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一起生活」第二章枷锁:葛青青

          A 葛青青

李京是北京人,说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顺带夹杂着几句洋泾浜的春江话。谁都说春江方言最难学了,也是的,想想李京在春江也呆了十几年了吧,还是不能像说北京话那么顺溜。从医科大学到成为主任医师及我们医院最年轻的教授,他当中还出国了两年呢,一年在美国,一年在荷兰,回来时几乎听不懂春江话了,后来自嘲地说还是一切得从头开始。

李京和我不在一个科室。他是心内科的。现在心内科的医生也都参与心脏的介入手术,他就是因为这些出国进修了两年。回国后,我听说他和他谈了好多年的女友分手了。女友也是北京人,在春江读医大的时候,和他在一个班。后来比他先出国深造。刚开始那会儿距离还能体现美,但时间一长就完全变了质。他的前女友后来在美国认识了一个老外,不久就准备结婚,所以他的美国之行,就成了他最后伤心的驿站和苦涩的回忆。所幸他还有一年留学的时间,所以就在荷兰养了一年的伤,重新回到我们医院时,我发现他老了很多,添了很多皱纹。以前的他算得上英俊清朗,现在尽管五官轮廓依旧,但的确有了岁月深深的痕迹。而从那以后,我开始觉得在医院的饭厅里碰到他的机会多了,他也会时不时地冒出一句来,比方说你好像比以前漂亮了。我撇撇嘴说,难道我以前很难看?他说不是的,只是为何以前我没有发现你的美,是如此的动人心魄。我说还夺人魂魄呢,我可不想当你过去岁月的替身。他说,那还真由不得你。爱情的事儿,我自己做主。我听了就扑哧笑出来,我说,你做主什么呀,爱情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还是做主好你的病人吧。

滨江大道旁是一家西式餐厅,餐厅旁是露天的咖啡馆,对面是浩瀚的江水,江上有许多五光十色的游艇驶过。江面很宁静,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出远处林立的高楼,和迷人的充满梦幻的灯光。咖啡的氤氲,像郁金香的花瓣,像甲壳虫的翅膀,也像湖中的岛屿,像在岛屿中央飘扬的粉红色气球,轻盈地掠过我黑暗中的眼帘。

李京为我叫了一个粉红色的冰淇淋单球,草莓味的,我吮了一口,的确是清爽而沁人心脾的。

我问李京,“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冰淇淋?还特地叫了这种味道?”

“哪有女孩子不喜欢冰淇淋的?而且我知道你最喜欢浪漫的粉红色,在我眼里,你就像是一颗永远新鲜可爱的草莓。”李京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背后的视线含情脉脉。

“你们北京人就是嘴甜。再加上好听的声音,的确能够迷倒春江女孩。”

“也许,你就是我想迷倒的春江女孩。”

“我?”说心里话,我还是挺喜欢别人说些甜言蜜语哄我的。虽然已满三十五岁,早已过了女孩的年龄,但至少在我心里,我是把自己视为永远的女孩的。我也像所有女性一样,祈祷自己永远不要老去,永远拥有少女般的心灵和身体。但是作为医生,我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衰老是人类必然的进程,是谁都难以抗拒的。即使我用了最好的护肤品,譬如兰蔻,雅诗兰黛,迪奥,希思黎,倩碧,我还是会看到隐约的细纹和黑眼圈在冒出来,看到二十出头的那种水嫩鲜活在离我远去。而我的身体呢,依然窈窕轻盈,没有一点赘肉,但是皮肤的紧致度已经有所下降,从我每次洗澡时,弯腰和抬手的时候,可以些许感觉得到某些纤维的松弛。当然我的身体还很健康,所有的女性特征都非常完美,还处在一个巅峰的状态,我常常可以感觉到子宫的柔软和韧性,像一个神秘而丰美的花园,在诉说着如诗如画般的秘密传说。

有时候想想,时光如果能够倒流该有多好。十年,甚至二十年,让我从一个蓓蕾般的小女孩再次长大,成熟,绽放,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一定会用最华美的服饰来装点自己,一定会在回忆的时刻对自己说,那是我从未错过的青春年华。而如果,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那么我渴望自己有一张不老的脸。

