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微信群里和久未联系的高中舍友闲聊,说起我们已经认识超过十五年,几乎是半数的人生了;说起时间如此不经挥霍,越来越年长的我们日常所梦的最多还是从前的事情,儿时的场景。
对此我是深有同感,比如做梦,每次梦到去上学总是走那条需要跨过水沟的小路;每次梦到回家,总是回到那个有妈妈在忙碌的厨房。那间厨房,连个烟囱也没有,一到饭时总是烟雾缭绕的甚至熏得人掉眼泪,我从那里走出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过去了,它却渐渐成为了我记忆中最清晰的地方。
厨房在我家小院的东侧,两间红砖红瓦的屋子。两扇对开的木门关起来时中间也有寸许的缝隙,四面墙都有窗,东西两侧的窗户相对,大概宽1.2高1米的窗子上钉着密密的木窗栅,没有玻璃,只糊着一层透明塑料布,经年的烟熏火燎下来,塑料布成了黑色的;南北两侧墙靠近房顶的位置上各开着两个窗洞,一尺见方的大小,冬日的暖阳常常透过南侧的窗洞照进来,形成两道方方正正的光柱子,烟尘在光里舞动,是我童年记忆中难得的诗意。房顶没有天花板,中间一根横梁,串搭着排列有序但粗细颜色形态各异的椽子。地面没有铺水泥,就是最原始的黄土地面,高低不平,但因长久的踩踏已经变得很坚实,门口到灶台,灶台到案板的路线上已经被我们踩磨到黑亮了。
说它是厨房,其实也兼备了饭桌、储物和浴室的功能,所以二十几平无隔断的空间也显得并不空旷。
进门正对的地方是灶台,白色瓷砖修葺,妈妈总是把它擦得很干净。灶台上并列着砌着两口铁锅,里侧的大一些,主要用于烧水、蒸煮;外侧的稍小一些,主要用来炸、炒菜、烙饼。
灶台的右侧临东墙的地方放着一口直径半米的大水缸,用厚实的木盖子盖着。早些年我家里还没有水井,日常用水需要去别人家压井里担回来,通常是爸爸用担子一次挑两桶,有时候我和姐姐两人抬一桶,大水缸大概能储六七桶水够我们用两三天。做饭洗衣的时候就用水舀子从大缸里盛出来,所以从小我们都懂得水的珍贵。后来家里挖了水井,再后来又牵了自来水管,那口大水缸三十年来依然站在原处,现在里面还储着水,以备突然停水时急用——结果往往是存上几天就用来洗衣浇地了。作为从漫长的饥荒岁月里长大的五十年代生人,面缸里有面粉,水缸里有水,大概是我爸妈最基本的安全感吧。
灶间挨着北墙,根据季节的不同堆着树枝、苞米叶、玉米芯、麦秸,以供灶间烧火,这方寸之地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妈妈在灶台和案板间穿梭忙碌时,添柴、点火、拉风箱就成了爸爸或者我们姐妹的工作。寒冷的冬季,灶膛口上会挂一个黑魆魆的燎壶,借着烟火热气“烤”一壶热水,这样烧热的水烟灰气味重,是不能用来喝的,但是兑成温水用来洗手洗脸在冬日里也是一种享受。红彤彤的灶膛里常常会埋上三两块红薯,饭做熟了红薯也熟了,滚烫得拿不住,剥开炭黑的外皮就是洁白密实的美味,香甜软糯。若是其它季节,灶火里可能会埋上几颗嫩玉米、有时还会有浸了盐水用纸裹起来的野生鸡腿菇。到了夏天,灶间的工作可就不是什么美差了,说像置身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不夸张。近些年和妈妈闲话家常,她常回忆起我们几个烧火姑娘夏天坐在灶间的矮凳子上被火光烤得通红的脸,多有心疼,觉得小时候真是苦了我们。
等我也做了妈妈,才深深觉得妈妈的辛苦,农活、家务哪一样都不轻松,在厨房内张罗六口之家的一日三餐只是她工作中的一小部分。妈妈当然是厨房里最权威的指挥官,烧火是我们小兵小将的工作,灶台和案板则是她的天下。
案板在西窗下,是一张用了很多年的木头桌子,桌面宽大厚实,可以在上面和面、擀面条、剁饺子馅,经年累月下来,桌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刀痕,中间部分甚至因为多次的洗刷明显凹进去了一些。关于这张桌子,我最深的印象是妈妈做的各种各样的面食。手擀面,擀得光滑紧实的面片薄得像会透光的纸,比纸更柔韧,一层层叠起来用刀刷刷切成细细的面条,若是想做甜面旗汤就切成整齐均匀的菱形;烙千层饼也是把面擀成薄的面片,撒上盐和五香粉抹上油,再叠起来重新擀成一个圆饼;馒头就需要一遍遍地揉面团,然后搓成型,一排排光洁的馒头散发着发酵后的香气立在案板上,莫名就有种满足感;年节包饺子,妈妈擀皮,全家围着案板一起包,算是我们关于团圆的仪式感。
吃饭的桌子是个矮的小方桌,平时靠边放,吃饭时才拉到灶台和案板间的空地上。因多吃面食,并不需要多少空间放碗盘,每人一碗粥汤,两个菜一筐馒头就是我们的正餐了。几个人挤在一张小桌子上,坐小凳子,你递我一个馒头我递你一个鸡蛋,姐妹拌着嘴,妈妈瞅着空隙给每个人添饭,爸爸抱怨着别添太多了吃不完.....
那样热闹而真实的场景,是小时候的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家的温暖,也是已至中年的我最踏实甜蜜的梦境。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姐妹相继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家里又盖了新的小厨房,那间老厨房已渐渐成为一个杂物间。新的厨房有宽大明亮的玻璃窗,接了自来水和天然气,再也不需要大水缸,不需要有人坐在灶膛前烟熏火燎;正屋里有专门的饭厅,能坐下10人的大饭桌却还没有坐满过。
和妈妈微信视频,每次她说起"等你们回来.....",就觉得我们在其中长大的那个厨房它一直都在,有可口的饭菜,有温暖的蒸汽和烟火,承载着我温暖踏实的记忆。
是我的来处,也是我情感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