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援藏日记:1.初见

一、逐梦

这,大概要从高中时代偶然看到的一本藏地图册开始说起,或是从阿来的《尘埃落定》说起,又或是从大学时修的课程《中国文化概论》说起。总之,我对雪域高原的神往绝不是一时脑热,它深埋于我心已有许多年。

2017年夏,我与妻一同进藏,沿着318国道,从成都到川西,由芒康至拉萨,而后又深入江孜与日喀则。一路上,遍览胜景、邂逅奇遇,甚至在南木林县的唐巴雪村遭遇汽车故障、雨中被困和投宿藏家等奇特经历。

那一行,虽详记了近五万字的《西行漫记》,却难免仍有浮光掠影之感。数年来,身为教师,更是无法忘却在途中每路遇一所学校,内心就翻涌着“留下来”的念头。于是,数回致电教育局人事科询问是否有援藏机会。

今年暑假,一日午饭间,终于等到深圳教育局关于推荐教师赴西藏察隅支教的通知。一时间,竟激动得心儿都颤了。

把报名表交到人事科时,黄老师询问了我许多问题,最后特别与我强调:这次援藏是纯粹的支教之旅,局里不会给予“提拔”的承诺,对于将来评副高级职称,时限也不足够,问我对这些方面是否有想法。我很坚定地说:“这些原本都不在我的期待之内,即便援藏津贴因故无法到位也无妨,只要我能被选上赴藏,我就充满感恩。”

2020年8月20日,我终于踏上了多年来魂萦梦绕的援藏之旅。

那日,九送我出门,陪我打滴滴到候机楼,一路上我们像往常一样闲话家常,彼此表现得很淡然,仿佛并无太多依依离情。我告诉她,离家前,六六用脸贴着我的脸时,我鼻头突然就酸了,实在不忍多品味。她宽慰我,一学期很快就过去。

九了解我,她了解此行是深植于我心底多年的情结,她了解总有一天我会背上西行的行囊。她就是这样,家常虽则“刁蛮”些,但每每当我抬头仰望心中的月亮,她总是第一时间给予我逐梦的最大支持。

九挥着手,用玩笑般的口吻对我说了一句“一路逆风”后,我就真正开启了自己的援藏旅途了。

独坐间,我脑海中盘旋着那日在争取领导支持时说的一句话:在我这样的年纪,不知道您心中是否也和我一样,有一个遥远而难以忘却的梦想。

感恩所有爱我的人,感恩所有给予我支持的人,我总算踏上了圆梦的路了。

当然,也感恩我自己,对于梦想,我从来都坚定而执着。

二、会师

这一批深圳援藏的支教人员,共有六人。

罗杰老师,是南山区的生物名师,副高级教师,我们此行的领队。

王颖老师,来自宝安区的热情如火的资深小教语文教师,令人难以置信的,她竟然是一位大宝只有三岁而小宝只有一岁的二胎妈妈。

来自光明新区的叶家兴老师,是一位正值新婚之期的酷酷九零后小伙子。

而另外两位伙伴,都是刚刚毕业一周年的小姑娘:中国民间文学专业出身的研究生,充满“诗与远方’情怀的江南姑娘朱毓瑶老师;以及从小在深圳长大很有特区气质的元气少女朱益琪老师。

我们六人在成都双流机场转机时顺利会师。大概由于大家心知这一路是要互相扶持的,我们一见如故。在成都歇息一晚之后,我们乘坐次日早晨飞往林芝的航班继续西上。

从林芝机场出来,我们支教期间的主管领导,现任察隅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张文华博士就迎上来给我们献哈达。

这位微信昵称为“胖子”,并让我望文生义误以为会略显油腻的领导,将洁白的哈达系到我颈上时,用极其儒雅而缓慢的语气对我说:“方楠,你原本教小学语文是吧?看了你的简历,我们还是决定让你到县中学试试,我想,一定没问题的。”

哈达献罢,我对同行的姑娘们说:“好儒雅的一位领导,我还以为会是很‘领导’的领导呢!”姑娘们也深表赞同。

我本以为这天夜里就能到达察隅,但西行之路还是比想象中要遥远些。到达林芝机场已经是晌午时分,沿着318国道行驶五六个小时,我们需要在波密停留一晚,次日从波密出发又需要在旅途中盘旋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察隅县城。

历经三日的舟车辗转和翻山越岭,我们总算达到了目的地——察隅县,一座位处藏东南,与云南毗邻,与缅甸、印度接壤的边陲小县。

察隅县教育局陈伟华局长,先是亲自帮我们卸行李,又给我们献哈达,而后招呼我们享用他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鸡汤和牦牛肉盖浇面。陈局长很年轻,只比我大两岁。席间,我们了解到,陈局长青年时期就投戎赴藏,退役后留藏读大学,现已扎根藏区基层十七年,是一位年少有为的青年干部。