记得范晓萱的那支歌中唱道:“青春若有张不老的脸,但愿它永远不被改变”。我想,那应该也是每个女人最完美的幻想吧。

青春,就像记忆中的一场烟雨,早已变得朦胧,只有在品尝冰淇淋的那一刻,才仿佛重新回到孩提时代,可以恣意撒娇,随心所欲地欢笑,可以认为这世界如此单纯,充满美好。

“你好像很开心。是因为和我在一起吗?”李京问道。

“当然不是。”我迅速从梦中醒来,但还是掩饰不住愉悦的心情,“想到这个月的好几台重要手术,让几位病人重新获得了生机,我就开心得想笑。你呢,是不是和我一样有成就感?”

“下班时间我尽量不去想工作。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李京又点燃了一支烟,他吸烟的样子很儒雅,“不过,我的确挺有成就感,是因为,我上个星期,就在这浦江边上,买了一套两百平米的新房。”

“天哪!你太有本事了!你不是刚换了车吗,哪来那么多钱?”我禁不住对李京刮目相看,“现在春江的房价还是那么高,你倒是出手挺大啊,怎么也不买套送给我啊?呵呵……. 

“我正准备送给你。”李京望着我,眼神朦胧,却很坚定。

“你……”我摆摆手,“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的。”

“我当真的。你和我结婚,这房子就改成你一个人的名字,怎么样?”

“结婚?”我咽了一大口冰淇淋,感觉透心凉,“我和你这是哪跟哪啊?怎么就说到结婚了?”

“现在流行闪婚。你这个时尚的女孩,这点都不懂?只要你情我愿,马上可以登记结婚。”

“我怎么可能闪婚呢?”这次我是哭笑不得,“李京,你不会一顿饭就把我搞定,那我也太便宜了吧?”

“所以,我打算正式追求你啊!我打算追你,一直到地老天荒。”

“你别贫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才追求我?更何况,我对你不来电。”我觉得这样说下去,我显得很尴尬,于是迅速转换话题,“我们不说这个了。说点正经的。你的工资奖金我都是清楚,你最近怎么发财了啊,车子刚换宝马,又买了新房,你老实交代,你怎么发财的,也教我几招?”

“我能有什么招数。就是多开刀呗。你知道,我们心脏的介入手术费用很高的。”

“你不会是……收了很多红包吧。”我突然有点紧张,“上次院里开会,院长还特地提到了红包问题,你倒是胆大……”

“ 怎么是我的问题呢?”李京有点激动,“医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拿,我为什么要例外?更何况,医生也是人,不是神,也要吃喝拉撒,也要结婚生孩子过日子,现在的社会,没有钱,日子怎么过?”

“我理解你。可是……..我没有拿过。”

“一次也没有?”

“一次。就一次。”我想起来了。

“一次和一百次没有区别。五十步,一百步而已。”

“总之我现在我不敢拿了。我很怕出事。我不是那种敢冒险的人。”

“那是你傻。”李京微笑了,唇边的笑意非常迷人,不可否认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是个不折不扣充满魅力的男人,“不过,我就是喜欢你的傻。”他的手伸了过来,在桌上抓住了我的手,非常轻柔,“青青,我早就喜欢你了,你没看出来吗?我希望你能嫁给我,最好是今天。”

“今天即将过去。”我把冰淇淋吃完了,索性靠在椅背上,听他怎么讲。

“那么就明天。”

“李主任,李教授,你还真准备闪婚了?”我还是觉得好笑,“我说了,对你不来电啊。”

“你不喜欢我? 那你说说,我哪点不好,我现在有房,有车……. 

我也有房,有车。更何况,我要的不是这些。否则我不会等到今天。”

“你喜欢什么样的?”

“说不上来。总之要比你成熟。”

“我还不成熟?我靠,我四十多岁的男人还不成熟?”

“在我眼里,你比较幼稚。很不成熟。你别生气,成熟有时候并不和年龄成正比。”

“那好,我努力变得成熟,好不好?”

“等到那一天再说吧。”

“你等我?”

“ 我为什么要等你?”我还是没心没肺地笑,“我觉得我们做哥们更合适!”我起身准备离开,“你既然这么喜欢我,总该送我回家吧?”

