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午小考(四)

        四、《生祭文》解读

     《生祭文》是王炎午的成名作,也是他唯一引起人们注意的作品。《生祭文》之所以引人注目,不是它阐发了什么高深的理论,也不是它展示了什么出色的文采。它之所以引人注目,仅仅是那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速丞相之死”的写作目的。逼迫和引诱他人自杀,无论古、今、中、外,都属蓄意谋杀的重罪,都属天理不容的恶行。王炎午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讳“速丞相之死”呢?

      《生祭文》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是一个引言,介绍作者与文天祥的关系和写作《生祭文》前后的一些“轶事”。后一部分是祭文正文。本来,作为祭文,前一部分是不需要与正文放在一起的。放在一起,未免画蛇添足。但《生祭文》不同,这段引言至关重要。没有这段引言,《生祭文》就将默默无闻,王炎午也就无人知晓。有了这段引言,王炎午及其《生祭文》才会引人注目,广为人知。

        下面是《生祭文》的引言部分:

        丞相再执,就义未闻。豪杰之见,固难察识。因与刘尧举对床,感怜共赋嘆惜之。尧举先赋曰:天留中子继孤竹,谁向西山饭伯夷?予闻其下句义,则谓伯夷久而不死,必有饭之者矣!予谓向字尚有忧其饥而愿人饷之之意,请改作在字如何?尧举然之。予以寂寥短章,不足以用吾情,遂不复赋。

        盖丞相初起兵,仆尝赴公召,进狂言。有曰:“名公复毁家产,供给军响,以倡仕民助义之心;请购淮卒,参错戎行,以训江广乌合之众。他所议论,狂斐犹多,慷慨憨愚,丞相嘉纳。委帅机何见山进之幕府,授职从戎。仆以身在太学,父殁未葬,母病危殆。属以时艰,恐进难尽忠,退复亏孝。感泣控辞,丞相怜而从之。奖拔之公,许养之私,丞相两尽矣!仆以国恩为已负,于丞相之德则未报,遂作生祭丞相文,速丞相之死。尧举读之流涕。相与謄录数十本,自赣至洪,于驿途、水铺、山墙、店壁贴之。冀丞相经从时一见。虽不自揣量,亦求不负此心耳!尧举名应风,黄甲科第,授建康军判签。与其兄尧咨文章超卓,为安成名士。

        ——王炎午《四库全书·吾汶稿·卷四·生祭文丞相》

        这段引言告诉读者;王炎午与文天祥有过不一般的交往,有着不一般的私谊,有着不一般的亲密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呢?亲密到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叫文天祥毁弃家产、叫文天祥去死的程度!另外,为了达到让文天祥速死的目的,王炎午还将《生祭文》謄录了数十本,张贴在从赣州到南昌之间的驿站、码头上,以便让文天祥看到。其决心之大、措施之周到,可见一斑。没有这段文字,读者就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特殊关系和颇富传奇的故事。

        细读这段引言,就会发现它漏洞百出,问题不少。

        一、王炎午是怎么想到要写这篇《生祭文》的?引言开头说,作者与刘尧举聊天,谈到文天祥时,感慨叹息。刘尧举赋诗抒怀,王炎午表示短章不足以用情,言下之意是要写一个长篇。至于是什么长篇,王炎午没有说。由于这是《生祭文》的引言,读者不难猜想,这个长篇应该就是《生祭文》了。不然,引言开头写那段话干什么?可是,接下来,王炎午把那段话完全抛开,毫无预警地冒出来“仆以国恩为已负,于丞相之德则未报,遂作生祭丞相文,速丞相之死”一说。让人大出意外,惊诧莫名。这篇《生祭文》,到底是回应刘尧举抒发感慨而写,还是为了“速丞相之死”而写?如果是后者,《生祭文》就与刘尧举无关。引言就没必要三次提到刘尧举;如果是前者,却突然说是为了“速丞相之死”,未免前言不对后语了。而他写这篇《生祭文》的原因,还是说不清楚。

