的啦!嘿你看,夕阳可真美啊”,我其实有点惭愧,刚想一圈忘把强子算进去,佯装伸了个懒腰,转头一看,强子眼圈红红的,就和那片夕阳一样。

  

  高中真是一段很妙的时间,没有初中那种不谙世事的青涩,也没有大学那种自由开放中带着一丝谨慎,高中的三年好像早上六点的朝霞,就算不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也要对着天空撒出一把火花,把这一切不安用炙热的红淹没。

  三年的时间,会有了几个好兄弟,课间偷吃零食侃大山,补课结束后在操场上踢踢球,一定会有个暗恋的姑娘,求着兄弟们做僚机,逮着机会就和人家套套近乎,运气好的可能已经抱得美人归,放学路上两人一边拉拉小手说悄悄话,一边眼睛四处转着防着被哪个多事的老师看见告诉家长落得个棒打鸳鸯飞。

  这些事强子都没做过,但他倒是一点都不可惜,他的高中时光全藏在那一幅幅画里了。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班级报道那天,刚进教室,顺着名单一找,他就在我座位旁边,一摞摞书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和他的样子一样,高瘦的个子,一副普通黑框,镜片后面的眼睛亮亮的。我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好像受惊的猫咪,眼睛从我身上瞟了几下,很不自在地点点头,坐回了位置上。我一愣,心想:嘿,小子还真怕生。

  当时还没人刮胡子,两撇青春期的印记就挂在唇边,时常打理的他那清爽光洁的脸蛋就在我们这帮小屁孩中格外显眼。果然,暗送秋波的女孩不在少数,零食他都接收,被我给吃了,情书他也礼貌收下,对着女孩深表感谢后纸张反面的空白用来画画。慢慢地,大家知道了,他把自己扎在了画纸上,他所有的热情都在画笔上喷发。他桌肚里厚厚的一大沓画册,比课本还多。说实话,他真挺有天赋,随便几笔就能勾勒出神韵来。语文英文书厚,文章内容和纸张最左有一段空白的地方,他就在上面画自己想的故事,有的是超级英雄,有的是幽默小品,反正什么都有。画完以后,左手压着书页,右手捏起纸张的最左边,大拇指一拨,一页页快速扫过去,画面就连贯起来,好像在看老式电影。一开始问他怎么样才能搞出这个东西,他还不好意思,后来才知道,手指拨一秒钟起码要画个十张,动作才能连环好看,不然断断续续不成章,随便画十几秒钟的小故事都要熬上一个大夜。要是早上见他顶俩黑眼圈急着来抄作业,上课的时候脑袋像个大摆锤一样东倒西歪止不住瞌睡虫,就知道昨天晚上又在搞艺术创作了。中午的时候大家都会围起来,欣赏他的大作。一开始还有点羞于展示,后来熟络了,还主动给我们看看,每次手指一拨,一个个奇思妙想就从课本边角跑出来,惹得大家惊叹不已。我们都喜欢他的画,他自己更喜欢。

  画画能带来快乐和读者,也能带来卷子上的一个个红叉。其实,老师还挺喜欢他,我真有点嫉妒,长得不错,人也安静不惹事,就是成绩差了点,哪像我们,惹是生非搞得老师头疼。每次考完老师都会苦口婆心劝他,可他左耳进右耳出,桌肚里的画是越来越多,课本上空白能画的地方也是越来越少。


 终于,我第一次见到强子他爸。

  那是高三的一个周五,整个礼拜唯一的一节体育课。我玩得浑身臭汗,准备去厕所洗把脸,路过办公室就看到里面班主任,强子和强子他爸三个人在里面。强子一直低头咬着唇,耸拉着肩,手紧紧地攥着。

  我悄悄凑上去。

  “强子爸您也别这么生气,强子这孩子还是不错的。”我们班主任是个和蔼的奶奶,快退休了。

  “老师啊,我怎么会不懂,这书读不好就是废物!”他爸不停地在那手舞足蹈,“整天在那搞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无可救药了!”

