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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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讲个故事,如果你想听的话。

那好啊。

1

道路崎岖,泥土路一直蜿蜒到山顶,山顶有一座小屋,上面常常沉落着一些厚重的云层。小屋的窗户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得东一块窟窿,西一块碎片,窗台上有一些泥巴,从里面长出苔藓来。

门很坚固,锃亮的锁是新换的,门前的台阶也是被人清扫过的样子。

我们上山以后,喜欢在小屋的四周玩,但是从来没有人试着想进去。没有人知道小屋夜深人静时看上去是否仍像在阳光下这样脆弱渺小,也没有人知道刮风下雨的时候,小屋的木质地板和横梁又是怎样吱呀作响的。这些时间里,不会有人到这座小屋附近。

直到有一个孩子被同龄欺凌,关进小屋为止。

每一个曾在场的孩子,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无数次在梦里听到那个孩子的尖叫声,还有火焰腾空的声音。火舌席卷每一个孩子的梦境,包括我的。

那时候城里来了一队志愿者,他们是心理学的研究生,被导师带着来做项目。项目之一就是为了帮助我们镇上的孩子--大家一直生活在闭塞的村子,一场大火就能把我们的魂魄都勾去一样。听大人们说,是要克服我们的创伤后遗症,他们不知道前因后果,却切切实实感受到我们内心深处的恐惧。

那个被我们当做恶作剧锁在山上小屋的孩子,很快被玩着游戏的我们忘却,直到日下山头,也愣是没有一个人想起他来。那天晚上,小镇出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巨大风暴,一道闪电劈中小屋的屋顶,大人们仿佛早就料到似的啧嘴摇头说,这小屋迟早会遭受这种厄运的,毕竟离天上的云那么近,就像要被压垮似的。

我看到爸爸站在窗前,背着手说,还好那栋屋子的老年夫妻早就搬走了。

我紧张地浑身发抖,阿亮好像被我们关进那小屋来着,就是那个瘦削的,老是拖着鼻涕的阿亮。他总是很脏的样子,就连我都受不了他身上的气味,还有他的手,总是沾满了不知哪来的泥巴,甚至有男生说那是什么粪便。可是啊,就是这种人,老师却喜欢得像宝一样。就算他总是年级第一,可我也好歹也是第二吧,老师却从没有多看我一眼。

我并不知道那个小镇的传统是重男轻女,作为家里的独女,我不知道老师们当时都觉得只有男孩子以后才有锃亮的前程,而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就算成绩再好,以后也只有为人妻,为人母的那一条路。

我不是霸凌的发起者,也绝不是什么克己复礼的好学生。所以跟着大哥,我们都叫他大哥,因为他的身形最魁梧,最有气概,一声响亮的嗓子喊出来,能从他家门口直接传到我家门口。至少要几百米了吧!

总之,大哥提到这个法子,所有人都一呼百应,我不禁为阿亮那小子小小的可怜了一把,这人缘呐。

可是在电闪雷鸣的那个晚上,我却没睡着了。

小屋被闪电劈中,燃起了幽冥鬼火,连大雨都没能扑灭,一直烧到第二天中午,什么都没了,而阿亮应该是在那个屋子里的。

碎玻璃,破屋顶,那把新锁,台阶,一切都变成了灰黑色的焦土,寸草不生。

然后所有的孩子开始做梦,阿亮的尖叫声,火蛇窜起声的噩梦。

大人觉得我们是被大火和闪电吓着了,他们也是这么解释给那队志愿者们听的。一个大姐姐蹲到我的身前,她冲我笑,我看到她嘴角露出隐约的可爱的小虎牙。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偏着头问我,声音温柔。

我看着她整齐梳起来的亮丽黑发,看着她脸颊由于长时间赶路泛起的绯红,她蹲下来的体型那么瘦小,仰着脸看我的姿态柔顺温和,我心里突然什么东西碎裂了,只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