        二、引言中说:“仆尝赴公召,进狂言。有曰:名公复毁家产,供给军响,以倡仕民助义之心;请购淮卒,参错戎行,以训江广乌合之众。他所议论,狂斐犹多,慷慨憨愚,丞相嘉纳”。这段话的真实性非常可疑。当时的南宋朝廷,府库充足,财政并不困难,根本不需要官员个人“毁家产,供给军响”。文天祥实际上也没有这样做。文天祥在《纪年录》中记录了自己在吉安期间的活动:

        四月,领兵下吉州,除权兵部侍郎,职任依旧。五月,丁祖母刘夫人忧,解官承重。六月,葬刘夫人,起复命下。七月七日,大军发吉州。

        ——《文山先生全集·卷十七·纪年录》

        这段记录表明,当时吉州一带,社会基本上还是稳定的。人们该干嘛还是干嘛。私事公事,仍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王炎午往返汶源与吉州之间,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和波折,也可以说明问题。当时江淮一带,基本上都被元军占领。叫文天祥到那里去“购淮卒,以训江广乌合之众”,岂不是开玩笑?王炎午当着文天祥的面,把他招募的军队称之为乌合之众,可能吗?因此,王炎午是不是提出过这两个建议,很值得怀疑。就算他无知者无畏,当时提出过这样的建议,文天祥会“嘉纳”吗?

        三、引言中说:“奖拔之公,许养之私,丞相两尽矣”。王炎午从来没有担任过官职,从来不是文天祥的幕僚,何来“奖拔之公,许养之私”?王炎午与文天祥非亲非故,直到老死不曾往来,何来“丞相之德则未报”?引言中说:“仆以国恩为已负,于丞相之德则未报,遂作生祭丞相文,速丞相之死”。这句话令人惊愕不已。难道王炎午自己“国恩已负、私德未报”是文天祥的错?文天祥必须以死来承担这个责任?这是什么逻辑?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

        四、根据“謄录数十本,自赣至洪,于驿途、水铺、山墙、店壁贴之。冀丞相经从时一见”推断,《生祭文》的写作时间,可以认为是在文天祥已经踏上北上大都的征途,尚未到达赣州之前这段时间写的。但这个判断,是建立在王炎午已经知道文天祥即将途经赣州、南昌,北上大都这个信息的基础之上的。王炎午如果没有掌握这个信息,就不存在“相与謄录数十本”、“自赣至洪,于驿途、水铺、山墙、店壁贴之”、“冀丞相经从时一见”等后续行为。问题是,王炎午当时得到了这个信息吗?他是通过什么途径得到的?

        文天祥当年被从广州送往大都,是一件军政大事,属于高度机密。了解具体情况的,只有元世祖忽必烈和张弘范等少数高层人物。隐居安福汶源里的一介平民王炎午,不可能即时获得这个信息。

        七百多年前的信息传递,只有口耳相传和书信传送两种方式,都只能由人工来完成。赣州地处广州与安福之间,距安福汶源近三百里,是广州到安福的必经之地。就算文天祥启程时,有人第一时间获得了这个信息。当这个信息从广州传送到江西安福汶源里时,文天祥一行早就过了赣州甚至吉安了。王炎午即使想追都追不上,能在文天祥到达赣州之前,将祭文謄录数十本,沿途张贴吗?

        七百多年前,赣江边上的“驿途、水铺、山墙、店壁”等建筑物,都建在洪水水位线以上,远离江心航道。贴在这些建筑物上的《生祭文》,就算字径大到三、四寸,坐在船上的人能看得到、看得清吗?

