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A说他的父亲是在他中考完的暑假里瘫的。那天天气同往常一样的烦闷,他先母亲一步到达医院,住院部四楼,他站在上升的电梯里才发现衬衣后背都被汗侵湿了,紧贴着皮肤,但此刻空气却带来冷的风。当时他向护士询问时恰巧负责父亲病情的医生也在,医生问:“你是病人的儿子?”A沉默的点头,尽量不让情绪外露。“你母亲还未到吗?”A下意识的翻出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亮了屏幕看了下,“嗯,她在赶过来。”“哦,这样,”医生低头看了一会儿手里的记录,“那你先跟我来。”
不远的路途被几个问题所消耗了,医生带着关心的寻常语气,“现在几岁啊?”
A并不想回答,“十五。”
“独生子?”
“嗯。”
“哦,这样。”似乎是口头禅,简单的做了结尾。但A感觉到医生已经得出了他想要的推断。初中生或者说是初中毕业生,家中的独生子。
病房到了,父亲躺在房间最末的床位上。临床的病人播放着大声的电视节目,医生嘱咐了陪伴家属关小声点,又转过去问问另外的病人今天的状况怎么样。A依旧沉默着,就算在平常他也不会是能言善道的人,所以在当时,他仅仅不安的或者说带有点恐惧的是离他最远的父亲。A慢慢的移动过去,先是盯着父亲的脸看了一会儿,还好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怎么会发生什么较大的变化呢?分明只有十几个小时没有见到父亲而已,但又是在这么时间里,突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在是很难让人接受吧。A开始移动着目光,从床头的柜子一直到床尾,从他这周围一直到窗户那边。他的两只手放在背后一直捏紧又被汗打湿着放松。
这时带着强制镇静的母亲来了,A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可以落下的区域,他从母亲脸上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感情。医生询问了身份后,与母亲同道出去。男生犹豫着要不要跟上,望了眼病床上的父亲还是抬脚出去了。
医生讲完了后,母亲重复着最后一句,“要留院观察。”抓了A的手臂,A这看见母亲红了一圈眼眶。母亲说:“你爸爸要住院,”A听见了的,母亲再一次消化了下简短的几个字,“我先回去给你爸爸收拾收拾必备的衣物。你照看好他,医生说他快醒了。”
“嗯。”短促的结束了对话。A看着母亲消失在电梯口。
2
父亲的下半身是不能动了,需要有人照顾。母亲把白班换成了夜班,让A负责照看晚上。
中了风的父亲,起先还有着为人父的冷静,但是因为日复一日的望着天花板而突然陷入了巨大的烦躁中。的确,正值人生奋斗的时期的父亲却败在一张病床上,周围差不多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年人,他能和他们交流出什么结果呢?父亲把自己凸显的格格不入。
父亲工作单位上的领导来探望过父亲。众人都想把气氛保持在轻松的范围,父亲也极力表现出乐观的一面,好像双方都费着较大的劲。A刚进病房,就看见众人准备离开了,父亲领他打过招呼后,又用眼神示意着让他送他们出去。A放了书包,送行到电梯口处,机械的告别:“感谢叔叔阿姨能来看我爸爸。”
“哪里的话呀,出了这样的事情要振作才是呢。”
“嗯,谢谢。叔叔阿姨再见。”
“再见。”电梯门关上了。
A折回去的时候,父亲处在安静的状态,脸上没有任何的变化幅度。A在他旁边坐下,父亲让他将病床的角度调平,眼神又一直盯着天花板,“我这样是不是特别没用。”听语气像是自我否定的陈述句。A调整好后重新坐了回去,“爸,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声调一下子提得很高,A以沉默填补着答案。
“我想抽根烟。”父亲说完这句话后闭了眼没有在讲话。
其实A是老是想着父亲这样躺在床上不过是暂时的,尽管听着医生说病情是多么的严重,但是他心里有很大一块地方坚定的认为,从前能够把他高高举过头顶的父亲,变成这样的状况只是在午后打了个盹。但哪怕有这样的信念,和从小念到大的许多坚韧的、勇敢的、充满奇迹的故事,当落实到现实来的时候,与自身无比相关的时候,才发现它们起的作用真的是少之又少。