初见两位领导,我没有感到一丝的不自在。张博说,察隅的教育系统,没有那么多繁琐的规矩要讲究,最重要是要把援藏工作做好。我喜欢这样的简单、纯粹。

晚上,张博领我们在援藏公寓用了一顿粤式晚餐,又带着我们到县城内慢慢地散步聊天,与我们分享他援藏一年来的心得,以及一些为人处世的肺腑之言。途中,遇到一些当地的老师,都热情过来与他寒暄。

城市人都是复杂的,初次与一个人见面,我往往不愿枉下什么判断。但经过几回粗浅的交道,我在张博身上,仿佛看到了我常常引用的一句话:什么是一个人的价值?假如有两个平行的世界,其中一个有你,一个没有你,如何使这两个世界产生差别,这就是一个人的价值!

我想,这一年来,他一定让察隅的教育生态产生了许多的变化。

次日,我们援藏小队就各奔东西了。

家兴被张博亲自带往离县城最遥远的察瓦龙乡中心小学,他们需要在著名的丙察察线上盘旋颠簸七八个小时才到达乡里。我们的司机说,丙察察线一路是泥路,下雨天就很难行走,还随时可能遇到山上的落石。但那里毗邻云南的香格里拉,据说物资丰富且物美价廉。

毓瑶一早就被古拉乡中心小学的校长接走,她所去的古拉乡据说是我们此行诸人中去的最偏僻之所在。去古拉只有一条小路,要翻越海拔四千七百多的折拉山,再下到河谷去。以前每逢大雪封山就不得进出,因此那边的物资也是最紧缺的。据说,供电供水供网全要看老天爷的心情。我对毓瑶说,古拉听起来就像世外桃源,很适合学民间文学的你。

益琪小姑娘与我们用过午饭,就由上察隅镇中心小学的校长接走了。我们同行六人,局里仅先给益琪做了工作证,说是去上察隅一定要用到,这不免让人有所遐想。上察隅镇离县城并不算太远,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就可以到达,海拔也不算太高,据说还有温泉可以泡。

王颖姐姐,被分配到离县城比较近的古玉乡。古玉乡是八一进察隅的必经之地,在德姆拉山垭口,海拔将近三千五,是我们这行人中所到的最高的一个地方。我们进来时,我特别留意了古玉乡的村容。乡府和学校依山而建,山下是一个大峡谷,视野很辽阔。大多数村民的房前屋后都种着一块金黄的青稞,门户前有盛开的一排波斯菊或万寿菊,看着饶有意趣。

而我和罗杰老师,则幸运地留在了县城,留在县中学。

三、乍到

伙伴们分道扬镳当天,县中学的副校长泽旺罗布(泽校)和总务处次仁巴登主任驾车到旅馆接我们到学校,并为我们添置铺盖,安排住所。

县中学在离县城三公里的半山坡上,学校四周环山,依山而建,面朝察隅河。校内环境很不错,教学楼、综合馆、运动场、师生食堂、学生宿舍、教师公寓,应有尽有。

我与罗老师同住在学校教师公寓一楼的一套二居室。公寓里设备不是很齐全,但是空间宽敞,环境舒适。客厅方正而大气,还配了沙发、茶几及电视柜。泽校着人为我们维修家具、定制窗帘、添置洗衣机。巴登主任带着学生给我们搬来了书桌。就这样,我们简单而舒适地安置下来了。

当天夜里,学校教学处的张毅老师来寝室为我们送教材和课表,我才得知自己要教九年级。教了七八年小学语文,一来到高原就让我教九年级,说实话,我还真有些意外。罗老师问我需不需要跟学校申请调整到七八年级,我毫不犹豫地说:“没事儿,服从学校安排即可!”

