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2015年春节,我回老家探亲时,在表姑家第一次见到乐平。

16岁的他,看起来非常稚嫩,个子不高,人也很瘦,大冷天儿穿得很单薄。人倒是很开朗,乐呵呵的。那天他是过来表姑家借腊肉的。表姑给他拿了两条厚实的腊肉,让他拿回去,还嘱咐他,“平儿,不够了再来拿,姨这里吃不完。”

“够了够了,谢谢姨,过完年以后我给您补上。”乐平给我表姑深深鞠了一躬,笑呵呵地走了。

乐平走后,表姑叉了叉腰,叹了声气。

“姑,这小孩儿是谁家的啊?怎么过年了还找别人家借腊肉?”在火边烤火的我,看着表姑家房梁上满满的腊肉,有点不解。

“你来我这儿来得少,不知道他。他是村头林婶的儿子,叫乐平。林婶婶今年外出给人打短工的时候,被收割机伤了腰,小半年了没能下床,最近才勉强站了起来。估计是过年家里来客人了,没菜招待,就过来借腊肉了。”表姑拿了个小板凳,在火坑旁坐下了。

“林婶啊,我记得小时候见过一次,她不是之前住在您隔壁的吗?陈伯的儿媳妇,对吧?”我问道。小时候在表姑家,见过林婶,她还给我在菜园子里摘了黄瓜吃。

“这都过去十几年了。林婶命苦,当年嫁到我们村,已经是二婚了。前夫是个赌鬼,还在外面乱搞。林婶生了乐平后,他把家里能输的都输光了,还把林婶给打了。”表姑用火钳拨了拨坑里的柴火。

“然后她就离婚了吗?”我望着坑里的火。

“那个时候林婶想离,但是又舍不得乐平。那男的就用乐平威胁你林婶。离婚可以,要么把乐平留下,要么给五万。真不是个东西,五万,那个年代,上哪儿找去。”表姑拨动柴火的劲越来越大,火坑里冒起了烟。

“后来熬了一年多吧,那男的,居然在赌桌上,把林婶给输了。回家带着几个人,说是要林婶跟他们走。当时还好林婶的娘家人住的不远,就在我们村头,听说了情况,都赶过去帮忙。闹得挺大的,我们村吴书记都过去帮忙调解了。后来赔了对方两万,林婶就铁心离婚了,但孩子没能带走。”表姑弄完了火,起身给火坑上的铁壶加水。

“那后来呢?”我帮忙把壶里的水加满。

“后来林婶就嫁到隔壁陈伯家了。摆酒的前不久,那男的,林婶前夫,把命给赌没了,死在以前老水坝那儿。他们家两个老人,把乐平抱着,找到你林婶,让她把孩子留下。”表姑一边纳起了鞋底,一边说道。

“那,陈伯他们没意见?”我望着表姑。

“哪儿能没意见,当时就急了。本来二婚就不好找婆家,现在又来了个儿子。陈伯他们当时就说了,要是孩子留下,这酒就不摆了,婚也就退了。”表姑继续纳着鞋底,又拨弄了一下柴火。

“这,真的是难啊。”我感叹到。

“哎,谁说不是呢?但你林婶是真心疼孩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孩子抱了过来,跟陈伯他们倒了歉,回娘家去了。”表姑停下了纳鞋的手,叹了叹气。

“后来啊,你林婶就带着乐平,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孩子拉扯大。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谁想到年底又出这么个事儿,这不把他们娘儿俩往死里逼吗?乐平这孩子也是懂事,书也没读了,每天在家照顾他妈。”表姑的眼神里,透露的一种无奈。

“那真是不容易。”我也感受到了那种无奈。

“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偶尔帮一下。命苦啊。”表姑重新纳起了鞋底。

这个时候,水开了,我提起了铁壶,给包围瓶里倒满了水。屋外传来了孩子们放鞭炮的声音,我心里却有种莫名的悲凉。

过完年后,我准备回深圳,临行前去看望了一下表姑。恰好那天乐平也在,他和表姑在屋前争执着。乐平拿着200块,说是要还那天的腊肉钱,我表姑不肯要。俩人在那里推让着。我忙上前去劝导。

“乐平,记得我吗?”我站到了他旁边。

“记得,那天在姨家火坑旁的大哥。”他笑咧咧的看着我。

“记性不错啊,这都记得我。”我拍了拍他肩膀。“这钱不用了,你姨家的腊肉太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

“那不行,我妈说了,姨一直帮衬我们家,不能让我姨吃亏。我妈现在能下地了,这半个月,我们给流水席帮厨,挣了钱,一定要还给姨的。”乐平一脸坚定。

“你这钱拿着交学费吧,好好读书,以后再还给你姨。”我继续说道。

“哥,我不是读书的料,家里也没钱读书,不用学费了。我出去打短工,能挣钱了,这个一定要收着。”他还在那里犟着。

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半大小孩儿,对他的执着,我心里很敬佩。同时,又想起了那天心中的那种悲凉。

