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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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遇到晏殊,可以说是他的幸运。

据王铚《默记》中记载:

晏元献以前两府作御史中丞,知贡举,出《司空掌舆地之图赋》。既而举人上请者,皆不契元献之意。最后,一目眊瘦弱少年独至帘前,上请云:“据赋题,出《周礼·司空》,郑康成注云:‘如今之司空,掌舆地图也;若周司空,不止掌舆地之图而已。’若如郑说,‘今司空掌舆地之图也,’汉司空也。不知做周司空与汉司空也?”元献微应曰:“今一场中,惟贤一人识题,正谓汉司空也。”盖意欲举人自理会得寓意于此。少年举人,乃欧阳公也,是榜为省元。

大体意思是说,晏殊主持礼部考试,命题为《司空掌舆地之图赋》。提问的举子问的问题都不合晏殊的心意,直到一眼神不太好的瘦弱少年走到帘前,询问题目里的司空,到底是周时的司空还是汉时的司空,因为周时的司空是不掌舆地之图的。晏殊这才有了回应,感慨整个考场之中能发现题目中暗藏机关的,只有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然后告诉他文题中的司空是汉时的司空。

这个“目眊瘦弱”的少年就是欧阳修,因为他扣题精准,写的文章又花团锦簇,刚才的提问又博得了晏殊的好感,晏殊遂定了他为省元,也即礼部的第一。从此,欧阳修一生对晏殊以门生自称,执弟子礼,非常感念晏殊对他的知遇之恩。

可是欧阳修为人耿介刚直,说话做事从不考虑人情世故,总是直来直去,这让他在朝中树敌颇多。《宋史·欧阳修传》中说他“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他的确也是这样,即使是对自己的老师,言语也没有半点客气,简直是不通人情。

庆历间西师未解,晏元献为枢密使。会大雪,欧阳永叔与陆学士经同往候之。遂置酒西园,永叔赋晏太尉西园贺雪歌,其断章云:“主人与国共休戚,不唯喜悦得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晏深不平,语人曰:“昔韩愈亦能作言语,赴裴度会,但云:‘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不曾如此作闹。”

这是记载于北宋魏泰的笔记《东轩笔录》中的一段文字,它真实地记录了晏殊和欧阳修交恶的原因,这一事件也散见与当时诸多宋人的笔记里。

庆历年间,西夏作乱,边关战事紧张。当时晏殊任枢密使掌管军务,欧阳修与陆经赶在一个雪天,前去拜望老师。见到他们晏殊很是高兴,于是在西园摆酒赏雪,开怀畅饮,这样的轻松优游,让一直为边事紧张的欧阳修很是不满,于是欧阳修即席赋《晏太尉西园贺雪歌》以讽,在诗中他这样说:

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国家有难,老师您应该与国同忧,想着前线的将士正冒雪戍边铁甲犹寒,怎么还能有摆宴赏雪这样的闲情逸致呢?

宴饮欢会时饮酒赏雪作诗,这本来是风雅之事,可是欧阳修偏要在此时此地写下这样咄咄逼人的句子,这绝不仅仅是煞风景,不合时宜,对晏殊来说简直是赤裸裸地打脸。别说是曾有提携之恩的老师,即使是一般的朋友,也绝不能接受这样的拆台,晏殊因此愀然不乐,宴会也就不欢而散。

而从此晏殊背上了不顾国家危难,贪图享乐的恶名,这也成了他一生难以洗刷的污点。

问题是晏殊真的是一心享乐,而置国家危难于不顾吗?这一点《宋史·晏殊传》中写得明明白白。

陕西方用兵,殊请罢内臣监兵,不以阵图授诸将,使得应敌为攻守;及募弓箭手教之,以备战斗。又请出宫中长物助边费。凡他司之领财利者,悉罢还度支。悉为施行。

西夏元昊作乱,进犯陕西,大宋接连打了败仗,边塞吃紧,晏殊权衡形势,分析失败原因,针对实际提出以下建议:

