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2)

对于阳曦来说,天深厦和贵雾塔中间的塔桥一直都是城市商业区里最佳的观景地点,如果有胆量驻足于中央,透过霓虹广告的色彩光线,昂首便是远处宽阔的空道,低头是靓丽纷呈的霓虹灯光,遥远地像是一颗颗散落在城市中的彩虹糖。

正如它们的名字那样,天深厦和贵雾塔高及千层,矗立云端,横亘于天地之间,像是天空与大地的骨架,作为地标性建筑,不管从城市的哪个角度都能望见它们的一部分,由于谐音的缘故人们笑称为天神厦和怪物塔,其他楼宇顺着两座地标蔓延四周,攀附而上,却不敢超越它们的一半,漆黑的铁道笔直,两侧玻璃几近完全透明,是用来撑架安放广告牌和指示语并在一些重要的场合联通两地宾客和人员的,平时除了被设计好的清洁器和阳曦几乎没人会从这里通过停留。

塔桥没有名字,有时阳曦会想,连接天神和怪物的桥应该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不管叫什么,这里都是她下班之后回家的最为便捷又放松观光线,在天神厦的小隔间里做一位接待员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光鲜,从上班的小隔间移动到她六边形小蜂箱在怪物塔还要往东至少几十分钟车程,如果她直接从天神厦做电梯下去坐空铁,就要再加上几十分钟。

她恨所有拥挤的小空间,恨办公的小隔间,恨一筐筐的电梯,恨人就像排列好的鸡蛋自己等着宰割,他们被从好几十层的地方往下运输,接着挤上空中铁路,中间还要倒上一班,她恨自己只要像只罐头里的沙丁鱼,顺着人流挤上再挤下,闻着人们身上各式各样的味道,恨顶着早已饿透了的肚子返回到她六边形的小蜂箱中,只要在这里,她就可以把那种拥挤的感觉通通抛在后面,阳曦喜欢这种从高处俯瞰大地的空旷辽远的感觉,只是在这里站一会儿,这座城市好像都是属于她的。她不用再跟着人上人下,不用再顾及工作压力,不用再看着人的脸色苦笑,不用从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挪到另一个。

而阳曦现在没心情想这些,她只是按照自己能下班的最快路径往回赶,她想赶紧回到自己的小蜂箱,她的心像快递鸟一样飞遍了全城的每个角落,她飞去叼来了彩纸和挂灯,又衔着窗花和灯笼,她的爪子上绑着红色的绸裙,还死死地抓住了一个鲜蛋糕,手里的大小包花了她半个月的工资,但是没关系,只是准备这些就能让她开心。

阳曦跑上栈道桥,看到了远处空路上巨大闪烁的“禁”字,春节空路惯例会停运的,她一会儿可以打个车回家,要速度最快的、喷银漆的、能悄悄趁着黑夜低空飞行的车,她会把她的小蜂箱摆地暖暖和和,嘴里塞满奶油蛋糕,只是想想幸福感就要满溢出来。

手腕上的投屏器突然一阵清响,打在锃光瓦亮,恍若无物的玻璃上,阳曦的心骤然一停,在她这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泓安,阳曦只设定他的来信能直接提醒,而这种提醒她已经快小一个月没有收到过了。

“忙吗?”

盯着那团亮小光冷了很久,阳曦做出一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扭曲表情,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了颜色,异彩纷呈的心情逐渐褪成灰白。

想了想,尽管手里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阳曦还是把它们整齐地放在了地上,腾出手,她飞快地回着信息,背景则是脚下整个浮华纷乱又拥挤的城市。

“什么事。”

“有空的话来陪陪我吧。”

泓安的直白一如既往,就像一股子大水把阳曦的好心情冲地一干二净,栈道这么冷吗,阳曦觉得自己的牙床都在打颤,也许是气得发抖。

他对我的语气就好像是一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人,阳曦咬紧牙齿,一时间千百段清晰的回忆拢上心头,她记得黑暗中拥抱的温度,记得热情的缠绵和翻滚,记得他躺在自己身边时的俏皮话,尽管那些话的内容都不是关于她的。

夏泓安那双浓密的眉毛在她的生活中已经存在了13年,他是她的学长,她的偶像,她所幻想却又难以企及的人,不论什么时候说到泓安,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永远是他青春洋溢的面庞,汗水从他的额角顺着好看的棱角流下,在日光模拟器下如同闪着耀眼的光。从那个时候她就在暗暗地喜欢他,而他也应验了她的希望,从未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太久,哪怕已经毕业,只要在她想他的时候,他便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广告、海报、酒吧的暗室、旅馆的大床——

“嗯?下班了吧?今天不是除夕吗?”

也许是看她太久没有回复,泓安又一次提醒她,窗口震了震,在城市的烘托下显得非常无力,却又那么角度正好地敲在阳曦的心房。

“你不回家吗?”