“这样吧,乐平,这200块你给我,当是路费。我带你去深圳,给你找一工作。肯定比你在家里打短工强。”我决定帮一帮这个孩子。

“这,深圳,我没去过啊。我能做什么啊?”他一下子气势没有了。

“走,带我去见你妈。你能不能做,你说了不算,你妈说了算。”我拉着他,往他家方向走。

一路上,乐平是一路的沉默。可能对他来说,我的这个建议太突然了。我也觉得很突然,但就是这样做了。

到了乐平家,看到林婶在院子里弄猪食。

“林婶,还记得我吗?”我进了院子。

“你是?”林婶放下了菜刀,佝着腰,站了起来。

“我小蒙啊,王翠云是我姑姑,小时候您还给我摘过黄瓜吃呢。你记得吗?”我走到了她旁边。

“小蒙……”她思索着。

“妈,就是我姨家的亲戚,他说小时候在我姨家见过您。”乐平过去扶着他妈。

“哦……想起来了,那个在菜园子捣蛋的家伙,把我刚发芽的茄子都打掉的家伙。都长这么大了啊。”林婶想起我来了。

“可不是吗?就是这个小崽子。”院子外面的传来了我表姑的声音。原来她也跟我们来了。

“翠云啊,你也来了啊。”林婶突然笑得格外灿烂。

“来看看你,你们家乐平非要给我钱,我说不过他,就过来跟你说。”表姑跟林婶打着趣。

“那可不行,借了就得还,你得收着。”林婶搬了两张小板凳,让我们坐下。

“不用还啦,我这大侄子,要把乐平带出去打工,当路费了。”表姑笑呵呵地拉着林婶的手。

“打工?平儿这么小,上哪儿打啊。”林婶一脸疑惑的望着我。

“妈,蒙哥说让我去深圳,说只要勤快,挣得比家里多很多。”乐平给我们一人端来了一杯茶。

“林婶,如果乐平不读书了,在咱们老家这个环境,没有什么前途。带他去大城市,说不定有更好的发展,日后也好照顾家里。”我喝了口茶。

“平儿从小没出过远门,我怕他不习惯。”林婶望着乐平。

“孩子大了,让他出去闯闯,比家里强。你看我们家那几个,都出去打工了。比在家里好太多了。”表姑边说边给林婶揉着腰,“这也是给孩子一条路,苦了一辈子了,不能再让他这么苦了。”

“那他能干什么啊?”林婶的疑虑还是没有打消。

“林婶,大城市机会多,过去了之后,我让乐平先去我朋友的公司,温饱不成问题的。再看看后面有更合适的工作,再换。只要他不怕累不怕苦,肯定能出头的。”我拍了拍乐平的肩膀。

林婶点了点头,把乐平拉到身边,“平儿,你愿意出去吗?”

“妈,我愿意。别人都出去打工了,能给家里寄钱,我也行的。”乐平不知道怎么突然间有了信心。

“老姐姐,你放心吧,我大侄子是个靠谱的人,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照顾好乐平的。”表姑握着林婶的手说道。

“那行吧,就让他出去闯闯。在外面好好听哥哥的话,好好干。”林婶望着自己的儿子,很坚定。

三天之后,我来表姑家接乐平。好家伙,行李可真多。吃穿用的,足足三大包。对这个初次出远门,还没长大的儿子,林婶估计是把不舍,都寄托在这些东西上了。

“哥,我妈腰不好,我就不让她来送了,她让我给你道谢。”乐平摸了摸脑袋。

“行,准备好了就出发了。”我说道。

“好!”乐平又乐呵呵的笑了。

临行前,乐平给我表姑跪下了,拜托我表姑多照顾他妈,他挣到了钱来还。

就这样,我把乐平从老家带到了深圳。

初次坐火车、初次来大城市,一切对乐平来说,都是那么新鲜。

我原本想着倒了深圳,让他先玩几天,毕竟是孩子。可这小子刚到第二天,就让我把他带到工作的地方去。我说,“你小子比我还着急啊?”