次日,一到语文组报到,与九年级的语文老师一交流,我就对昨夜的“意志坚决”感到懊悔了。

按照学校的教学计划,我们必须在十三周之内上完九年级上下两册书的内容,而整个年级除了我任教的这个班级之外,其他班已经在我来之前上完了一个单元的内容。我翻了翻课本,感到有些失落。失落,不是因为怕自己做不好,而是感到接下来的日子可能都要在疯狂的追赶教学进度中度过了,自己原本所擅长的东西,到了这儿可能都变得没有用武之地了。

同年级的李薇老师给我打了预防针:这边的学生,也许由于自然环境与成长氛围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他们的学业基础普遍比较弱,120分满分的语文卷子,班级平均分可能40分都达不到。有些孩子到了初三,字可能都认不全,读课文都很勉强,而且课堂上不善于思考,大多已经形成了等着老师告知他们答案的习惯。

带着这样的心理预期,我走进了九(5)班的教室。

第一节课,我首先得让孩子们熟悉我,所以在上正课之前,我给他们播放了去年学校为我拍摄的个人视频《读书人是世间幸福人》,并要求他们观看完视频之后说出自己对方老师的第一印象。

视频播放时,全班同学正襟危坐,瞪大双眼认真地观看着,整个教室被一种过分的“安静”给填满了。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上一回处身于这样安静的环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围着教室踱步,享受着这种近乎神圣的安静。视频结束,我重新回到讲台,一抬头发现全班同学用一种惊奇而庄严的神情盯着我,这种神情也令我感到久违。我喜欢这种久违的安静,喜欢这种久违的神情。

我问:“通过视频,你了解到一个怎样的方老师?”有几位男同学羞涩地举起了手,我请他们作答。于是,我得到了几个只由一两个词语组成的生涩或者说近乎生硬的答案。虽然有李老师的铺垫在先,但这情况还真是让我有些始料不及的。九年级的孩子,语言的组织与表达能力真的如此匮乏吗?

由于考虑到教学进度,课堂的后半段,我开了新课,讲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孩子们告诉我,他们已经会背了。于是,我让他们背一遍给我听。果然高原上的孩子一个个都有着喊山的天籁之嗓。一节诗没念完,我就感觉我的鼓膜快被震破了,连忙喊停。

我告诉他们,语言文字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我们要怀着珍爱的态度,用温和的口吻来诵读它,而不应该像和人吵架一样扯着嗓子吼。随后,我范读了几句给他们听。没想到孺子可教,他们立马收起了“天籁之嗓”,读得虽不算字正腔圆,但听起来已然舒服得多了。

后来,我请同学上来朗读诗歌,又请其他同学评议,但孩子们不知道如何进行评议。赏析诗歌时,我让他们合作完成任务,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进行有效地讨论与合作。而每当我抛出一个问题的时候,孩子们总是在第一时间不假思索地乱猜一气。每个人都争先恐后,每个答案都脱口而出,而每个答案虽然震耳欲聋实则苍白无力,或与问题风牛马不相及。

我实在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总是厚颜无耻地自恃为带着满腔情怀来支教,但现实中面对突如其来的毕业班教学,面对如山的进度压力,面对如白纸般薄弱的生源基础,在短短的四个月时间里,纵然我有十八般武艺又该如何施展?又能取得何种成效?

无论如何,我绝不能做一个过来搅乱了人家的教育生态和教学节奏就一走了之的人!

四、高反

上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上早自习,直到夜间九点晚修结束,我一共上了五节课。

这一天,从午后开始,我便一直感到头隐隐疼痛。由于心里头一直挂念着赶进度,所以上起课来格外用力,就连晚修的两节课,我也在坚持讲课。

从教学楼回公寓,要上一个长长的小斜坡。三年前,我曾经在藏区行走了二十多日,连海拔五千多的东达山山顶和纳木错畔尚且能蹦蹦跳跳,但今日,这个小斜坡竟让我感到有些吃力。

回到寝室,更觉头痛欲裂。我突然有点惧怕高反,因为比起三年前,我毕竟离少年时代又远了些了。也许在身体没有完全调整好的情况下,我今天应该悠着点的。

怀着对高反的忧虑,我早早睡下。

一觉醒来,顿觉舒适。打开手机,收到了张博的信息:王颖老师昨夜高反了,凌晨三点被张博送进了县医院医治。

傍晚,我和罗老师去探望了王颖姐。原本总是拾掇得光鲜亮丽的王颖姐姐,在高反的摧残下,素颜朝天、头发蓬乱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短短一夜,她经历了发烧、眩晕和昏迷。用医生的话就是,高反导致了脑水肿。好在经过救治,她已经无恙。我们深切体会到什么是“敬畏高原”!

当天,我们的领导张博在照顾王老师的同时,抽空也问候了我的情况。我直言:感觉自己擅长的东西全部派不上用场,有些焦虑。

他鼓励我学会双向适应,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坚持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又教导我调整心态、放慢步伐,不要急于求成。最后还对我说了一句听起来很“传销”的话:我相信你,会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奇迹。

说实话,他的这番谈话,确实很大程度地治愈了我内心的“高反”。

二零二零年九月二日于西藏察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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