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整天把「开心就好」挂在嘴边，那么它到底对不对呢？

一

现在很多人把「开心就好」，当成是思想行为的准则。你也许觉得这句话并没什么问题：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让自己开心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了。

其实这个原则并不是一直如此，三四个世纪以前，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人们并不会这样想，也并不被允许这样想。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人们的价值观发生了这种改变呢？

答案是「上帝死了」！——准确地说是17世纪以来「传统形而上学」的逐渐崩溃以及「人文主义」的建立。

二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从小就会听到各种人文主义的说法，比如「follow your heart」、「相信自己」、「追随自己的内心」、「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包括「开心就好」。这些说法本质上是以「自己」为中心，以「自己」作为生活的行为准则。我这里的「自己」相对的不是「别人」，而是「上帝」、「宇宙」、「天理」、「道」、「自然」，这些形而上学的概念。

我们不再让一些高于我们的东西来作为评判我们的标准，我们觉得「人类」本身就是最高的宗教，最高的原则。「人文主义」崇拜每个人内心的体验、情感和欲望。体现在艺术上就是：「只要人觉得美就是美」；体现在政治上就是：「选民觉得对就是对」；体现在商业上就是：「顾客就是上帝」；体现在道德伦理上就是：「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怎么开心怎么来」。

三

这些所有的道理我们现在觉得理所当然，但是别忘了它们在几个世纪以前，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都是正宗的「异端思想」。西方世界，在中世纪人们长期被宗教统治，所有的行为准则都要依据《圣经》来判断对错，中世纪以前，各种哲学思想总的来说，也都是形而上的，人们相信「绝对真理」、相信「宇宙目的」、相信世界存在本质，我们只有符合那个「本质」而生活，才能获得幸福。在东方世界在中国，宗教的思想弱一点，我们更多的是被「宗族」和「自然」统治。干任何事情都不能给祖先丢脸，三皇五帝才是最好的时代，孔子心心念念要「复礼」，要回到周朝那个「礼崩乐坏」之前的时代，孔子尚「礼」，到了朱熹，说的就更直接了：「存天理，灭人欲」，在那个时代，没有人敢光明正大的说「开心就好」。看上去个人色彩更重一点的老庄思想，庄子说人可以「逍遥游」，但是这个「逍遥」是建立在符合「自然」，符合「道」的基础上，我们只有「天人合一」了，才能获得力量，这实际上还是在否认每个作为个体的人，内心的感受、情感和欲望。无论是「宗教」还是「道」，这些东西本质上是我们创造出来的。我们为什么自愿创造出它们，并且自愿接受它们的统治和禁锢呢？因为我们不自信。人类作为整个地球生物的一部分，在「智人」逐渐统治地球之前，我们并没有什么特殊，我们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我们只是拿着石头长矛代替自己瘦弱的四肢来捕猎，这和狮子老虎没有本质区别。直到我们开始耕种，开始驯化小麦、狗、马和鸡，我们这时候才感到自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改变自然、改造环境了，直到我们可以大规模合作，可以建造起巨大的城市，可以创造出似乎比自然还美的艺术品，我们甚至发现了天上的星星的某些规律，可以预测很多自然现象。我们越来越发现自己和地球上其它所有的生物都不一样，我们可以统治它们、改造它们，可以随意支配地球上的所有资源。这时候我们有点慌了，因为我们自己知道自己远远不是「全知全能」的，我们知道自己有很多局限。我们开始怀疑自己对地球的统治的「正当性」和「合法性」，我们害怕自己不配，甚至害怕自己的傲慢会招致灾祸和毁灭。所以很多土著民族会存在这样的价值观：敬畏自然，万物有灵，要限制自己的力量以能和自然万物和谐相处。而其它大的文明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创造出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大道」来赋予我们支配万物的「合法性」。从此以后：「我们为什么可以支配万物？因为上帝授权的」，「我们为什么可以统治地球？因为我们符合宇宙大道的法则」。