        要做到“相与謄录数十本,自赣至洪,于驿途、水铺、山墙、店壁贴之”,一要有人,二要有时间,三要有交通工具。还必须有足够的速度。《文天祥年谱》记载:

        张元帅遣都镇抚石嵩护公北去。以四月二十二日行,五月二十五日至南安军。二十八日至赣州,六月一日至吉州。初五日过隆兴,十二日至建康。八月二十四日北行渡江,二十六日至扬州,九月七日哭母小祥于邳州。初九日至徐州,十五日至东平府,二十日至河间,二十一日至保定府,十月一日至燕。

       关于此行,文天祥自己也有记录:

        予四月二十二日离五羊,五月四日出梅岭。至南安军,钥置舟中。予不食,拟至庐陵得瞑目。庶几首丘之义云。

        ——《文山先生全集·集杜诗·至南安军第七十八》

        上述记载表明,文天祥一行,自赣州到南昌,总共才七八天时间。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要“謄录数十本,自赣至洪,于驿途、水铺、山墙、店壁贴之”,王炎午办得到吗?。

        由此可知,文天祥北上大都途经江西时,王炎午不可能获得这个信息,也没有写这篇《生祭文》。引言里所说的“相与謄录数十本,自赣至洪,于驿途、水铺、山墙、店壁贴之。冀丞相经从时一见”,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纯属杜撰,不是事实。

       可见,引言里充满了假话。

        《生祭文》的正文又是如何呢?为了让读者一窥其全貌,这里转录正文的全文:

        维 年 月 日,里学生,旧太学观化斋生王鼎翁,谨采西山之薇,酌汨罗之水。哭祭于丞相文山先生未死之灵而言曰:鸣呼!大丞相可死矣!文章邹鲁,科甲郊祈,斯文不朽,可死;丧父受公卿组莫之荣,奉母极东南迎养之乐。为子孝可死;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将相。功名事业可死;仗义勤王,使命不辱。不负所学可死;华元踉跄,子胥脱走。丞相自叙几死者数矣!诚有不幸,则国事未定,臣节未明。今鞠躬尽瘁,则诸葛矣!保捍闽广,即田单即墨矣!倡议勇出,则颜平原、申包胥矣!虽举事卒无所成,而大节已无愧。所欠一死耳!奈何再执,涉月逾时,就义寂寥?论者惊惜!    

        岂丞相尚欲去耶?或以不屈为心而以不死为事耶?抑旧主尚在,末忍弃捐耶?果欲脱去耶?夫伏桥于厕舍之后,投筑于目嚯之余,于是希再纵求再生,则二子为不智矣!尚欲有所为耶?识时务者在俊杰。昔以东南全势,不能解襄樊之围。今以亡国一夫,而欲抗天下?况赵孤韬海,楚怀入关。商非前日之顽,周无未献之地。南北之势既合,天人之际可知。彼齐废齐兴,楚亡楚复,皆两国相当之势,而国君大臣固无恙耳!今事势无可为,而国君大臣皆为执矣!臣子之于君父,临大节,決大难,事不可为,则屈意忍死以就义。必不幸,则仗又以明分。故身执则勇于就义,当以呆卿张巡诸子为正。    

        李陵降矣!而曰欲有所为,且思刎颈以见志,其言诚伪,既不可知,况形拘势禁不及为者,十常八九。惟不刎,刎岂足以见志向?使李陵降后死他故,则颈且不及刎,志何自明哉?丞相之不为李陵,不待知者而信。奈何慷慨迟回,日久月积,志消气馁,不陵亦陵。岂不惜哉?欲不屈而不死耶?惟苏子卿可。汉室方隆,子卿使耳,非有复兴事也,非有抗师仇也。丞相事何事?降与死当有分矣!李光粥讨史思明,方战,纳刃于靴,曰:夫战,危事也,吾位三公,不可辱于贼。万一不利当自刎!李存勖伐梁,梁帝朱友贞谓近臣皇甫麟曰:晋,吾世仇也,不可俟彼刀锯,卿可尽我命!麟于是哀泣进刀于帝,而亦自刎。    