“高菲。”我说。

高菲高飞,你以后一定要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我妈妈曾对我说过这句话。

这时候这个叫宁宁姐的心理学研究生对我说了同样的一番话。

你一定会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她告诉我,什么都不用怕。

2

镇上的孩子被志愿者集中起来,镇子的一座小仓库被他们改装成一间简易的教室,就坐落在我们学校的几百米远之外的一片空地上。我们坐在小仓库里,会有一个志愿者给我们讲一些东西。宁宁姐会让我们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处一片空旷的原野,然后向前迈步的时候经过一丛又一丛灌木,感受风轻轻吹来的触感,然后耳畔会传来悠扬的音乐声。

那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了,虽然仓库只能泄进一丝一缕的阳光,但是所有的孩子,这时候脱离大火的噩梦,都能在原野上尽情畅快地呼吸。

虽然课程结束的时候,一切都会恢复原状,我还是会做噩梦,甚至连爸爸都感觉到我的害怕,他总是用一种悲戚而宠溺的眼光凝视着我。老师们还是会在课堂上用眼神扫过全班,寻找阿亮的身影,这种时候所有人都低着头尽力不去看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没有人出卖自己,有大哥的话在前头,还有我冷酷的目光,包括自己的愧疚,没有人告诉满脸疑惑的老师,阿亮已经死了,在那座小屋,那场大火里。

没有人找他。因为阿亮的妈妈和一个男人跑了,他的爸爸有一天醉倒在河里,再也没有爬上来过,那个时候阿亮八岁。

整整两年,他在自己破旧的根本算不上家的屋子里苟延残喘着,冬天没有炉子生火,夏天甚至没有干净清凉的水,但鬼知道为什么就算这样他还能认真学习考第一名,也许是除了这件事之外,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盼头了吧。

我知道总有老师在下课后或是放学前偷偷给他塞点大白兔奶糖或是硬币。他总拿了赖到书店去,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一个晚上,直到家家户户燃起炊烟。

我总是和他对着干,在所有女孩子都被迫在家过早地承担起家务,割猪草,烧水做饭,洗衣叠被的时候,爸爸会给我做饭,然后坐在台灯旁边看着我写字,他觉得就算是像我这样在山里小镇的女孩子,靠着知识也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就像妈妈想的那样,妈妈想的任何事,爸爸都会认同,并且努力地付诸实践。

可就算我用全部精力努力地学习,还是赶不上阿亮。甚至泡书店的时候,我总是用眼睛瞄他,根本静不下来看书,他低垂着头,坐在书架中间的地板上,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腿伸长了,摊开的书放在他双腿之间,他用脏兮兮的手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好像那是什么易碎品,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刻,当阳光射进坐在窗边底下的他眼里时,我看见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的。

我总是理着衣衫,重重地踩着脚步,跨过他的腿,把他正看着的书狠狠地抽下来,在他向着响动看过来的时候,故意把书的封面怼在他视线的正中央,然后我会马上扭过头,重重地走到柜台去付钱。也是因为这样,爸爸给我打造的小书橱里,很快装得满满当当,显出漂亮的模样,我在空位置上放了一盆小小的兰草。

我猜阿亮一定不止一次看出来我的有意行为,但一次都没有,他从来没有找我借过书。我觉得他不把我放在眼里,可当自己也有了在书店坐着看一本书的经历时,我才明白,有一些吸引人的地方,手不释卷之处,一定是要把整本书看完才舍得走的。

阿亮一目十行,在那些于书店的日子里,他一定是每次看完了整本书,才从书店出来,踏着月光回到那个冰冷的没有生息的他的屋子,然后做一些只有上天和他自己知道的事情。

有一天在宁宁姐讲完另一场奇幻旅行后,我下定决心去找阿亮的尸骨。

所有人都反对,但我决定的事情,就连大哥也不能阻止。事实上也就只有大哥愿意陪着我去找。

登上崎岖的泥巴路,踩着湿漉漉的芦苇叶子,好像电闪雷鸣的那个场景就在昨天一样。我能感觉到大哥在颤抖,他在风中抖着自己健硕的体型。我知道他在发抖是因为我的整个骨架也在发抖。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来,但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我想。

我以为我会翻出什么烧焦的头骨,胳膊之类的恐怖的东西,但我和大哥只是在冷风中徒劳地翻着土,什么都没有找到。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庆幸。