一,更改撤销由内臣监军的旧制,不以固定的阵法来命令前线的将领,让在外的将帅有了切实的指挥权,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及时做出攻守决策,而这也是作战胜利的根本。

二,招募训练大批的弓箭手,以备调度,随时可以准备投入战斗。

三,清理并拿出宫中长期积压的财物,来充当军费。皇帝亲身示范,激励百姓,以示上下一心。

四,收回也掌管钱财的其他部门的财权,把财权集中到度支司(三司之一,掌经济出纳),一切以前线调度支配优先。

他提的建议条条都是有的放矢,并且全部得以施行,这给了前线将士强有力的支撑,西夏战事最终得以平定,毫不客气地说是和他的这些举措分不开的。

由此来看,晏殊身为军政大员,不仅没有耽误国事,而且事事都有应对之法,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既然如此,那么下朝之后欢聚宴饮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以晏殊的地位声誉,家中几乎天天都有造访的朝臣名士,每有佳客,备宴同乐是很自然的事。据当时的一些名人笔记记载,晏殊的宴饮非常朴素,却又有文士的风雅。他在屋里总是预留一张空案,还有一个空杯。客人来了,在杯中倒上美酒,即刻开始置办菜蔬果肴,桌子上杯盘渐多,兼以歌乐相佐,几曲之后,笑语声中,打发歌伎退下,备上笔墨纸砚,开始吟诗作词,人们各展文采互相唱酬。

这样的宴饮,人们都赞叹“前辈风流,未之有比”,可以说是开北宋风雅集会之先,却因为欧阳修的讽诗,而成了后世人指摘晏殊的一个理由。

现在来看两个人的矛盾,其实关键还是价值观的不同。

耿介的欧阳修,认为一个合格的枢密使,应该一心为公没有自我,如诸葛亮那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也是我们传统的公仆观。可是晏殊的理念却和现代人更为接近,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不能因私废公,也不能公而忘私,下朝时间,饮酒作诗,风花雪月才是主调,要忧国忧民,朝堂之上才是阐发它的场所。欧阳修这样不分场合地指责他,在他而言简直是不可理喻。

当年韩愈擅长文章,赴裴度的宴会,也最多只说“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并不曾像欧阳修这样任性胡闹。事后晏殊这样对别人说起此事,他依然耿耿在心,不能淡然。

“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他说。自此两个人再无私下往来。

理念不合,让这两个人最终渐行渐远,晏殊一生都没有原谅欧阳修,而这也成了欧阳修一生的遗憾。

虽然日益疏离,但两个人都能摈弃私怨,一心为国。有道是“君子和而不同”,晏殊日后为相,还是秉持公心举荐欧阳修为谏官,而欧阳修依然不改本色,会在朝堂之上同老师激烈争执。晏殊过世,欧阳修受命为老师作神道碑碑文,虽然老师的性格他也有不喜的一面,但他也能满怀敬意高度概括评价老师的一生。

他为自己的老师写了三首《挽词》,其中的一首是这样的:

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

一时闻望朝廷重,余事文章海外传。

旧馆池台闲水石,悲笳风日惨山川。

解官制胜门生礼,惭负君恩隔九重。

“解官制胜门生礼,惭负君恩隔九重”,在诗中他这样表达自己对老师过世的哀思,即使自己像遭逢父母之丧那样解职,以超过一个学生对老师的礼节,恐怕也难以报答老师对自己的恩情了。想起老师,就觉得内心歉疚不已,而今阴阳相隔,再也无法弥补这样的遗憾了。

但是在前面,回忆老师在朝廷的威望,以及文坛上的影响之前,他评价老师依然用的是“富贵优游”和“明哲保身”这样颇有深意的词语,即使老师不在了,他还是如此不留情面。

在他的眼里,在许多后世人的眼里,“太平宰相”晏殊就是这样的人,但真相呢?

生逢太平之世,晏殊确实富贵,确实也以优游的态度过了自己的一生,虽有明哲的一面,但同样他也曾奋不顾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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