        今丞相以三公之位,兼睚眦之仇。投机明辨,岂堪在李光粥、朱友贞之下乎?屈且不保,况不屈乎?丞相不死,当有死丞相者矣!自死者义也。死于势,死于人,以怒骂为烈。死于怒骂,则肝脑肾肠有所不忍言者矣!虽汤镬刀锯,烈士不辞,苟可就义以归全。岂不因忠而成孝?事在目睫,丞相何所俟乎?以旧主尚在,未忍弃捐耶? 李升篡杨行密之业,迁其子孙于海陵,严兵守之。至男女自为匹偶,然犹不得死。周世宗征淮南,下诏安抚杨氏子孙。李升惊疑,尽杀其族!夫抚安本以为德,而反速祸!几微一失,可不惧辞?王衍既归,唐庄宗发三辰之誓,全其家族。未几,信伶人景进之计,衍族尽诛!几微之倚伏,可不畏哉?夫以赵祖之遇降主,天固巧于报德,然建共暂处。倨坐苟安。旧主正坐于危疑,羁臣犹事于肮脏。而声气所逼,猜疑必生。岂无李升之疑,或有景进之计。则丞相于旧主不足为情,而反为害矣!    

        鼎翁,丞相乡之晚进士也。前成均弟子员也。进而父没,退而国亡!生虽愧陈东报汴之忠,死不效陆机入洛之耻。丞相起兵次乡国时,有少年狂子,持绯赎,叫军门。丞相察其忧愤而进之,怜其亲老而退之。非仆也耶?痛惟千栽之事,既负于前一得之愚,敢默于后启手启足,非曾参乎?得正而毙,乃取童子之一言,血指慷慨,非南八乎?抗义迟回,终待张巡之一呼!进薄昭之素服,先元亮之挽歌,愿与丞相商之。庐陵,非丞相父母邦乎?赵太祖语孟昶母曰:“勿威戚行,遗汝归蜀。”昶母日:妾太原人,愿归太原,不愿归蜀。契丹迁晋出帝,及李太后、安太妃于建州。太后疾,急谓帝曰:我死焚骨灰送范阳佛寺,毋使我为北地鬼也!安太妃临卒,亦谓帝曰:当焚我为灰,向南飏之。庶几,灵魂得返中国也!彼妇人,彼国后,一死一生,尚眷眷故乡,不忍飘弃仇雠外国,况忠臣义士乎?    

        人七日不谷则毙。自梅岭以出,纵不得留汉厩而从田横,亦当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邱焉!庐陵盛也,科目尊矣!丞相忠烈,合为一传。旧主得老死于降邸,宋亡而赵不绝矣!不然,或拘囚不死,或秋暑冬寒五日不汗、瓜蒂喷鼻死、溺死、畏死、排墙死、盗贼死、毒蛇猛虎死。较一死于鸿毛,亏一篑于泰山。而或遗旧主忧,纵不断赵盾之弑君,亦将悔伯仁之由我!则铸错已无铁,噬脐宁有口乎?    

        鸣呼!一节四忠,待公而六,为位其间,闻讣则哭!

        ——《四库全书·吾汶稿·卷四·生祭文丞相》

        祭文是悼念和颂扬逝者的业绩、成就、品德、风范,寄托哀思的文章。致祭者的态度应该是诚恳而谦卑的。但《生祭文》对文天祥的生平事迹、文章道德、事业功绩,几乎一字未提。通篇看不到一字一句对文天祥的赞美和颂扬。相反,祭文中充斥着以师长的口吻对文天祥的教诲、训斥和谴责。

        祭文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是:“鸣呼!大丞相可死矣!文章邹鲁,科甲郊祈,斯文不朽,可死;丧父受公卿祖奠之荣,奉母极东南迎养之乐。为子孝可死;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将相。功名事业可死;仗义勤王,使命不辱。不负所学可死。”

        这就是说,有学问的人、文章写得好的人、兄弟都考上进士的人、父亲去世得到朝廷高官祭奠的人、母亲享受到了孝道的人、二十岁中了状元的人、四十岁当上了丞相的人、起兵勤王的人、不辱使命的人,都可以死,都应该死。这什么逻辑?如果王炎午的这些说法可以成立,文天祥以及许许多多的人,都早就应该死了,何须等到王炎午今天才来提醒?