“好好好!你回家,我反思!”李京有点垂头丧气,“我看来得去算算命。第一个女朋友谈了好多年吹了,第二个女朋友刚看中,也被她吃了闭门羹。难道我就是打光棍的命?”

我上了宝马车,情不自禁地就把弄了一下方向盘。

“要不你来开?”李京说。

“那怎么行,又不是我自己的。”

“我说送给你,你又不要。”

“代价太大了。谁会拿一辈子开玩笑?”我说,“你开吧。我还是当领导比较好。”

车子启动得很轻盈。真的像银色的白马飞驰而过。我闭上眼睛,刚刚享受那种车速的快感,猛然想到自己的车昨天又坏了。我那辆二手宝来,和宝马差一个字,性能却天差地别。今年里还坏了两次,让我着实伤透了脑筋。我也想换车啊,最好也是这样漂亮的宝马。我不喜欢招摇,就喜欢黑色。黑色多么高贵而神秘啊!车子有时就像人的衣裳,衣裳不体面,再好看的人也是灰头土脸,提不起精神来的。可是换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了。我实在没有那么多银子可以在上面折腾啊,所以每次都咬咬牙,继续把我那辆宝来开到了修理厂去。当然也曾想哪天遇到白马王子,他能送我一辆宝马,爱情金钱双丰收,没有比这样的事情更完美,更让我合不拢嘴的了。

但那个王子,肯定不是李京。

我的内心在告诉我,我不喜欢他这一型的。真的说不出是为什么。

下车的时候,李京还给我玩了一把惊喜。他拿了一个小礼盒给我,说是我给我的礼物,回家去才好拆。

他和我告别,想吻我的双颊,我说,“你可真是无孔不入啊!”说着就推开了他。

我回去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礼盒。竟然是一根镶着粉色钻石的项链!我惊呆了,我看了吊牌上的牌子,发现那是法国进口的一个世界名牌。我赶紧给李京打电话。电话通了,电话那头的他喂了一声。又喂了一声。空气中是一种异样的寂静。

“李京…….”

我说,“李京,我介绍你上电视台“百里挑一”的征婚吧,你会有好多好多女孩喜欢的……”我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你为什呢?害我见过了这么漂亮的东西却没法接受……”

明天再说吧!”我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这么唯美的项链,只属于我的今晚。那是李京的悲哀,还是我的悲哀?

 

那个夜里,我依稀记起我是喜欢过一个人的。真真切切地爱过的,可能也就只有那么一次。

我是个晚熟的女孩。又或许,我以前的爱,都倾注到自己的母亲身上了。

但是这一年,母亲因腹痛去医院就诊,结果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母亲患上了子宫癌。那是我刚工作的第一年。我二十九岁。因我还是上班不久的新医生,所以忙着熟悉环境,和上上下下搞好关系,还要去病房里照顾母亲。很快,母亲便实施了手术,是我的研究生导师,本市乃至全国的妇产科权威汪烨教授主刀的。汪烨现在还是我的科室主任,负责妇产科所有的一切事物。汪烨的手术远近皆知,也算是神医辈的人物 。然而,即便如此,结果还是不容乐观。那天手术结束,我就从汪教授的神色上看出来了。她说,“小葛啊,已经扩散了,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问,还能活多久之类的问题。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嗯”了一下,便紧紧地咬住双唇。作为妇产科医生,我明白汪教授说的话意味着什么。无论医生再怎样努力,也已经回天无力。母亲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只能用倒计时来计算,而我也要珍惜这最后的日子,好好地安慰她,尽最大的能力让她快乐,幸福。

我对母亲隐瞒了病情。但是敏感的她还是感觉到了,从化疗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她好几次对我说想停止化疗,要出院。一来住院的费用太高了,二来她说非常想念家里,想念和我在家里度过的每一天。

我理解她的心。我说妈妈,女儿现在在医院工作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安心养病好吗?我希望能顾随时看到你,我也安心。

母亲不再说什么。我看见她眼中燃烧着希望的火焰,却如此苍白。我知道她还想看着我走继续的人生路,看着我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生儿育女。对她而言,每天领着我的孩子去晒晒太阳,就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了。但是她还能等到这一天吗?人生无常,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正如谁都无法预料,我们还能在这世上快乐多久?所以在悲伤的同时,我还在祈祷奇迹的降临。既然灾难随时可以发生,为什么转机也不会随时出现?