四

随着文明的持续发展，尤其是科学的发展，我们发现了传统形而上学和科学、社会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矛盾，有些宗教理论是错的或者是和科学严重矛盾的，比如进化论和上帝造人说，比如哥白尼发现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比如你要是相信「灵魂」的存在，就很难好好研究神经科学，比如新的商业道德和传统道德的矛盾等等。

所以，这时候要么放弃发展和科学，要么放弃传统形而上学，放弃上帝和道。我们显然选择了后者，因为发展和科学可以给我们实实在在的好处，可以带给我们更加强大的力量。我们以放弃意义为代价，获得了更多的力量。但是，人始终还是需要意义的，因为我们始终还是还是不自信，虽然获得了更多的力量，但是我们还是远远达不到全知全能，甚至我们获得的力量越多，就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局限。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新的「上帝」、一个新的「大道」、一个新的「至高无上的准则」，我们需要它赋予我们支配自然的合法性，我们需要安全感和意义，我们需要知道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的且都是有意义的。这个新的上帝就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的体验、情感和欲望，是「我们自己内心深处的爱」。这样我们就能继续努力获取更多的力量，并且还觉得自己是合理的、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渗透在现代社会方方面面的「人文主义」，它本质上是一种新的宗教，是一种新的「形而上学」，尼采虽然杀死了上帝，但是他并没有杀死所有的形而上学，上帝的宝座并没有被破坏，现在这个宝座上面坐的是我们自己。你只有坐在了上帝的宝座上，你才能正大光明的宣称「只要开心就好」。

五

但是科学技术显然不满足于此，它们不光想干掉上帝，它们还想干掉坐在上帝宝座上的任何人，它们想彻底破坏掉上帝的宝座。现在，科学技术已经深深地威胁到「人文主义」了。恐怕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不能也不愿意说「开心就好」了。因为你的开心很有可能是假的。人文主义信仰的是人的内心，人的情感、欲望和感受。但是如果这些都是虚幻的、都是可以被操纵的呢？那么人文主义信仰的根基就将不复存在。自由意志的讨论自古有之，但是在神经科学、人工智能、生物算法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自由意志」不再是单纯的哲学讨论，它已经具有了实际的现实意义。利用药物、基因工程或者直接对大脑进行某种特定的刺激，就可以改变甚至操纵我们的欲望、情感和体验。包括爱、愤怒、恐惧和伤心这些复杂的感受。已经有实验在大脑中植入电极来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并且有成功案例——那些折磨PTSD患者的空虚和恐惧，在他们的大脑植入治疗电极后，就会彻底消失。上面属于高科技的生物技术，现在普通的大数据推荐算法，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我们进行某种操纵。我们都知道字节跳动的推荐算法非常厉害，抖音和今日头条根据你对每种类型的视频停留时间，观看的场景分析，以及点赞评论等反馈行为，就可以精准得知道你喜欢看什么，甚至比你自己都知道，于是它就只给你推送你喜欢的，于是你接触到的都是你喜欢的，而那些你不喜欢的你甚至都没有机会看到，于是你喜欢的你就会越来越喜欢，甚至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还有人喜欢别的东西，这就是我们说的「信息茧房」。

特朗普和希拉里大选竞争的时候，他们的团队大量运用社交媒体和互联网的大数据技术，来对美国选民的心理倾向进行暗示和操纵，所以那些美国的选民投下那一票的时候，是真的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吗？你「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的时候，听到的到底是真正的自己，还是资本家和政客对你植入的暗示信息？「开心就好」也许本身没有问题，但是你的「开心」是真的出于你自己的喜好，还是出于别人的利益？

六

所以「开心就好」，既不是自古有之、本来如是的，也不会理所应当的一直如此。它只是我们目前所处在的主流文化和宗教——人文主义特有的意识形态。目前，人文主义和个人自由主义还是整个世界的文化主流，但是已经出现明显的改变迹象，除了前文所说的生物、神经科技的冲击以及资本商业的野心之外，全球还普遍出现了民族主义和右派抬头的倾向。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有机会见证已经成为主流几个世纪的「人文主义」的崩塌，那之后的世界将何去何从，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些猜想和预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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