然后我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空气中叮铃叮铃地传来,先是极其遥远,然后逐渐变近,直到我的身后。

扭过头就撞见一片黑色里,那是站在我身前的那个男人穿的服装的颜色,一大串钥匙串从衣服的下摆显露出来。我转身想跑,但是胳膊被他拉住,大哥被另一个同样穿着的人制住了。

“小妹妹,这么晚你在这里做什么?”面前的这个年轻警察问我。

“东西,找我丢的东西。”我说,其实也不全是假话,至少在找东西这个方面。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警察说,他的眼睛牢牢地盯死着我的目光。

两天后我才知晓,警察过来是因为大人们瞒着我们孩子,先找到了在烧焦的土地上遗落的骨头。他们自作主张地把这些交给镇上的警察,镇上的警察又自作主张地汇报上级鉴定,鉴定结果很久才出来,出来后有什么人悄悄潜入村镇,问了某些人某些问题,便自作主张地判定这不是一场意外,于是,便派来了两个更厉害的警察到我们的镇上来调查缉凶。

大哥把大家集合起来开了一场紧急的会议,让他们一定要守口如瓶,阿亮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出去。

我心里很平静,站起来打断了他,“大哥,你大可不必那么紧张。”

大家惊恐地望向我。

我把刚从爸爸口中知道的事情对他们说了,“他们鉴定出的骨头不是阿亮的。是另一个男人的,是来我们镇上做生意的一个外乡人,就是那个总是大腹便便在镇子上张扬地走来走去的人,大家都叫他张先生的那个。”

我听到庆幸,惊愕,叹息的声音,嘈杂地回荡在我们的小仓库里。这时候宁宁姐挂着笑容推门进来了,吱呀的木门打开后,我看见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带着不易察觉的勉强。

我没办法集中精力上课。

那节课下课后,宁宁姐叫我去她的办公室,坐下来的时候,她盯着我的眼睛,“高菲,你知不知道程晓亮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很快地说道,低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尖。

宁宁姐肯定是知道我和大哥被警察叫去做笔录的事情了,那个年轻的警察,有人喊他伦可,伦可和我说话的时候,没有那种大人和小孩说话常常具有的不耐烦的情绪,在我说话的时候,他认真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我想大哥也感觉到了,所以我们好像此生第一次非常认真地组织起语言,说我们上山是想挖出什么散落的骨头拿回家研究的事情。

另一个年长一些的警察很快就不耐烦地走开了,但是伦可哥哥一直询问我们骨头有什么好研究的之类。我把大哥挤到一边,非常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伦可哥哥有没有看过《查理九世》,那里面出现的骨头灯,水晶窟窿,都蕴含着一种充满魔力的美感。伦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把我和大哥送回家了,可是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只叫查理的狗是有多么聪明!从他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来,他愿意下一次继续和我交流这个。

“等我去把你喜欢的书好好看看,小高菲,”伦可哥哥把大哥送回家,继续和我走着剩下的路的时候对我说,“到时候我们再好好交流好不好。”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像一个青春期的小少年,眉眼弯弯,嘴角轻扬,和那一身警服是那么不配啊。虽然后来我才知道,伦可是警察里面最年轻有为的那一种类型,而且是最通人情的那一种,不像他的搭档总是阴沉着脸一副谁都欠了他八百块的样子。

“阿,因为我们的名单上面,这个孩子一直都没来上课,你们学校的老师也联系不到他,所以想问问同学知不知道呢。”宁宁姐说,她向后倾,留给我足以拥有安全感的距离,她的微笑和她的眼神,让我又体会到面对伦可哥哥时的那种被人重视的感觉。

我笑了起来,尽量使自己的眼睛折射出一种疑惑的目光,“对呀,阿亮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那么久都不回来。大家都想他了。”

