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一白说历史人物:明朝硬汉之沈炼(下篇)

武者,有大开大合的威猛刚烈,也有专攻下三路的阴柔猥琐。

文人,有婉约绮丽的儿女情长,也有豪气千重浪的遒劲风骨。

殊途而同归,皆仰仗胸中之气。

有一次,锦衣卫搞团建活动。特工们吃口饭都要先验个毒,沈炼却喝的酩酊大醉后躺在地上狂放作诗。

沈炼毫无扭捏的洒脱性情,让大领导陆炳刮目相看,自此带在身边出入高级场所(锦衣帅陆炳善遇之)。

老陆原本只是个千户,从火灾中抢救出重大国有资产而提升为统领,这个国有资产就是嘉靖皇帝朱厚熜。

他的事迹被做成宣传材料,激励着刚入职的小年轻,老油条们揶揄道:太单纯了,老陆他娘可是皇帝的奶妈!

陆炳不是个好人,也算不上坏人,他只是官场里的俗人。

联合严嵩,坑死大明首辅夏言。

任用爪牙,找茬敲有钱人竹杠。

自讨腰包,救济穷困正直大臣。

平反冤狱,以故朝士多称之者。

他喜欢钱和权,却有些良知底线。

夏言死后,嘉靖皇帝彻底沉迷于修仙活动,严家父子开始长达二十年的白手套生涯(见秦岭一白.严嵩篇)。

沈炼的刚正狂放,迎来关乎生死的终极考验。

陆炳和严家是战略合作关系,经常带着沈炼去谈合同。

沈炼第一次走进严府,上趟茅房都得开导航。等他回来刚坐在饭桌上,服务员拿瓶飞天茅台走过来。

沈炼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父亲曾说一亩地的收成都抵不了半瓶,他忍不住端起来看看有啥金贵之处。

忽然,有个独眼龙大笑道:这是洗手消毒的,谁特么让你喝了?

沈炼顿时青筋暴起,他想到当空烈日暴晒下,田间光膀汉子的一滴滴汗水,村头打谷场剥离的一粒粒粮食。

他当众硬怼严世蕃:再贵的酒喝多了也得吐,再好的菜吃完了也得拉,你还真拿自己当招财貔貅不成!

炳与严嵩父子交至深,以故炼亦数从世蕃饮。世蕃以酒虐客,炼心不平,辄为反之,世蕃惮不敢较。

严世蕃眨眨独眼就能收拾沈炼,只是顾忌陆炳的实力罢了。

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小阁老,一个是执掌诏狱的锦衣卫。没人敢站起来和稀泥,不知哪个机灵鬼喊道:快看,有流星!

酒桌上的气氛稍显融洽,陆炳和严世番探讨年终分红。沈炼坐在席间默默无语,看着满桌山珍海味有些恶心。

老陆明知沈炼和严世番见面掐架,还每次带着他进出严府办事,属下的刚正放纵沦为领导间暗自较量的利器。

同年,阿勒坦的兄长死了,他成为蒙古草原上的俺答汗。

1550年,俺答汗长驱直入打进通县。

四十三前出生的婴儿们,绝大数被命运冲散到天南海北。三位同龄人意外相聚后,急切表达自己的诉求。

阿勒坦向明朝讨要救济粮,他不光带人站着要饭,而且说话还很难听(俺答犯京师,致书乞贡,多嫚语)。

朱厚熜暂停修仙嗑药活动,召集群臣制定应急方案,赵贞吉提出干一炮却无人响应(廷臣无敢是贞吉者)。

沈炼:弄他丫的。

夏邦谟:若何官?