我想,就是这样的信念,陪伴我度过生命中最无助的日子。

那段时间,恰好我大学时的同学杨逸在心内科住院,而我晚上因为照顾母亲,一直住在医院的宿舍里,所以有了很多时间过去看看他。杨逸毕业后没有去当医生,而是通过应聘,进了电视台工作,当了一名医学类节目的主持人。我也觉得主持人的工作当医生更合适他,他不仅学识出众,而且能言善辩,在大学生的演讲比赛中每次都是获得 一等奖,在我们上学那会儿,也算是医学院的先锋人物。他的歌也唱得好,堪称卡拉0K的麦霸,总之我们同学三五成群去唱歌,大多最后是听他的独唱会的。我在文艺方面也不算突出,就是从小在少年宫学过一阵的民族舞,所以大学里报名参加了舞蹈队。每次学院里的节日演出,我都是场上的主角。后来听杨逸说,我在台上演出的时候,和在教室里上课的我判若两人。我说怎么两样了?他说,在教室里是海水,在舞台上是火焰。

没想到那天之后,杨逸就开始追求我。他说他爱上的是台上的火焰,是我那种惊人的表现力让他被我的女性魔力彻底折服。我发现能够围绕在我身边的男生大都是油嘴滑舌之人,难道我天生就喜欢听这些好听的吹嘘之话?杨逸还说我当初就不该考医学院,就应该上舞蹈学院,那样我说不定是第二个杨丽萍,或者超过杨丽萍都有可能。他说你跳的那个孔雀舞,那柔曼的身段啊,让我想起春天的杨柳,还有我睡的棉花枕头……..我离不开我的枕头,就像离不开你一样。

这样的表白倒还是头一回听说。我一会儿是火焰,一会儿怎么又成棉花枕头了?他说也就是打个比方,说明我对他有多重要。我先是忍俊不禁一下,把他的美言地享受一回,然后还是毫不留情地一口拒绝他。听归听,要做他女朋友,的确还没有这种念头。杨逸应该是我拒绝的第几个男生,我已经不记得了。那时的我只想一门心思把书念好,其他的一切都只能放在一边,因为这是一直以来母亲对我的期许,她始终在我耳边说,现在不许谈恋爱,等工作以后再考虑好吗?在我们这样的单亲家庭中,母亲的话始终具有重如千钧的力量。所以说心里话,我对杨逸还是有几分好感的,但想起母亲的话,脑海里就立刻成了一片空白。杨逸被我拒绝后,大学里也没有交女朋友,后来他自己经学校推荐去考了电视台,没过半年,就已经在荧屏上崭露头角,成为市里小有名气的红人了。

他住院的事儿起先我并不知道。后来我接到了他的电话,才知道他得了心肌炎,住在我们医院心内科。我说你是太累了累病的吧。他说是想你想得病了,索性住到你们医院来了。我想和他开开玩笑的,但一想到母亲的病情,就没了兴致。他在电话那头说,青青,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在医院里不开心?我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在哪间病房?我过来看你吧。

杨逸住的是心内科当时唯一的一间特需病房。杨逸的父亲是医疗器械方面的企业家,和我们医院的院长也是好朋友,当时我毕业分配的时候,就是杨逸的父母给院长打了招呼,我所以来到了这家三甲医院。当时我们硕士班里只有我进了这家最好的医院,上班后我母亲还曾经提议去谢谢杨逸,但因为工作忙耽搁了下来。没想到时间一转眼就从眼皮下溜走,母亲患了重病,而我和杨逸重逢的地点也只是在医院,而不是其他或许更浪漫点的场所。后来我总想,可能我这一生,就是和医院有不解之缘吧。

那夜,杨逸的母亲本来陪伴着他。见我进来了,就像给我削个苹果什么的。我忙推辞,“阿姨,不用了,我刚吃过晚饭。”杨逸也说,“妈,你出去溜溜好吗?我想和青青单独聊聊。”