宁宁姐深深地忘了我一眼,然后抓起我的手,我吓了一跳,随即感受到一个硬实的东西被塞到了我的掌心,然后她用温热的另一只手把我的手合上。

我向宁宁姐道了再见,然后转过身飞快地跑出办公室,打开一直握得紧紧的手掌,看到手心躺着一颗圆滚滚的糖果,我在小镇的商店看到过这个的广告,是叫费力罗的一种巧克力。我的眼泪突然啪嗒啪嗒掉了出来,老师往阿亮手里塞大白兔奶糖和零钱的时候,感受到的嫉妒愤恨和不甘突然全部消融殆尽了。我把费力罗捧在胸口,想起另一个塞糖果在我掌心和口中的人,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而这一个,我骗了她。

我找到一个没有人会在的地方,把脸埋在双腿间哭泣。

在冷风中抱头痛哭不是什么值得害臊的事,反倒是那些把悲伤憋在心里的人,要承受更多压力和折磨,就像沉陷在深海中一般,永无出头之日。而大哭就像海啸,可以冲刷一切,可以让被洗过的崭新世界明亮如造物者刚刚点燃的光明之火,让记忆宫殿呈现出一碧如洗的蔚蓝色调。

3

把奶糖塞进我手里一直是妈妈的工作,直到八岁那年她离开我和爸爸,说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爸爸说,妈妈不会再回来,因为啊,她已经到了一个最最幸福的地方,而我,一定要高飞,努力高飞,才能去到那个地方。

妈妈说,高菲,你一定要学会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见识过很多很多事情,然后,成为最想成为的人。

那妈妈,你成为最想成为的人了吗。

妈妈不用回答,我就明白了。她看向爸爸,我至死忘不掉那个目光。爸爸扭过头去,多年后我才知道,他不想让最爱的人看到自己流泪。

当周围陷入一片沉寂,我也止住了眼泪。睁眼四顾,一片萧索,我发现自己正待在一座草屋的背面。

阿亮的茅草屋。

我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头,探起身子,溜到程晓亮家门口,老旧的木门没有锁上,吱呀一声就打开了。

眼睛还未适应昏暗的房梁,就突然被什么不可名状的力量往后拉,我回过头,看到柒玛站在我身后,正用雪白的手指死死地掐住我的手腕。

“你把阿亮藏哪里了?”柒玛说。她的声音细若游丝,眼睛泛着水花,脸涨得通红。

柒玛一直是班上最漂亮的姑娘,黑亮的发辫梳在脑后,耳边鬓发服服帖帖地顺在两侧,衣服永远散发出清香的肥皂水气味。我想,如果你看到柒玛的妈妈柔柔顺顺走在大街上的样子,就能明白为什么一个十一岁的农家姑娘能那么具有女孩子家的气息了,我知道班里的许多男孩子被柒玛身上一种不可名状的魅力吸引,这也是我心里很不舒服的地方。

我显出伤心的样子,“柒玛柒玛,我真担心阿亮再也回不来了。”

柒玛嘴唇颤抖起来,我从没见过柒玛生气的样子,她现在在我眼前的状态,可能是她离愤怒最近的一次情绪体验了吧,我真想像宁宁姐那样让她闭上双眼放轻松,想象自己在大草原上骑着哈雷机车策马奔腾的场景。

“我看见那天你和...你和栗子拉着阿亮走的...他...他没下来,你们都下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她看见了。柒玛看见大哥和我带着阿亮去山上了。

“柒玛,来这镇子上的人,不一定都是好人。”我说。“当时的山上,除了我们,还有一个人。张叔叔被烧死了,我不知道他对阿亮做了什么,但是,如果死的是他,阿亮应该会没事的。”

柒玛放下手臂,显出难以置信的样子,然后她低下头,慢慢地放开哭声,拿起手背擦着眼泪,我第一次见到柒玛把眼泪鼻涕弄得满身都是的样子,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我向前走了一步,张开手臂把她抱进我的怀里。她瘦小单薄的身体在我的臂弯里剧烈地颤抖。柒玛柒玛,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对阿亮的感情,可是事情既然发生了,也就没有人需要道歉,没有人欠谁,至少我们在这一点上打平了。