沈炼:锦衣卫经历也,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

夏邦谟:你丫闭嘴。

老夏是正二品的吏部尚书,看到沈炼只是个从七品文职,当即规范会场秩序:禁止低级警务人员发言。

沈炼又提笔写奏章:请以万骑护陵寝,万骑护通州军储,而合勤王师十余万人,击其惰归,可大得志。

嘉靖皇帝心烦意乱,随手就丢进垃圾桶。

严嵩担心在家门口打败仗,影响老板的飞升进度,建议坐等敌军吃饱喝足后自行离去(所此抢食贼耳,不足患)。

徐阶大义凛然地说道:今虏在城下杀人放火,岂可言是抢食?咱们先劝草原汉子回家,再给报销活动费用。

沈炼气愤地盯着满朝大佬,感觉还不如老家百姓。农民种地还知道除草护苗,他们却任由豺狼虎豹肆虐。

庚戌之变,让大明丢尽颜面(见秦岭一白.马芳篇)。

俺答汗发现致富捷径,常年在边关地区挖坑下套。

边境百姓防火防盗防邻居,还要给各级领导上交土特产,一车车全拉进严府(嵩贵幸用事,边臣争致贿遗)。

明明被蒙古军队揍得像狗熊,只要钱到位就能改编成英雄事迹(及失事惧罪,益辇金贿嵩,贿日以重)。

沈炼看不懂这个世道,经常借着酒疯痛哭流涕。

他想起村里的艰辛贫困、严嵩的权势熏天、朝堂上的懦弱寂静、先生口中的光明良知、自己内心的怒火憋屈...

很多人胸腔之间的热流,随着年龄和经历逐渐冷却。因为看见难以撼动的事物,会产生本能的恐惧和退避。

秦岭一白只是个普通人,揣测不出沈炼的力量来源。当他一笔一划写出严嵩的十大罪状,不知可曾有过犹豫。

今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

纳将帅之贿,以启边陲之衅,一也。

受诸王馈遗,每事阴为之地,二也。

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亦皆货取,致官方大坏,三也。

索抚按之岁例,致有司递相承奉,而闾阎之财日削,四也。

阴制谏官,俾不敢直言,五也。

妒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

纵子受财,敛怨天下,七也。

运财还家,月无虚日,致道途驿骚,八也。

久居政府,擅宠害政,九也。

不能协谋天讨,上贻君父忧,十也。

请均罢斥,以谢天下。

沈炼做到了知行合一,直接将奏章发送到皇帝邮箱。嘉靖看完后非常激动,将他拉出去狠狠暴打五十廷杖。

朱厚熜是个聪明到自负的人,容不得别人对他指手画脚。就像当年的大礼议事件,死不认错才是帝王尊严。

帝大怒,搒之数十,谪佃保安。

余亦沧江学剑人,十年为吏在风尘。

请缨自羡凌云客,投笔曾无出塞辰。

沈炼拖家带口前往河北当农民,一路上对严嵩父子骂不绝口,走到保安县才发现全家人没有房子住。

这位45岁的中年愤青,又跌落回儿时的生活困境。他望着大片荒芜的农田,刚正放纵的内心愈加憋堵。

当地民众听说他举报严嵩获罪,有人腾出空房子,有人送来柴米油盐,还请他教村里的小孩们读书识字。

既至,未有馆舍。贾人某询知其得罪故,徙家舍之。里长老亦日致薪米,遣子弟就学。

百官不敢触犯严嵩,是关乎利害。

百姓不怕触怒严嵩,是民情汹涌。

这就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沈炼上课教孩子们忠义大节,下课和大人们变着花样骂严嵩(塞外人素戆直,又谂知嵩恶,争詈嵩以快炼)。

他还扎出三个草人当箭靶,起名李林甫、秦桧、严嵩,常年被学生射成刺猬(且缚草为人,聚子弟攒射之)。

一个进士出身的文人,天天靠着骂街、扎小人宣泄心火,没人能理解他内心的煎熬。

每次喝醉酒,沈炼孤身策马奔向居庸关口。他迎着边塞西风怒骂国贼,声嘶力竭后又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他哭的是世道黑白颠倒,此心光明之人少之又少。他哭的是自己微弱渺小,没有力气为众生扫出乾坤朗朗。

夕阳照耀着古老坚实的关隘,在黄土残垣上透出血红色。沈炼缓缓站起身来,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往回走。