“哥,我就想快点工作快点挣钱,回去孝敬我妈。”每次提到他妈时,乐平都特别坚定。

因为未成年,也没有什么其他技能,我给乐平在朋友的快递收发点着了份工作。分拣、搬运快递,不算难,能应付。每个月包吃包住,给500块工资。

安顿好了乐平的工作,我也开始像几百万其他务工人员一样,开始返城后自己的工作,心里还是担心乐平的工作状况。

半个月后,我去看望乐平。去了公司,我先问了朋友乐平的近况。

“蒙子,你这小兄弟,真拼命啊。”朋友感叹到。

“怎么了?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我有点不安。

“没有没有,勤快好学,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分拣搬运,到凌晨一两点才休息。这半个月,流程熟了,叉车也学会了,还把做饭的活儿给包了。”朋友称赞到。

“那就好,农村里出来的孩子,都能吃苦,你多照顾照顾。”我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你放心,只要他肯干,我不会亏待他。”朋友拍了拍胸脯。

我在仓库找到了满头大汗的乐平,他看到我,箭步跑了过来。

“哥,你来啦!”小子气喘吁吁的。

“来看看你,还习惯吗?来,喝口水。”我给他递了瓶水。

“习惯习惯,老板老板娘他们对可好了,每顿都有肉吃。他们也对我很好,还教会了我开叉车。”乐平指着旁边的工友,一脸自豪。

“好好干,别让你妈失望。”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哥!”乐平再次让我看到了他的坚定。

从那以后,每半个月,我都会去看望乐平。每次都能得到惊喜,不管是朋友还是他的工友,都对他称赞有加,他的工资,也从一开始的500,涨到了半年后的2500。

乐平,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16年春节前,乐平已经出来快一年了。我问他要不要回家。他说路费太贵,已经和妈妈商量好了,明年再回。托我给他妈妈带回去了7000块钱。那钱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当时我的心情可能比他还激动,小子有出息了。

春节期间,我了趟林婶家,给她带去了乐平攒的7000块钱,还有他在深圳的照片。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当时林婶的心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我自己的心情。林婶抱着儿子的照片,一个劲儿地留着眼泪。这其中,有思念,也有喜悦。也许,她在感慨,这么多年,终于熬过来了吧。

那年春节返城前,林婶为我和乐平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干货,那天她的笑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而当我把东西带给乐平时,他的眼泪,也让我觉得,亲情,是这个世上最无法割舍的东西。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18年,乐平出来打工也有3年多了,也长大成人了。这小子很有出息,自己去考了驾照,不仅仓库分拣,提件、送件都能包办,成了朋友那个快递点的主心骨。

我想,再过几年,他就真的能在这个城市扎根了。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18年8月的一天,乐平给我打电话,约我出来吃饭。

我见到他的时候,乐平像蔫的了茄子一样,闷闷不乐。

“哥,我妈腰上的病又犯了。”乐平默默地跟我说道。

“严重吗?有没有上医院?”我挺担心的。

“我妈在山里找猪食的时候,摔了,腰上的病就犯了,姨和姨夫送她去医院了,医生说要马上手术。”乐平带着哭腔说着。

“那赶紧手术,耽误不得。”我叮嘱他。

“已经确定好了明天手术。哥,我想辞职回家照顾我妈,我很担心她。”那个长大了的乐平,瞬间有像一个小孩一样无助。

“你先请个假回去,看情况,工作这边我去跟李哥说。”我安慰着他。

“哥,这么多年,你和老板都很照顾我,我不能再麻烦你们了。”乐平擦了擦眼泪,“我想回去把我妈照顾好,等她好了,我再回来。”

“那你这一回去,到时候又得从头再来了。”我皱了皱眉头。

“我懂。但我只有一个妈,如果我妈遇到我这种情况,她也会回去照顾我的。”乐平低着头。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原来林婶的手术要15万的费用。乐平把工作几年攒下的全部钱都汇了回去,凑了6万块。10万块的缺口,对他们来说,没有办法填补。林婶当时已经决定不做手术,不想连累她的儿子,叮嘱乐平不要找我们借钱。

万幸的是,在乐平上火车之前,表姑跟我说明了情况。我在火车站,截住了回家的乐平。

“臭小子,喏,拿着!”我把银行卡递给他。

“哥?!”乐平有点惊慌失措。

“这卡里有10万,是我和老李给你预付的两年工资,回去给林婶做手术。把她照顾好了,回来打工还。”我有点生气。

“不行,哥,我妈说了,不能再麻烦你们了。”乐平不肯收。

“小子,妈只有一个,钱可以再挣。赶紧拿着回去手术,回来之后连本带利还给我们。赶紧走!”我把卡塞给他,把他推上了火车。

乐平上了火车,脸上挂着眼泪,没有说话。

后来,我跟老李去说明情况,希望他能够在乐平回来的时候,再用他。

“干的好好的,说走就走,原来是这样啊。”老李生气的语气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硬。他拿着手机,给乐平转了五千。然后给他留了语音:“平子,把老娘照顾好,回来给我打工还我!”

“老李,行,够朋友。”我给老李递了根烟。

“我娘走之前在医院,我要是在身边,就好了。”老李哽咽着点燃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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