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 很短很短,不涉及过多的人间烟火,但不是矜持。
据上一次写小说的时间,已长达整整三年。小说的名字,在我初二早已经想好,那时无知的我在百度上无意搜索这个名字,诧异于它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被安妮宝贝用过了。不过是将它用为阴性的,她。也是一篇刊登在城市画报情人节专栏上的文章,作为礼物。
但这并不能泯灭这个名字所蕴含的创造力。
——写在前面
1
他说,长亭是离别的意思。说话的时候,看似无忧地望向窗外蓝的无忧无虑的天空。
她高高举起足足6.5厘米厚的字典给他看,写着:【长亭】古时在城外路旁每隔十里设立的亭子,供行人休息或饯别亲友。然后小声忿怼道:“还可以是驻扎呢。”他不语。
2
在长亭看来,K的思维方式有失偏颇,没有几回一拍即合的时候。这恰恰是K曾经深深吸引他的地方,只不过由神秘有趣渐渐变成了无法理解的愚昧。引发无数次苛求,不解,争执,中伤。好比在两条起点平行的道路上,一条向上倾斜五度角,一条向下倾斜五度角,但走着走着,越来越清晰地发现缓慢生长的高度差,直至它大到如同一把偌大的锯子硬生生地割断人与人之间的这层关系,一瞬间切开的动作其实一点也不婉转。仿佛生命从来都是单行道,专注自己才是正确无比的选择,从来无须和谁并肩而行。
可是K不是这么想的。她的思维可以用一个术语来形容——“意识流”,她的意识仿佛穿上了一双流浪的鞋子,永远奔走在抵达长亭的路上,不知疲倦。因为是意识驱使这个女子不知疲累地奔赴一个看似触手可及的亭子,因为越是疲累,就越想抵达那处亭子歇脚,就越会忘记背负的伤痕,以及筋疲力尽的知觉。她赴往远处的长亭靠的是意识,而不是她们眼里的物质和其他低级欲望。她不喜欢结交闺蜜的原因,在于她与她们的看法截然不同。
可是长亭也不是这么想的。他活在现世中,只是一个亭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高大——甚至可以称作伟岸的视觉。这处伟岸决定了他注定要离开许多事情的命运。
他在感情关系里跑得过快,胜过几乎所有同龄女性,然而K本来就不会跑,她只是想游荡。
这个亭子因为现实的空虚,所以需要用低级欲望来填充,这是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给他的。只不过她更愿意为那个幻觉而交换自己所有,她把自己的照片填充进这个亭子里,接着是连衣裙,鞋子,化妆品,甚至奖状,唯独没有自己。
而在她那个不知所终的梦境中,在她那团不知所云的意识里,镜像般存在的亭子是他设定的,里面满是夏日的栀子,盛放着,纯洁而热烈的。告诉她,八月未央。
都是幻觉。
境由心生,却依然是幻觉。
3
K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经常与家人争吵,毕业的假期,她被家人驱逐了出来,转身去找长亭。
她发现自己真的因了这束缚什么也不会,如果明天就把她一个人扔到大街上,可能除了乞讨她只能等死。
长亭,如果说在这里可以驻足,那也是瞬息的事情。
他跟她一起坐大巴,窗外掠过树影,河流,麦田。风很大,无数连绵且屹然挺立的,像高粱一样不知名的野生植物渐次倒伏。她拍拍旁边的长亭,问这是什么。因她从小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不知天下竟有这般茂盛的野生植物,与高粱类似,也不敢相认。他不告诉她。她忽然冷冷地说,有秘密的地方就有羞耻,这是我从心理学书上看到的。
但她知道,明明是他更懂心理学。
说完,K拿出那个神秘的笔记本,开始写些什么。面对着长亭。她能写什么呢。
K想自己的前世一定是个画家,只是这个世界没有给她一个提示要自己去选择学画画,那些绘画所用的资本,比如颜料,水粉笔,甚至各种型号的铅笔橡皮,她都觉得很奢侈——它们是代替时间的消费品,却很难描摹出心中的那份情感与孤独,即使自己能够理解,他人也因为专业度不够而不理解这些抽象的线条和景物,只会在匆匆看过一眼后流露溢美之词。
还有,就是因为原生的束缚下变得懒惰,变得即使对美好的琐碎也缺乏欲望学习。因为顺从不是心的镜像,而是与生俱来的注定。
因为得不到,所以不遗余力地找各种借口。绘画如此,其他事也是如此。长亭认为,这是卑微的放弃。K笑说,这是无畏的放下。
这些是她写的。长亭,有时像一株兀自挺立的睡莲,颀长的脖颈是它的浸没在水下的花枝,花心是他沉默的笑,但是他更像是我心里住下的一个幽灵,被想念的时候,都会跳舞,幽灵的舞步频频,我的心就会疼。
她秘密地收起记录下来的描写,正如他保留了那株植物是高粱的秘密。
后来她才知道,秘密不属于任何人。是神明布施的福祉,它们只属于回忆。
4
半个上午便抵达目的地。
在这个尚未真正成年的年纪,出于安全考虑,他们需要随旅游团一起出行,抵达之后,在规定时间可以自由游玩。
他带领她爬山,逛古老的街市,随农村赶会,去庙堂里祭拜。他们坐在高耸的山顶,听到大风从山洞间呼呼的穿过,蓝天白云浮游于天地之间,宽宏博大。这是她第一次去农村,这里远离城市霓虹灯光的照射,生长如同茁壮大树一样浑然。
中午的时候,长亭邀请K去自己的老家。
她先是诧异于这里竟然是自己的老家,之后不知该激动还是悲伤地答应说,我没有故乡,我的故乡就是现在居住着的地方,不过你的故乡就是我的故乡,我愿意做一个随处可栖的候鸟。可以是丧失记忆的那只。
她说,即便有故乡,也宁愿丧失记忆,来换取与他故乡同在一处的关系。