语稍稍闻京师,嵩大恨,思有以报炼。

1557年,俺答汗亲自带队强攻大同。

宣大总督杨顺紧急避让,任由境内四十多处村镇被毁。眼看草原狼准备回家了,才想起工作报告没法写。

老杨不敢追击蒙古军队,专杀逃难的明朝百姓凑人头。声称对外作战取得重大胜利,还向朝廷讨要封赏。

会俺答入寇,破应州四十余堡,惧罪,欲上首功自解,纵吏士遮杀避兵人。

沈炼望着头顶的青天白日,感觉连呼吸都很困难。他写信怒骂杨顺无耻至极,作诗祭奠枉死的同胞。

杀良献首古来无,解道功成万骨枯。

白草黄沙风雨狂,冤魂多少觅头颅。

老杨的自尊心受到极大摧残,给严世番发消息说:沈炼天天拿你爹的头像当箭靶,听说还在训练敢死队。

严世番让巡按御史彻查,李凤毛没收掉沈炼私藏的管制器械,老实巴交地回复道:有之,已阴散其党矣。

小阁老翻开干儿子名单,派路凯接替老李的御史岗位。嘱咐他和杨顺做好方案,要让沈炼死的合理合法。

俩人苦练模拟审讯时,边哨抓获白莲教的头目。

宗教集体类似于丐帮,会员数量庞大而又鱼龙混杂。朝廷不关心后者的生存问题,只关注前者是否抄袭明教。

阎浩逢人吹嘘有神功护体,一皮鞭下去直接表演报菜名。记录员跟不上他的语速,暂停好几次才填完表单。

杨顺拿着案犯花名册,兴冲冲地对路凯说:是足以报严公子矣。

影随风雨灭,魂魄不重来。

一声声樵楼鼓响报三更,一阵阵骤雨风雷把残月盖。

阎王派了勾魂票,寒斋变作断头台。

无常午夜驾阴风,眨眼书生埋血海。

杨顺将沈炼的名字加进去,路凯又伪造材料证明他是阎浩的上线(窜炼名其中,诬浩等师事炼,听其指挥)。

一环环死扣套向沈炼时,他正光着膀子在田里挥汗如雨。偶尔挺起酸痛的腰板,怒骂严嵩吃人饭不干人事。

沈炼还没有剥离出一粒粒新粮食,就被连夜拉往刑场斩首,大儿子沈襄发配边疆(斩炼宣府市,戍子襄极边)。

那一年,沈炼刚刚50岁。

严家爷俩利用白莲教名单,坑死一大批敢和自己作对的人。接着又放出一波官位,加强蝇营狗苟们的凝聚力。

杨顺解决了儿子的工作问题,成功入职锦衣卫千户。全家人开心地手舞足蹈时,听说路凯升任五品后补卿寺。

老杨的脸色很难看,想不通老路的奖金为何这么高,他钻进小黑屋里做灵魂拷问:严公薄我赏,意岂未惬乎?

杨顺为了拍好严嵩的马屁,带人冲进沈炼家的破烂土房,将他的儿子们活活乱棍打死(取炼子衮、褒杖杀之)。

至此,三个同年赤条条出生的婴儿。

阿勒坦,继续在边关杀人放火。

朱厚熜,依然在深宫求仙问道。

沈炼,此心光明却被逼的家破人亡。

八年后,严世蕃跪倒在刑场上。

曾经的嚣张气焰荡然全无,仅存的一只眼睛里尽是恐惧,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说:后悔吗?可惜已经迟了!

太学院里有保安县的学生,他们扛着白幡走到刑场前排,围观群众仰望着上面的字迹:锦衣卫经历沈炼。

临刑时,炼所教保安子弟在太学者,以一帛署炼姓名官爵于其上,持入市。

他们看着严世番人头落地,想起86岁的严嵩歪躺在墓道里靠吃供品维生,集体恸哭道:沈公可瞑目矣。

九泉之下,沈炼和杨继盛豪饮蜂蜜酒。

刚正狂放的热血男儿们,恣意洒脱般席地而坐。说到酣畅或悲愤处高举酒杯,纵情大笑到泛出点点泪花。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

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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