特需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杨逸两个人。他看起来有些苍白,但是精神还不错。他说,“青青,你坐呀。你自己的医院,还这么拘束呀。”

“怎么是自己的医院?说的我像是院长似的。”我在他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发现特需病房的设施就是不一样,不仅整洁高贵,而且有一种令病人向上的力量。比方说窗台上的绿色盆栽,还有墙上的苍翠松柏的国画,以及卫生间里向日葵的装饰……..我想住在这里的病人,都会感觉到多温馨啊,我要为这样的世界而好好活下去。只不过能住上这种病房的人,可能都还没什么大病的,而需要这种病房的人,可能早就挤在十几人一间的地方的苟延残喘地度过余生了。

我母亲也不过住在三个人的病房。本来我们家就没有多的积蓄,这么多年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本来就多么不易,而我也刚刚上班,工资少得可怜,所以还是和院长打了招呼,住在三人一间的病房里,卫生间还要共用,怎么能和这里相比呢?这里的灯光也柔柔的,让人感觉到安定与惬意。

“青青,你怎么瘦了很多,愁眉不展的,是不是有事?”杨逸斜靠在床头,看出了什么。

“先说说你。应该没事吧。刚才我在走廊上碰到你的主治医师,他说是急性心肌炎,感冒引起的,现在已经控制住了。你要多当心,现在天气多变,感冒有时候也很危险,这些常识你知道,否则医科大学不是白念了?”

杨逸说,“我不是就是生场病来看你吗?”

“别开玩笑了。”我说不下去了,眼眶湿了。

“青青,怎么了?”

我也不想隐瞒,就把母亲的情况对他说了说。我刚说完,就捂住嘴抽泣起来。这么多天了,我不敢在母亲和同事面前哭,在老同学面前,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内心那种椎心泣血的痛,一触即发。

杨逸走了过来,把我轻轻地拥入怀中。我没有拒绝,第一次觉得他的怀抱是那么宽厚,像梦中父亲的气息,无声地流泻到我的眼泪上。他说,“青青,别怕,有我在,我会和你一起陪妈妈的。”

他像是在瞬间长大。不再是我从前看到的,那个只会开玩笑的顽皮的男生了。他有足够坚强的臂膀可以帮我一起分担。我突然发现,这一次,是我离不开他了。这样的感觉,是欣喜 ,也有点让我无所适从。

没过几天,杨逸就出院了。他刚到台里就和领导打了招呼,说家里有事需要照顾,台里领导商量之后,准许他提前录播完离开。于是他每天录播一结束,就往我们医院赶。好像来医院上晚班似的。而一路上,他总是会去买好鲜花和水果,有我母亲最爱吃的香蕉和猕猴桃,到了母亲的病房,就开始剥给母亲吃。那时母亲刚化疗结束,反映很大,什么也不想吃,一见东西就想呕吐,杨逸就陪她聊天,给她讲笑话,转移她的注意力,慢慢母亲的胃口就好起来了。而且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让我好安心工作,他还让自己的父母通过关系把母亲转到了一人一间的病房,并花钱请了一位护工,帮母亲擦洗身体,喂饭喂药。为了不影响我,他一般到医院后从来不和我联系,而等我忙完了来到母亲的病房,经常看到母亲已经安然入睡,护工坐在角落里也打起了盹,而杨逸还在那里,用一个小本子认真地写着什么。他后来告诉我,这是在为明天的录播做准备。也就是说,他在我母亲的病房里加班呢。

每次,当我在昏黄的灯光下望见这一幕,我都会控制不住自己,像小鸟依人一样地钻到杨逸的怀里去,任他像对小孩子那样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轻言细语。我太享受那样的时刻了,一旁是熟睡的母亲,身边是亲密的爱人。的确,我是爱上他了,我在最脆弱的时刻爱上他,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被救助到了温暖的小船上,随波逐流。不管他带我去哪里,我都会去,因为我已经相信,那会是我今生幸福的彼岸。

连我的母亲都乘杨逸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对我说,这是个难得的好小伙儿,你不要辜负人家啊。我说妈,怎么会呢?我会好好对他的。母亲一板脸说,怎么个好法?这孩子的心思我明白,他如果不是喜欢你,他这么卖力地照顾我干吗?更何况我已经问过他了,他也承认了,说在上大学那会儿已经喜欢你了,还向你表白过。不过你告诉他,你压根儿也没有喜欢过他是不是?现在你是否还要拒绝他?我自己的女儿,我最晓得,最明白,你要是不喜欢一个人,他对你再好,你也不会勉强自己的。

“我现在是真的喜欢上了他。你放心吧,妈妈。”我很认真地说。

“怎么个放心法?”母亲说,“我现在身体不好,很想听你说句话,让我真的安心。”

“我会嫁给他。这下,您老人家放心了吧!”