她急切地与他解释,一次语文课上,老师要求大家写自己的故乡。叫到她的时候,她站起来,仿佛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故乡。全班哄堂大笑。没有人给她解释的机会。交作业的时候,她以没有故乡这个话题写了好长好长。
他摇头,然后是无可奈何的沉默。
K觉得他很多时候的沉默非常诡异,但是她不知道这个沉默能够象征什么。
虽然大多时候那只是个玩笑。
玩笑都可以带来冷漠,那什么不可以呢。
5
正午时分,他让她在老家的空房子睡下,那是一栋新盖的房子,是表哥的婚房,淳朴的民风灌注了这片无垠的土地,人心皆善,于是她便相信他冷淡外表下的恬淡温和的内心。
可是这样相信一个人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那个人早已脱离了这个地方。
她记起年少曾经的蓝颜,与她道别的时候珍重的对白。
尽管在别人看来你有时候做的事有些直白甚至自私,但是也许只有我才知道,你是我认识的最有情有义的朋友。
遇见你是一件幸运的事。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
然后互相道谢,道别。
可惜长亭不是。
6
幽灵离开的时候,跃动是迅猛的,疼痛的。不如南方的湿暖,可以用汹涌来形容思念的感觉,在北方,它是干涩而决绝的。
那是瞬息的事情,长亭消失在幻觉中,不,是幻觉消失,长亭变为除了欲望空无一物的亭子。
那个下午,K去拉长亭的手,要离开他的故乡了。他甩开,如同瑟缩回含苞的睡莲花骨朵。他说,我要上大学。你的存在让我失去信心。疫情开学会封校。我们思想不一致。你很愚蠢。我不知道我们的身体该不该做那样的接触。我也没有怎么对不起你。没有感觉了
……
K还记得那些中伤彼此的话,但这一次,只有他对自己的。语无伦次,但是如同幽灵在心里最柔软之处在舞蹈。冰刀鞋。摩擦,摩擦,在这曾经那样光滑如砥的心上。幽灵曾经用意识中的舞蹈和每一次想念磨平了她心中的棱角;离开之后,棱角般格格不入,一切恢复原样。是不一样的疼痛。一个甘愿,一个残忍。
矛盾的话有可能透露不矛盾的心。可是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话说出来,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挽回亦是无力。
她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没有忘记他的语无伦次。
7
大巴上他的座位空了,于是K拿出温存了他肖像的本子,放在空荡荡的座位上,歪歪扭扭地睡了一路。之后的梦境都没有再出现那个亭子。
是夜,在那个匆匆忙忙的街道上分出两条岔路。一条是父亲一直让她沿着的路途,平坦如砥,车水马龙,摊位纵横交错,没有一条一眼望穿的路,逼仄却繁华。
黄昏一抹抹残余的云霞轻轻舔舐低垂的夜幕落日消失不见。K回头,没有一个男子。一群嬉闹的孩子手拉手绕成一个大圈,旋转如同快乐的木马,只是没有机械的中轴,缺少了持续的快乐。
那是日日夜夜走过的街巷。熟稔无比却没有了兴致和信念,走下去。
一家名为人间烟火的咖啡店站在那个拐角。
手机已经将近没电,通话记录是父亲打过来的30个电话,每20分钟一次,规律得令人窒息。按掉手机,转过身,走向另一个黑黢黢的道口。
从人间烟火涉入无法预测的未知。
她可能因为过度压抑心没有那么疼了,也忘记父亲小时候吓唬自己的话,黑色的街道里有幽灵出没。
她最终从人间烟火走向了通幽曲径。
感觉自己好像一只飞蛾,去寻找黑暗中的烛光。这是无畏的选择。
黑暗像海水一样几乎将她湮没,她的每一根发丝,被抚摸过的肌肤,脚趾,全都轰然陷落入其中。冷静和警觉使她忘却离殇。
天边有飞机驶过,轰隆轰隆的声响平日里几欲震碎耳膜,而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这声音并不会很喧嚣,仿佛穿越了寂寞,变得渐次弱了下来。她望向后方,再回头的时候,房屋墙壁上的砖头和屋檐渐渐通透为水晶的颜色,光是那样渐渐地亮了起来,绚丽的,梦幻的,呼吸一样明媚的,如深海下的城堡。火树银花的颜色。绵亘向茫茫远方。
远方。但她知道,那不是家,还能是哪里呢。
是北方天空下的囚牢。是穿越嘈杂集市和街道的终点。是幽灵出没的夜路通往之处。
是甘愿顺服的,也是逃离的地方。
目之所及,是一处亭子,朦朦胧胧之中发出耀眼光芒。但是她没有停留。这个令人绝望透顶的亭子再也不会让她停留。
书里的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界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然后,她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深刻里,她超脱了自身的痛苦,那歌声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
她忽然想做一只鸟,一生都不会停留,停下来的一刻,便是安家的一刻。
走到一片熟稔无比的星空,笼罩着K的家。她从来没有仔细审视过火树银花和这样美妙的星空。但是,这里就是她的家。
近在远方。原来如此。
K曾经读过,人生最大的痛苦,在于对未来的不可预测性。
可是现在她渐渐觉得,人们应该像一只鸟一样,随处可栖,即使保持一个飞翔的状态也是好的。
长亭不是驻扎所,而应是目送离去你的,一个个朴素的建筑物。不要期望它能有多么华美,因为幻觉从来都是真正奢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