        祭文中说:“虽举事卒无所成,而大节已无愧。所欠一死耳!奈何再执,涉月逾时,就义寂寥?论者惊惜!”王炎午认定,文天祥的所作所为尽管无可指责,于公于私、于国于人,可以问心无愧,但还是欠了一死。冤有头债有主。文天祥的死债,究竟欠谁的?王炎午能给出答案吗?

        祭文中引经据典,连篇累牍,列举了大量典故。看似博学多闻,实则牵强附会。基本上与文天祥其人其事搭不上边,挂不上号。为节省篇幅,这里恕不一一剖析。王炎午列举的人物,都不足以成为文天祥学习、仿效的楷模。文天祥已经用自己的行动,成了光耀史册的道义上的典范。文天祥形象的高大,远非王炎午所列举的人物能够比拟的。让文天祥向这些人物学习、膜拜,只能贬低文天祥的伟大人格和光辉形象。

        《生祭文》问世以后,真正认真读过它的人不多。针对《生祭文》的实质性评论,更是寥寥无几。笔者所看到的,有下列几则:

        近从其门人刘省吾得王鼎翁集,始见所谓《生祭文丞相》。既历陈其可死之义,又反复古今所以死节之道。激扬奋发,累千五百余言。大意在速文丞相死国……故文丞相之死国,必不系于鼎翁之文。其文见不见,又不可知。而鼎翁之志,则甚可悲矣。

        ——揭傒斯《四库全书·吾汶稿·吾汶稿序言》

        他日从其门人刘君省吾得《吾汶稿》读之,至《生祭文丞相》文,作而叹曰:呜呼!王鼎翁,宇宙奇士也。

        ——欧阳玄《四库全书·吾汶稿·梅边先生吾汶稿序》

        及丞相被执,为生祭文以速丞相之死。既历陈其有可死之义,又反复古今所以死节之道。累千五百言。

        ——李时勉《王炎午忠义传》

        炎午以《生祭文丞相》得名。然他文乃似里社饼肆中庆吊卷轴之语。晚以书干姚参政、贯学士,自比于爨下之焦尾,若惟恐其不己知者。志父之墓,又必于当世显者是求。此数端,皆所未喻集中。惟《张尉旧祠堂记》颇佳,不减罗鄂州《社坛记》,存此一篇足矣。

        ——王士禛《居易录·卷十二》

        揭傒斯、欧阳玄的评论,是他们应王炎午门人的请托,给《吾汶稿》写的序言中说的。自然有“美言几句”的考量,具体评论时,不便实话实说,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李时勉的《王炎午忠义传》,是应王炎午的后人请求而写的。他的评论,只是照抄揭傒斯的原文,说了等于没有说。从他们三个人的全文来看,他们都没有认真读过《吾汶稿》,也就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能撇开《生祭文》,说一些空对空的大道理。真正认真读过《吾汶稿》的,是清朝的王士禛。王士禛只笼统地从写作技巧的角度谈《吾汶稿》中作品的优劣。对《生祭文》没有评论。上述评论表明,《生祭文》无论是艺术价值还是思想价值,都没有什么值得赞扬的地方。如此平庸、且漏洞百出的《生祭文》,却广为人知,其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那么,王炎午有没有获得过文天祥北上大都的信息呢?他是通过什么途径获得的?《生祭文》究竟是什么时候撰写的?我们不妨到《文山先生全集》和《文天祥年谱》中去寻找答案。

        《文天祥年谱》记载:

        “至元二十年(1283年,),公柩归至故里。时弟璧任临江路总管兼府尹,办丧事。”

        “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葬公富田东南二十里鹜湖之原。葬师则吉水王仁山也。升庐墓三年。”

        “元贞大德间(1295—1307),其乡人搜访,编为前集三十二卷,后集七卷,世称道体堂刻本。书中原跋九条,并详载本事,颇可以资考证。江西副使陈价,庐陵处士张祥先后刻之。附以前录(《指南录》)一卷,后录(《指南后录》)二卷。”