阳曦打字的手都有些颤抖,她在给自己争取思考时间,怎么?不是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和他以这种方式在一起了吗?整个城市都在闪着光让她清醒,硕大的禁字也许不是在让空路限行,而是在禁止她对于泓安有去无回的奔赴。毕竟温存之后等待她的只有哭的通红的眼睛与等待他信息的煎熬,一次又一次,时间则是她唯一的良药,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再这样了,可泓安英俊的面容就像诱人的迷情鸦片。

“不,演出,没和你说吗?”

你已经一个月没有和我说过话了,阳曦内心尖叫着,而我怎么敢自己联络你呢,你那张俊俏的脸会皱成一团,对我大喊大叫:喻阳曦!你疯了吗?我的女朋友差点就要看到!如果她看到会怎么样你知道吗?!——

“没有。”

“噢,现在和你说了,我要上春晚呢,节目在前面,很快就能结束。”

“你女友呢?”阳曦本来没有那种意思,但信息发出去之后,却莫名酸溜溜的,“她不陪你?”

“她回家了。”

泓安的话轻飘飘地浮在空中,阳曦突然想把字体调到最大,她想让全从城的女人都抬头看一看,这就是你们心中的梦中情人,当然,也是我的,是这个傻傻的,和他在一起的,被他当做玩意儿的,没有任何名分的我的。

“你来吗?”泓安看起来很急迫,看来准备春晚的压力让他有些焦虑。

“我有事。”阳曦的字打的十分艰难,可发出去的时候却又如释重负。

“你有什么事?”他字里行间透着嗤之以鼻。

“布置我的家。”阳曦回答,这对她来说是头等大事,是能让她感觉到开心幸福的大事儿,她没有万众瞩目的表演,傲人的外表,她只是个普通的温柔可爱的女孩,她的快乐就是躲过沙丁鱼罐头的空铁,就是在塔桥上俯瞰夜色,就是时间的针脚温柔的补平她的生活的缺口,而夏泓安一句“忙吗”便把它们全部付之一炬。

还不算太晚,只要她还清醒,只要她还居高临下地站在塔桥上,她就是要在这里把事情干净利落地解决掉然后回家,拆包几只快递鸟,吃一大口香甜的鲜蛋糕,迎接没有夏泓安的新的一年——只要夏泓安回她一句狠话,一句就行,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移除掉他的好友,他的特别提醒也会随之永远消失。

只怪她的性格太过柔软了,哪怕夏泓安已经伤害了她这么多次,她依旧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也狠不下心来,毕竟她还有太多情感没对他流露,太多的话没有对他说,她多么想在他们中间建立起天神厦和怪物塔之间的这条玻璃桥啊,而允许通过的甜言蜜语只能是关于她或者他。

长语音信息,阳曦深呼吸,她早就做好了听他或许愤怒,或许鄙夷,或许轻慢,但一定好听的音色的准备,她知道,她确信,这一定是她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听完她就删掉——

“在哪里,地址发给我。”

泓安的语调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异常地温柔,这让阳曦又一次不知所措起来,因为这和她想的完全不同。

“不。”

她犹豫半晌,还是拒绝了,不管他怎么说,她都该拒绝,夏泓安会毁了我的,她反复念着,我的爱会毁了我的。

“我住蜂箱。”

“你住蚁穴我今天也要去。”

“你来做什么?”阳曦刚想发送,又添了一句,“我不想。”

“可我想,我想看看你亲手布置的家。”

喻阳曦感觉到脸上一片湿热正在滑落,而她面前的玻璃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城市像是化在水中的颜料,刚才明明还清晰可见,现在却化成一团。

求求你,她想着,求求你别再这样了,求求你不要这么说,给我一个理由吧,让我和你干脆的分开,但是她的手在颤抖,她打不出来,话语凝结在喉咙深处,却只有温润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狂泻而出,卷着她的睫毛膏,她的粉底液,她所有的苦涩与不甘。

脚下已经有一栋商业楼的楼顶已经在直播春节联欢晚会了,六个主持人立体投影笑眯眯地走出来,按照惯例问大家新年好,三个人类,三个机械,阳曦重新收拾好自己的大小包裹,把小投屏收起来,穿过她停留了太久了玻璃塔桥,几只快递鸟尖叫着从她的头顶飞过,空路上的“禁”字还在高调闪烁着,只是对她来说已经恍若无物,这里的景色于她而言已经和拥挤的蜂箱没有半分差别,而被她精心装点好的六边形小屋今晚还会多一重拥挤。

天神厦和怪物塔中间的玻璃塔桥仿佛没人来过,清洁机做着惯例的工作,它的手臂细致且僵硬地擦过残存着湿热雾面的玻璃使其重新洁净,上面有几个点触过的痕迹,但随着抹布的到访一下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夏泓安的巨大投影此时穿着一身反光的红衣高调出现,他俊朗的笑容显得是那样的阳光、自信与美好,他充满了朝气与活力,任谁看到都会想起二一三〇年第一抹由日光模拟器所投射出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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