“放心!放心!”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我会好好养病,我会让自己好起来!我还想多活几年,帮你带孙子!”

“妈!八字还没一撇,您这是哪跟哪啊!”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有小孩的事还那么遥远,为什么到了母亲那里,爱情婚姻就和孩子沾边了?不过不管怎样,看到母亲精神矍铄,我还是无比喜悦,工作的劲头就更大了。还是真的如汪教授所说,奇迹发生了。看来,有时候精神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强大,是任何药物都无法比拟的。这在母亲的身上得到了验证。汪教授说,母亲的肿瘤缩小了,而且她再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母亲出院的那天,我发现杨逸有点闷闷不乐的。一路上还抽了根烟。平常时间他是从不抽烟的。我私下里问他,你怎么了,在台里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儿?他说不是的,是家里出了点事。我说你家里怎么了,你爸爸妈妈病了? 他说没有没有,他们都很好…….他支支吾吾的,神情闪烁,让我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母亲也看出来了。所以本来大家说好到饭店吃一顿,庆祝庆祝的,母亲说还是算了吧,我想在家里休息休息,你们小两口出去吃,回来给我带点就行。我说这怎么能行呢,您刚出院…….母亲推了我一把,瞪了我一眼,说,我现在好好的,自己能照顾自己,小杨这段时间的确太累了,你应该好好陪陪他。

见杨逸没有出声,我也就和他一起把母亲送到家里,然后又和杨逸去了一家饭店。在那家饭店里,杨逸分明没有吃饭的兴致,而是叫了一瓶红酒,一杯杯把自己灌下去,像是诚心要把自己灌醉似的。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你别喝了!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呢?”

他停下来,竟然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依然一言不发。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走了!”他大声地喊起来。

“走了? 到哪里去?”

“我要移民到德国去了,而且是我们全家都去!”

“去德国?是你父母的意思?”

“他们要把事业拓展到欧洲,顺便还要带上我!我说不去,他们就要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我没有办法违抗他们的命令,我只有无条件听从,昨天,我把电视台的工作也辞了………. 

“这么说,你马上要走?什么时候回来?”我也震惊了。怎么说走就要走呢?

“不知道。”他颓然地摇头,“也许,也许永远也不回来了。”

“你说什么?”我更加说不出话来了。我冲过去,恼怒地拿过了他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我发现自己的喉咙哽咽得厉害,“我们之间……..就这样结束了?”

“谁说结束?谁想结束?!我不想……真的不想……否则,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他抓住我的手,指甲掐在我的肉里,把我弄得生疼,“大学里,我读的是妇产科,你知道我成绩很好,我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为什么我却放弃了,去考电视台?你想,以后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若是成为了妇产科医生,就算是再优秀,社会上的人会怎么看,而我又怎么可能得到你更多的好感?我最多只是成为你的同事罢了。所以,我想离你那么近,未必是一件好事,索性就离得远点,或许还能有靠近你的机会。后来我进了电视台,我努力地工作争取上镜率和社会反响,也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能有一天让你对我刮目相看。其他的人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你才是最重要的。我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你!”

他说着说着,好像他的离开反倒是我的错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可是父母却让我去移民。也许过一年就回来了,我把你接过去,也许要很多年不回来。我现在都说不出来,该对你承诺些什么……. 

你什么也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站了起来,“你以为我会跟你去吗?到了国外我能做什么?还能做医生吗?做不了医生,难道靠你养不成?”

我径自就从饭店里冲了出去。

杨逸在后面喊。“青青,等等我……. 