  “我就画画,没干别的。”强子突然抬头,瞪着他爸。

  “好小子!”啪!强子脸上狠挨了一巴掌,立马肿得像个小馒头。“画画画画,画什么画,那画画能有出息吗!我看到你那画的,什么女人裸体,恶心东西!”他爸越说越气,我都能看到口水从他爸的嘴里像喷泉一样散开,洒在老师和强子的脸上。

  “哎,强子爸您再也怎么也不能打孩子呀,”老师急了,赶忙上去拦住,“这班里的黑板报还都是强子画的呢。”

  “老师您别跟我这么说,”他爸一把把手甩开,“这画黑板报能画进大学吗?我问问您能吗?”我真可怜我们班主任,他爸又转过去指着强子,“我一个人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读书,还要供你画那破玩意儿?再想着画就别读了!”

  “我偏画!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强子带着哭腔吼道,我没想到平时里温和的强子会一下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吓了一跳。

  他爸也被吓到了,等反应过来。啪!又是一记耳光,小馒头一下肿得涨发成大馒头了,我赶紧进去打圆场:“哎呀老师,快上课了,教室里好热啊真的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点什么,只知道不能继续这样子。

  老师一下明白了,说:“强子啊,别的事情咱们再说,不重要,你先回教室吧。”

  “没用的东西!”

  “强子爸爸请您冷静。”

  强子跟我走了出来,拉住我,说:“哎,能不能等会儿,我现在不想回去上课。”我乐了,说:“巧了,我也没想带你回教室,跟我去医务室,你这脸蛋可不能毁啊,姑娘们要伤心了。”

  “别逗我了,哪儿也别去,就陪我坐一会儿,行吗?”

  我看着强子不对称的肿脸,突然鼻子有点发酸,我说:“行啊,大不了说我们两个人一起拉肚子了呗。”

  “嗯好。”

  我们两个人坐在操场边,看着别的班同学在那里跑步,清风摸着我们的脸,舒服极了。

  坐了会儿,他说:“妈走了,就变成这样了。”

  “那再说说?”

  “没戏。早说过了,说找不到工作,为我考虑。好笑,他就不肯!”

  “哎。”

  “嘿,你看着吧,我真的会成为很厉害的画师的”,他肿的像馒头一样的脸露着笑容,“相信我。”

  “我信你,真的。”

  “谢谢你。”

  “哎!拍张照吧。”

  “啊?”

  “哎呀,记录一下呀,你这肿得和猪头一样哈哈哈哈。”

  “幼稚。”

  “来嘛来嘛,就拍一张。”

  “行吧。”咔嚓。

  “你这屏也太碎了吧。”

  “懂什么,这是艺术。”

  “切,你好好留着,等毕业了我爸给我换手机,你再发我。”

  “那时候我早删了。”

  “屁咧!不准!”

  “那我现在就。。”

  “不行!”我一把抢过去,被他躲开。

  柔软的阳光撒在我们身上,笑声充斥在操场。

  

  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强子。

  再到学校,我旁边只剩一个空空的位置和桌肚里的一搭画册。

  老师说,他爸爸说自己一个人负担学费和两人生活还有强子自己的原因,就决定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去,劝了很久也没改变他爸的主意。我又问了别人,说强子班群也退了,联系方式也删了。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受惊的猫咪,好像要躲避一切的事物,只藏在自己的地方。

  那天我过得很懵,脑袋嗡嗡的,好像那个鸿鹄之志的大画家还坐在我的身边不断地课本的空白处画着画。

  高考结束,我如愿换了个智能手机。

  一天,我去网吧,突然在位子上看到了强子,胡子拉碴,吸溜着泡面,好像和在便利店那时候一样。我一下恍了神,他看到我,眼睛低了下去,拔了卡想走。我还懵着,突然听到强子叫我,“哎,那张照片。我发给你吧。”他掏出手机,还是那个屏幕粉碎的那个。

  不用,你留着吧,留着就行。

  我抬头,看到强子抿着嘴,眼圈红红的,手里紧紧握着那个碎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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