张韬来这个镇子是为了在这里做什么设施建设,什么项目,他在镇长布置的旅馆里住下来,每日出来乱晃,造访所有人家中,拿出一堆表格数据和书面文件,不停地说服人在那一堆纸上签字。

几个月了,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基础工作,包括政府下达的所有使命,他好像都已经完成,所有居民都知道,这个小村庄要大变样了。

要拆除的小屋,有山顶上那一间,有阿亮那间,有柒玛的家,有大哥栗子的家,也有我自己的家,我和爸爸共有的与妈妈有关回忆的地方。这一条街都要被拆除了。

只不过大火让他葬身于此,心理研究生的队伍来了,警察也来了,媒体在大肆播报,滚动的电视新闻都是这样的一座小山村发生的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

当时的我不知道舆论的巨大威力,也不知道一个普通人的死亡和一个要员的死亡后果有什么不同。当全世界几乎都在谈论张韬死去的各种阴谋论和其他原因时,我们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在当时的我们眼里,最重大的事情就是阿亮的死,我们要面对的不是那些硕大的阴谋论和天命论,不是整个世界和社会, 我们要面对的是比那些更重要,更难面对的东西--自己的内心。

4

我老是做同样的梦。在泥泞的道路上,踏着落叶向前。我知道爬上山顶面对的将是什么,无数次重复的梦,每一个细节已经深深铭刻在我脑海的每一寸。

是火。山顶尽头是可以烧尽一切的大火,在破旧的屋檐上腾空而起。我拼着性命走进去,走进四处都布满了焦黑的房子,然后从楼梯间登上去,抬头。

那双无神的目光就会牢牢地死锁住我,烧焦的泛黑的扭曲的脸颊,两具排排的尸体,双脚腾空,脖子被吊在房梁上,两具身体都是焦黑的。

在梦里我被吓到动弹不得,直到火焰把我一点点地吞噬。这两具尸体我记得清清楚楚是谁,在陷入全部黑暗,进入下一段深度睡眠的最后一刻之前,他们生前的样貌就会浮现在我大脑的意识层面。

那对曾住在山顶小屋的老夫妻。

我醒来凝视着黑暗,感受着床板最深沉的宁静,没有响动。

妈妈还在的时候,我常常在床板轻微的摇晃中入睡。某一天起夜,当床板依旧摇晃不堪的时候,我从爸妈的房间门缝里往里看,可以看到他们在微明的烛火中互相亲吻拥抱和激动运动的场景,好像整个房子都跟着他们一起在夜里燃烧激情和欲望。

妈妈轻微的呻吟声隐隐穿透黑暗,我在隔壁房间自己的床铺上陷入酣睡。

某一天当响动再也没有发生的时候,我就睡不着了。整个房子都像沉溺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孤独沉默地让人害怕。

我会在自己轻微地颤动中进入浅睡,那是压抑哭声的颤动,八岁的我,脆弱地不堪一击。

栗子在我八岁那年,想像对待阿亮一样对待我。因为当时的他眼里,我是个被妈抛弃的孩子,就像阿亮一样。

我知道,我和阿亮不同,一点都不一样,我妈妈和他妈妈,是两种不同的人。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有欲望和愤怒,再没有什么比爱更好表达的了,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栗子坐在我身上要挥拳揍我的时候,我问他想不想亲我。从那时候起,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因为栗子大哥开始罩着我。

我说过,没有什么东西比爱更伟大。

那对山顶的老夫妻驾着车离开这个小镇的时候,每一对房子里的伴侣,都抱着自己的孩子在他们头上落下深深一吻。

老夫妻很早很早,在他们还是少男少女的时候就来到这个镇子,而那个时候,我们的爸爸妈妈都还是流着鼻涕的小屁孩。

少女在河边洗衣,少年从远方流浪来到这里,不如说是逃离到这里吧。当少年慢慢地走入水中时,少女丢下自己的衣服,跳进了河里,翻腾的浪花盖过两人的头顶,然后他们被经过的一群农民救了上来。这对少男少女,一个想轻生,一个想救人,两个人都不会游泳,但他们不出一个月就结婚安定在这里。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有多么害怕死神重新回来,他们诞生的每一个孩子都受到极好的保护。太好的保护了。