我没有坐杨逸的车,而是拦了一辆出租车。杨逸便一路开车跟着我,一直到我家楼下。

我刚要坐电梯,被他硬生生拦下。

“青青,你别生气呀,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杨逸一脸无辜,又很窘迫的样子。我的确从来没见过他那样。说心里话,看到他那么难受,其实我也是心如刀绞。

但我能说什么?一切,只能归结于命运的安排?如果真有命运,那么我们所有的一切,欢喜与哀愁,都不是自己的意志所能决定的了。

“没什么可解释的。就是我们之间…….完了。”

暗夜里,我的眼泪如泉奔涌,在早春的簌簌寒气中,凝结成冰。

杨逸看着我,像一棵渐渐枯萎的树那般沉默着。许久,他伸出手来,把我揽入了自己的怀里。

我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生怕自己一动,美梦就会惊醒。他的唇触到了我的,那么柔软,那么缠绵。这是他第几次吻我了?但我们始终没有更近一步。他总是在最后的时刻戛然而止,而我也不急于和他去探究更深的风景。应该还有明天的。应该有很多很多个明天的吧?也许还会有婚礼,穿着纯白婚纱的公主和新娘…….一切都是梦。梦醒了。一切都是空。我看着他把头埋在我低低的胸口。他吻着,像是最后的仪式 ,最后伤痛而心酸的告别。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他喃喃自语。

我相信这是他内心真实的决心。相信他还在爱着我。比我爱他更坚定。只是,很多时候,在如此现实的世界中,我们的爱像尘埃那样缥缈,那样不确定。像小时候玩过的五彩气球,一不小心,它就飞向了无垠的苍穹中,再也找寻不到它的踪迹。

他打开衬衫的扣子,把挂在脖子上一根项链摘下来。他说那是他们祖传的宝贝,是一个心形的吊坠。代表着他的心。他说你要带着它哦,因为那是我的心。

可是你的心,飘洋过海之后,什么时候能归来?

十年?二十年?等到我白发如霜?

“很快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的呢喃已经催我入眠,而我宁愿不再醒来。月色凄迷中,恍若有一只鸟儿振翅飞过。哀婉的嘶鸣,在月光中穿行而过,如同青春梦境的一个传说。

 

杨逸最终还是走了。去了遥远的德国。

母亲在杨逸走后不久就住进了医院,紧接着病情急剧恶化。有时候昏昏沉沉中,她总是不断地问我,“小杨呢?小杨在哪里?”问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回应,便想起了我曾经告诉她的一切。她便自嘲般地说,“人家又不是我的孩子,凭什么总是照顾我,是不是?”

有一段时间,她又似乎好了一些,便对我长吁短叹的,说,“青青,你这孩子命苦,看来在婚姻大事上,要像我一样吃苦头。这就是命啊。再好的人都逃不过。你说你,从小就没有爸爸。书读得再好,也遇不到一个好人家。就是遇上了,人家也要在你眼皮底下走,没有什么理由,你说你将来的路,我不亲眼看着,关心着,我怎么放心得下!”

母亲说着又开始抹眼泪。然后就往嘴里放药丸,那样才能稍稍镇定下来。她这一辈子,就是和苦涩相伴的。譬如药。譬如眼泪。譬如她那似乎永远要让她操心的女儿。

那段时间,汪教授已经在私下里很严肃地对我说过了,“你母亲的情况很不乐观,随时要有心理准备。”我说,“那是否还有再次手术的可能性?”汪教授说,“手术的话,很可能就永远留在手术台上。还是现在那样,让她少受点罪,等待奇迹的再次出现吧。”

但是奇迹没有再出现。

母亲是在一天清晨离世的。当时我正在查房,突然听到母亲病房的护士小单急匆匆地找到我。她说,“快快,你母亲她…….”我当时扔下病人就往母亲的病房跑。我觉得自己的腿重得都抬不起来。等我踉踉跄跄地跑到病房。晚了,太晚了。我看见了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刚下过雪一样的真干净。那一刻,我竟没有眼泪,只觉得胸中翻江倒海,就晕了过去。

 

母亲走了。在这世上,我如孤儿般无依无靠,连呼吸也很寂寞。

而我的爱情,却如同患上了不孕症的女人一般,她苦苦期盼的孩子,她所有幸福的希望,始终没有莅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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