只是短暂的。一定能好的。A在心里反复滚过的句子。
3
母亲在天擦亮的时候回来了,带着满身的疲倦。A听见响声从房间里出来,对着在厨房里的母亲讲话:“妈,你不用弄早饭了,我出去随便吃点。”母亲停了手里的动作,转过来看着刚睡醒的儿子,“吵醒你啦,很辛苦吧,照顾你父亲。”然后自顾自的转了回去,看动作像是在抹眼泪,再继续手里的动作。A回了句“没有的事”后很快的洗漱完,拿了书包出门。
整个早晨都是沉重的,A在公交车上差点睡过了站。同校的学生好心的叫醒了他,他警惕的醒来,以为是父亲又叫唤着要上厕所,反应过来后松了眉头道了声谢。
班级上的老师和同学还是给予了很大的包容的,相处起来不温不火,反倒是他显出性格上的孤僻。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仅仅只是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周围的人会在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烦恼,相较于疾病来讲这到底算是什么呢?多么多么的渺小啊,又是多么多么的不具有杀伤力啊。但是他又自我调节过,就拿他父亲来较,似乎与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又少了一层深意。所以他就卡在这两个矛盾中间,怎么也出不来,没有办法接下任何一个同学抛来的话题,于是他选择极端的、让人看起来难以理解的方式来处理。他把座位从第四排直接移动到了教室最后一排一个人坐。
同学们大都以为这是A父亲的病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所以在不满之下还是保留着些许的同情,但是因为没办法理解,也就没办法完全体谅,并且他们潜意识里觉得这样是正常的。
是正常的情况,A性格上的孤僻。而A也就着这样的好处,与他们这样相处着。
4
A差不多睡到中午十二点,母亲打了几通电话来都没接到,奇怪的是,他在看了来电显示后没有想要立刻给母亲打过电话去。他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站了一会儿。已经是接近冬天了,整个天空处于一片白色,让人看不出情绪。他快速的洗漱完后,在短袖外面套了件非常薄的外套,以至于到了病房母亲略有责备的问,“为什么穿得这么少?”
“去年父亲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穿的。”A没有表情的看着病床上裹了几件入睡的父亲。近中年稍稍发福的身形现在几乎消耗得差不多了,发福的肚皮早早的举了投降的牌子,干瘪下去。原本合身的毛衣穿起来也大了几个窟窿,他甚至觉得那几个地方开始消失了,父亲的肚皮和日渐下凹的脸庞,失去了原本为父的伟岸。
“你爸爸今早摔了一跤。那时候还真的是很早,我倚着睡了一会儿,结果睡得太熟根本没听见他叫我的声音,后来他干脆就想自己走过去,他觉得他做了这么久的康复运动会有用的吧,然后刚翻下病床就根本动不了了。我跟你说过吗?医生说他的病情加重了,现在上半身感知能力也非常弱了。他就在地上念叨着躺了很久,他不愿意再叫我。直到临床的病人醒了瞧见赶忙喊醒了我,病人的家属也帮助我把他抬到病床上,他还是很重的,我一个人还是不太可能抬得起他的。”
A把手指捏成一团,听见母亲很轻的声音:“冬天可是很难熬的啊。”
万物静默的冬天,松鼠也储藏好了度过冬天的食物,待在树洞里不出来。这个地方还会下雪,白茫茫的一片如同天空一样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父亲要做手术了。”A和母亲同行去给父亲打晚饭,母亲细心的打包好饭菜,A立在母亲的左侧。
“什么时候?”向湖中央抛去一块石头。
“近期。”母亲提了东西,在医院食堂就近的位置坐下,A依旧站着。“医生说希望还是很大的。”母亲盯着地面看了会儿,“可还是有风险。我也和你大伯他们商量过,大家再三考虑下还是赞成做手术的,再说你父亲是肯定不满足于现状的,我看见我把他扶到床上后,他撇开头默默的留眼泪。所以我也想为你父亲找个机会。你呢?”