大儿子被保护得从未靠近河岸,当其他男孩子都在水里玩耍抓鱼的时候,他只能无聊地叼着草闲逛在田地里。有一天一个孩子溺水,他二话不说像当年的母亲一样跳入河中,而所有孩子里只有他不会游泳。溺水的孩子被救了上来,他们的大儿子却永远地沉入水中。

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在青春期时喜欢上一个像他爸爸曾经那样忧郁有故事的少年,少年走后,她奋不顾身地离家出走,去追寻远方的诗和梦想。

即使这个镇子给他们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痛苦,他们依然决定留守,因为正是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彼此,对他们而言,这是最幸福的相遇。他们逐渐接受了自己所有的幸运都被耗费在认识对方上的命运。

老人们把镇上所有的孩子都当成是自己的孩子,把院子常年敞开,让我们去里面玩耍,房门从不上锁只为我们随时躲雨或做客。

然后张韬来了,张韬说,他们的房子要被拆掉,整条小街要被拆掉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老人们的小儿子在部队中英勇牺牲的消息。

老人们终于收拾行装,准备离开这里了。在风烛残年的最后一刻,他们想去远方度过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携手共同长眠。

他们离开后,整个镇子的伴侣拥抱对方,并亲吻自己孩子的额头。眼前的事物,眼前的人,不管怎样,还活着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很多人在张韬的文件上签了字,拆不拆迁不再重要了,房子什么的,都不重要。

家才重要。

那个晚上,爸爸紧紧拥抱我,把我塞在他的怀里,我的脸蛋蹭到他硬硬的胡须,却觉得无比幸福,爱的力量是无穷的。

5

我抱着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躲进阿亮小屋的最角落里,轻轻地翻开。

宁宁姐的字迹像跃动的蝴蝶,轻扇羽翼,翩然而至。我翻到她提起我的部分,默默凝视着那些跃动的蝴蝶,思绪翻涌。

冷碗宁的名字给人很大的疏离感,就像冰川,铺天盖地涌来寒凉的气息。但宁宁姐却像春风化雨,融冰消雪,经过之处,都会开出漂亮的花来。虽然我一直都不知道,在春风拂过之处,春寒料峭的冷雨也会随时产生,犀利而直通人骨。

冷婉宁,从小学到大学的优等生,直获保研资格,专修犯罪心理学,和她一起来为我们做心理辅导的研究生,都是教育心理学,教育学系的学生,她却从未显得格格不入。我可以感觉出那个队伍中一个叫甄旦的学长对宁宁姐的心意。每次和他说话,宁宁姐始终挂着礼貌的微笑,双眼闪动灵活的神采就像和其他人一样,但不知为何,我能感受到那股透入骨髓的凉意。

而和其他人说话时,那种凉意就会消失。当伦可哥哥不时到我们的仓库里来找大家玩的时候,宁宁姐会发出由衷的温暖微笑。伦可很快和孩子们打成一片,所有孩子都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信息告诉他。包括柒玛,她把阿亮和我们一起上山的事情也说出来了。

于是我和栗子大哥再一次被招去和伦可哥哥谈话。

他们很严肃地讨论着校园欺凌的事件。我低下头,眼睛开始泛红,然后开始轻轻啜泣。栗子在我旁边不发一言。

伦可哥哥第一次严肃起来,问我们当时究竟发生什么。宁宁姐进来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发觉。直到她的声音传出来,我从朦胧的泪眼里看到,她和伦可哥哥在剧烈地争吵,我不知道他们吵的是什么,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一片嗡鸣,眼前一阵模糊,下巴上积聚着一颗又一颗泪珠,混合成一条蜿蜒的河流,滴落在胸前的衣衫。

大哥说我哭晕了过去,还说,阿亮也许没有死。不过在找到阿亮之前,无论是尸骨还是活人,我们都不能再自由地出行了。

他们会一直关注着我们的行踪。我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们一直想要隐瞒的事,已经彻底被揭开,无情而残酷地没有一丝余地。