        上述记载表明,文天祥去世的第二年,灵柩回归故里,第三年,在时任临江知府的弟弟文璧的操持下,隆重下葬。文天祥的故事与传闻,从此开始在社会上流传。同属吉州府的王炎午,多少有所耳闻。文天祥的文集出版以后,王炎午读到了文天祥的诗文和传记,从而进一步知道了文天祥当年奔赴临安以后,还有过抗元、被俘、北上、囚禁、就义等经历。如果说,社会上的传闻可能加油添醋、真假难辨的话,那么,读了文天祥的著作和传记之后,王炎午对文天祥曾经乘船北上等件事,就深信不疑了。此时的文天祥,头顶忠臣、烈士、诗人、政治家、民族英雄等桂冠,光芒四射,受到人们的广泛崇敬,成了一个香饽饽。不少人因而纷纷与他攀亲搭故,以能成为他的亲朋好友而引以为荣。王炎午不失时机地加入到了这个队伍之中。他挨不上亲戚的边,只能把自己打扮成文天祥的“友”、“诤友”。而把自己打扮成文天祥的“挚友”、“诤友”的最佳方法,就是编一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怎么编呢?王炎午于是想到了撰写《生祭文》这个奇招。以“不经意”的方式,把故事穿插到祭文中去,既显得自然,又避免了自我炒作的弊病。王炎午的创意,看来确实不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由此可知,王炎午是在阅读了文天祥的著作和传记以后,才真正知道文天祥曾经乘船北上这件事的。王炎午知道这件事的时间,不是文天祥北上的那一年(1279年),而是在文天祥去世十多年之后的1300年前后。《生祭文》就是在这个时候写的。其时,文天祥去世已二十来年,王炎午已年近五十岁。

        细读《生祭文》,其中的一些文句,明显有着《指南录》、《指南录序》、《集杜诗》相关文章的痕迹。比如“丞相自叙几死者数矣”这句话,就是对文天祥《指南录后序》一文内容的概括。文天祥在《指南录后序》中说: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毘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文山先生全集·卷十三·指南录·指南录后序》

        王炎午如果没有读过《指南录后序》,就不可能未卜先知,写出这句话来。又如“自梅岭以出,纵不得留汉厩而从田横,亦当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邱焉”等句,显然出自文天祥《指南后录·卷一·南安军》一诗的诗意: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同谁出?归乡如此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和《集杜诗·过临江第八十三》的序言:

        予念既过乡州,已失初望。委命荒滨,立节不白。且闻暂止金陵郡,出坎之会,或者有陨自天,未可知也。……乃知夷齐之心事,由其独处荒山,故知行其志耳。

        这就充分说明,王炎午写作《生祭文》时,已经读过《指南录》和《集杜诗》。而《指南录》、《集杜诗》是文天祥去世十多年之后才问世的。

        至此,我们终于明白了王炎午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讳“速丞相之死”的原因。这是因为王炎午写作《生祭文》时,文天祥已经去世多年,再逼迫他死一次,在道义上不会受到太多的谴责和追究。相反,他的惊世骇俗之语,却可以起到一鸣惊人的轰动效果。

        最后,我们可以给王炎午作一个简要的总结:

王炎午是江西省安福县洲湖镇汶源村人,出生于宋淳祐十二年(1252年),元泰定元年(1324年)去世,享年73岁。王炎午在咸淳十年(1274年)22岁时,经过考试,入读太学,成为一名外舍生。翌年因父亲去世,在家丁忧。下一年,南宋灭亡,太学关闭,王炎午的学业终止。咸淳十一年(1275年),文天祥在吉州募兵勤王,王炎午曾经赴吉州谒见文天祥。其时王炎午23岁,文天祥40岁。文天祥想将他留置幕府,被他谢绝。后隐居汶源村,终身未仕。王炎午与文天祥不是同学,不是同僚,也谈不上是朋友。王炎午有《吾汶稿》传世,收录于《四库全书·集部四·别集类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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