“你们决定吧,我不知道。”嗯,这样讲很不负责,A撇开头,看着来往的人,猜测着他或她的什么亲人生了病?是什么样的病?会比父亲的病还严重吗?
“我真的不知道。”
5
A在第二节课醒了,做了梦,梦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但具体是什么完全忘记了,反正整个人醒后处于悲伤的状态。他在最后一排看见前面的女生用书掩着看小说,又觉得异常的愤怒,无端的冒出来的火,为什么她们不认真呢?为什么不认真的学习?为什么不认真的去热爱生活呢?虽然现在他也没有资格讲这种话,但是他想热爱生活,想要努力生活的念头却是很明确的,只是现在他身心疲弊,身体跟不上思想的步伐,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A还清晰的记得,他看见教学楼对面新建的大楼上的擦玻璃的工人,那还是在遥远的夏天,日头很毒,地面上掀起一波一波的热浪,远看像是积了水的路面,而他们就隔A不远,A觉得就像是早晨起来握紧拳头带来的无力感;还有一次,运水的工人把水从教学楼一楼抬到五楼,正值课间,他们把立好的水桶再横放着滚动到相应的班级,一面还要提醒在走廊来往打闹的同学,真的是很辛苦。世界上真的很多很多的人都很辛苦。包括母亲那天对他的问话,他完全把心里想的那句“很辛苦”砸得粉碎。
A在下课后去储物间洗了个手,再到办公室跟老师请假。老师很快放行,或者说是差不多对他失去了全部的信心,分明A是占据着悲伤的背景,只要稍加努力就可以换得良好的评价,但是A实在是不具备成为在困难中迎难而上的条件。他的父亲是在半路瘫的,在父亲康健以前干着一份不错的工作,至少前景有的,所以他几乎没有为生计考虑过。于是越到后来他把生活和学习的界限划分得越来越清楚,老师明里暗里向他提过很多的建议,“你要知道,世界上不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的情况,他们可以处理好这样的情况,老师相信你也可以的。”“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最近越来越多的老师跟我反映你在课堂上睡觉啦,我们都清楚你一面照顾分亲又一面的应付学习很难,但是也不能这样一蹶不振啊,应该更加努力才对啊。”被这样类似的劝诫了很多次却依旧不知悔改。母亲几乎没怎么询问过他的成绩了,所以也没有给他背上多大的负担。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根本没什么远大的目标,只有看一天走一天的办法。
A拿了条子出校。整个城市的商店的各个橱窗都换成了温暖的装饰。A把放在外衣口袋里的手紧握着,他漫无目的走过了几个热闹的街区,他在人多的地方感觉到很安心,原因大概是大多数人都为了各自的事情忙碌着,女士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噔噔噔”的响,男士擦的锃亮的皮鞋跨的步伐要更大步些。
A差不多坐到了四点半,因为今天难得出了太阳,所以看到太阳渐渐往西走。他站起来活动了几下,翻了遍了书包没找到手机,想着可能是落在了教室,又忙往回赶。刚到教室外走廊,同班的同学诧异的看着他,“你怎么还在这里?老师找你找得都要疯了,你妈妈跟老师打电话说你爸……”A在听到“爸”这个字后,很快的反应过来,直接朝校门口冲。到校门的时候又被保安拦住,A想要挣脱开抓他的手,但是又招来几个人一同把他抓住,但A还是想往前冲,整个身体爆发出力量向前倾,“你们放开我,放开,”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你们他妈的放开我啊,我爸出事了,你们放开我啊。”A几乎用吼的,鼻涕眼泪都干脆放肆的一起流。几个保安赶忙打电话通知班主任,而班主任赶到的时候,看见A瘫坐在地上,一个保安把他抓住,A整张脸表现出麻木,只有眼泪看得出情绪不断的往外涌。老师跟保安谈了几句后,走过去想要把A拉起来,A迅速从动作中抽出了手,自己缓慢的站起来。
A说,“我可以走了吗?”
“嗯,老师送你去吧?”
“嗯,谢谢老师。”卷起肩膀擦了脸上的泪水,“我实在是跑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