阿亮是被我们害死的,而我们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去宁宁姐的办公室,却没有找到她,只看到这本牛皮封面的日记,于是拿出来躲到阿亮的房间,我知道我甩不开他们,但至少此时此刻,我拥有自己的空间。

深深呼了一口气,我看着宁宁姐写下的字句,“我见过太多人,在脆弱的心灵外面,罩上保护膜,假装坚强。见到小高菲的第一眼,我以为她也是这样的孩子,直到她的眼中折射出我曾见过的那束眼神,那束我至死忘不掉的眼神,我才知道她的内心,她一直假装脆弱。”

我揣摩着宁宁姐至死忘不掉的眼神,突然想起来,那一天,妈妈说我一定要学会高飞的那一天,她望向爸爸的那个我至死忘不掉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原来也有那么多人都在假装脆弱。

伦可哥哥找过来的时候,我站起来把日记本交到他的手里,“伦可哥哥,宁宁姐的日记。”

伦可没有问我日记是哪里来的,我能看出来,他努力压制自己翻开日记的愿望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

我觉得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几个月过去了,他们应该已经查到真正的凶手是谁了。

杀害张韬的凶手,我从伦可哥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们已经采取行动了。

爸爸被抓进警车的时候,我努力拼命地哭着,直到汽笛远走。

6

其实事情很简单,在山顶的小屋上,那把新锁的钥匙一直是我爸爸保管的。包括开门把阿亮关进小屋,也是我从爸爸的卧室偷偷拿来的钥匙。

那对老夫妻把爸爸当成他们的儿子看待,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会真正地明白,是因为妈妈。那对在我梦中双双葬身火海的老夫妻,是我的外公外婆。

我不知道张韬是怎么被杀死的,只知道阿亮应该是第一个见到他尸体的人。

在爸爸离开了以后,我想我的眼泪是真实的,是没有假装的,真正的脆弱。宁宁姐把我抱在她的怀里,紧紧地。

宁宁姐告诉大家,程晓亮没有死。我看到她和柒玛单独谈话了,但是没有人告诉我程晓亮在哪里,大哥栗子也突然间不再一直拉着我四处晃悠了。

大家开始背着我偷偷说话,只是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孩子。直到回忆渐渐模糊,心情渐渐平静。

剩下我还记得的,就是坐在绿皮火车上,车窗外穿行着倒退的田野和树林,远方的高山渐渐模糊了轮廓和色彩,变成漆黑的一团。我离开了小镇,在我十一岁的时候。

漫长的人生之路上,我们无数次把经历的风景抛除在脑后,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首。而自降生开始,我们就无法摆脱时间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无法摆脱那些经过生命里的人和事。只要还片刻地存在呼吸,我们就片刻无法忘怀,无法改变自己已被塑成的回忆和过去。

坐在绿皮火车上的我,不知道前景如何,但是已经懒得哭泣,只是看着不断逝去的连绵田地,被水泥大道逐渐取代。在这样一种变化里,我感受着随波逐流的幸福。

火车的终点站,一对年迈的老夫妻牵着手坐在一起,随风漂浮的芦草,终要飘进他们的怀抱。

他们在逆风中向我走来,好像天神一般。

7

我的故事讲完了。

他的眼睛仍盯着我。

我轻轻啜了一口啤酒,忍着难喝的气味死死地咽进喉咙。

“这是真的吗?”

“什么?”我说。双眼迷糊地看着程晓亮的脸。

“你的故事是真实的吗?”

我没有回答,探起身去轻轻吻住阿亮的鼻尖,“你知道的呀,真不真实。”

我看到他笑了起来,我真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从餐厅的透明玻璃外面消失了踪影,黑夜降临的时候,我能感受到阿亮的身体也开始微微颤动起来,和我一样颤动,由于激动。

夜色沉落,卧室里亮起一盏微明的灯光,深沉的呼啸从大地深处蔓延到地表。在这样的时刻,过去和未来都化作风烟消失散尽,留下的,唯有此时此刻的快乐顶峰,再不用回首,展望,不用如履薄冰地小心翼翼害怕犯错。

我说过,爱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强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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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唐四平方根

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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