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根头

老根头是他的别名,真名是啥没几个人知道。村头村尾的兔崽子们冲着他就喊一声“老根头”然后嘻嘻哈哈地跑掉。老根头总是虚张声势地扬起他不瘦弱也不强壮的胳膊,待崽子们跑远了又意犹未尽般地垂下来。

我有时猜想,肯定是大家对老根头的固执有了共识,才赐予他这般粗粝执拗的名字。他看着有三四十,四五十了?反正是个不修边幅的老头子。据说年轻时还有些风流韵事,年纪大了反倒一个人活得自在。

离村两三公里的山坡上开了家小厂子,老根头就在那里上班。其实就是帮忙看厂子,从晚上九点到早上八点,十一个小时。陪着他的是一只黑色的土狗,还有屋里头不停亮着的白炽灯。

老根头习惯了颠倒的作息,漫漫长夜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熬。他上过学,读过书,据说字还写得不差。月亮出来的时候,他也会翻开旧得露毛边儿的书来看,封面上的女郎倒是有几分姿色。大部分的时候,他随身携带的一只收音机陪伴着他。他在寂静的夜晚听着别人的喧闹,从深夜到第二天的清晨。

有人说,老根头实在是孤独。一个人过也就算了,晚上还得看厂子,白天才能睡觉,太不合规律了。也有人说,老根头活得真他妈爽。没娘们抱怨,也不用养孩子,一个人挣点钱喝酒吃肉,日子不要太好过。

不管别人怎么说,老根头的生活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就像太阳东升西落般的正常。他白天睡够了,也会拴上陈旧的木门,出来串门溜达。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不是晒太阳唠嗑就是几个人凑一起下棋。老根头很喜欢看人厮杀,但有个不好的习惯。每到紧要关头,他总是忍不住指指点点,特别招人烦。别人若是看不过去,让他来一盘,他又死活不乐意。这种时候,大家就会叫他几声老根头。好像他的名字里已经收满了他们想要表达的情绪,只要说出口,箭就齐刷刷地发射出去。

而至于老根头自己,他是不以为意的。他就像村头的那颗大槐树,风吹不倒,电闪不死,好像没啥可以撼动它的。他也就和村子一样,在大多数的沉默里裹藏着小部分不动声色的变化,安静地流动着。

昨天晚上他听收音机,里边儿说今天傍晚有阵雨。老根头就打算趁着雨还没下,早一点出门。他吞下一碗热面,掐着指头算了算时间又抬头看了看天,在六点钟左右出门了。

正值外出打工上班的人回来的时间,村里的道儿上人来人往。老根头难得这么早出门,也就意味着他要接受几乎整个村里人的叫唤。他一路地应着,想要张口再说句什么的时候,对方已经远了。未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连同刚下肚的面条一起翻滚着,让人难受。

老根头看着眼前一溜溜的笑脸,觉得有点郁闷。胸口未瘀开的墨团,一下子把整个人都搞懵了。这都他妈的什么事儿。老根头想要骂几声娘,却逮不到机会。白天睡觉,晚上就自己和一条狗。月黑风高的,难不成要听自己的回音?

老根头心里憋屈。别人家有媳妇儿有乱跑的娃,自己独来独往,心头没人暖,真是冷清。他又想起了几十年前的邻村姑娘,如今她已经是远嫁他乡的老太婆了吧。那时候啊,老根头叹了口气,遥远的记忆伴随着尘土一起飞扬,浑浊又散乱。

那时候啊,老根头还不叫老根头,他还是个背直腰挺手脚麻利的小伙子。稍微捯饬下,老根头还有几分英俊。村里的姑娘看到他偶尔也会悄悄地瞥上几眼,那可真是个纯情的时代。

那时候的老根头有一个青梅竹马,俩人都要筹备嫁妆办酒席了,他却和邻村的姑娘好上了。结果,未婚妻转嫁别人,邻村姑娘家里人不同意,也成了别人的新娘。老根头就在那时候成为了老根头,说他傻说他坏的人都有。

也就在那一年,老根头独自离了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他回来的时候,他真的就已经老了。和他同龄的人有了孙子孙女,他一个人形单影只。

往事不堪回首啊。老根头眼见着天要黑下来,抓紧了往山上的厂子赶。

走到一半,天就黑透了。雨开始哗哗地往外倒。真是他妈的晦气!老根头终于喊出了一句话,和冰凉的雨水交织在一起。

下雨后的山上趟满了泥水,老根头的解放鞋和裤脚都湿了。他提防着路滑,百般小心地走。好不容易到了山上,老根头恶狠狠地啐了口痰:去他妈的!把陈年往事爱恨情仇一并交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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