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书(四)

  王玹卫军府乃他家旧馆上大张旗鼓地铺陈开去的,匠人敲敲打打,瓦铛上雕出的狮子怒睁其目,眼神和被噪声骚扰的王玹有的一拼。终于,忍无可忍的王令君叩响了对面某某人的大门,道得一声叨扰,不知可否小住几日?

  谢衍勉力摆出公事公办地笑容,想他也不见得两袖清风至此,连别馆都没有。王玹低头道:“本也不想麻烦,可惜家中祖产,皆在三吴地带。建康另有一处,分拨给子惠,臣便无处容身了。”

  ——啧啧啧,无处容身。

  谢衍一手支在门上,言令君既如此兄友弟恭,和令弟挤一挤便是,偌大的庭院该不会容不下八尺之躯。王玹笑道足下是真不知舍弟,僮仆数十人服侍着,总不能让他和这些人一起挤通铺。

  “令君也看到了,臣此处乃亡父旧居,就这么点地。令君若是住下了,还委屈了令君。”

  破罐子破摔,连自己父亲的脸都不要了。

  “我看这倒是精巧。伴绿水,倚芙蓉,甚好甚好——原先不过是臣叨扰,但有一处容身即可。”

  “令君想寻一处容身,则天地浩大,何处无以家为?以天为被地为床,泠然善也,岂不快哉?人生苦短,何必囿于区区斗室之内?”

  “这……臣虽不才,却也算陛下亲命,丢臣的脸事小,丢朝廷的脸事大。天威如此,赖恤百姓?”

  谢衍见王玹一本正经地说这话,心里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王玹自然而然地挤进了门。

  “……”

  ——也罢也罢。

  翌日清晨,王玹自厢房中醒来,婢子念他是客,特为他开了一桌早膳。他本想客套一番等主人起了再吃,等了许久不来,于是问侍立在旁的女孩子,那姑娘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却显得十分老道,也是双潋滟勾人的桃花眼,她上前一步执礼,言自家郎君不睡到最后一刻是不会起来的——至于早膳,一贯没有。

  王玹非但没有一点打扰到人家的自觉,反而如入无人之境,闯入主人房中闯得理直气壮,睡在外头几位婢子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踏进去,弄醒了自家郎君,最后成功被枕头糊了一脸。

  “……吏部你真的有作为一个文官的自觉吗?”

  “你——好——烦!”

  补了王玹太子詹事这个缺的,是原先的国子祭酒陆浣。老先生早过耳顺之年,耳不聋眼不花的,且声如洪钟,吼起太子来整个东宫都能听见,陈渊被吼得眼泪汪汪,拽着太子中庶子的衣角不肯放手,谢衍看他那满是黑墨的手抓着自己雪白的上衣,突然又萌生出回宣城的念头。

  “我这样是不是特别没用……?”年幼的男孩子畏畏缩缩,哪有一点帝王之相。

  谢衍蹲下来,和他平视,道:“殿下可曾知道无用之用?”

  “无用之用?”

  “昔者,惠子言于庄子曰,这世上有这样一棵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长在路边,匠人们都不屑一顾,大而无用。”

  陈渊喃喃道:“大而无用……?”

  “对,大而无用。殿下见狸狌,东西跳梁,死于罔罟,而樗独因其无用,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苦哉?”

  ——如果父亲和叔父当真做了一辈子逍遥名士,也许……

  太子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谢衍叹了口气,摸摸男孩的头,站起来,问:“殿下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没有。”陈渊满脸期待地抬起头,“想玩泥巴,就是想玩泥巴。”

  “好,下午玩泥巴。”

  王玹将笏板往桌上一扔,道:“我一不在,他就带着太子玩泥巴?”

  尚书台诸人再不敢小觑这位新任的吏部尚书——来京第一天殴打了尚书令,这还一个月都没到就敢带着太子玩泥巴不对这不是来了多久的问题而是玩泥巴的问题……

  “他要玩不能等夜深人静了再玩吗?”

  “……”

  等等王令君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否则,也不会有人借机参他一本。”王玹的声线徒然冷下来。

  东宫就是个靶子,什么牛鬼蛇神都盯着,没有些内鬼眼线才稀罕。令他隐隐感到不安的,是这个人竟要等他走了才有所动作。树大招风,要说是冲着他来的,他也八成知道是谁,而现在他倒无事——谢衍回京才不过几日?

  现下这弹劾的本子,如果扣下必定打草惊蛇,可一旦呈上去了,麻烦事就多了。

  于是逶迤拖着。

  晚上临睡下,婢子不轻不重地敲三下门,开了竟是早上那盈盈桃花眼的姑娘,笔直站好,道自家郎君让带句话。

  “说。”王玹正色。

  “郎君有言,令君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令君先前既问何为君子,想必心中有数。”

  “知道了。你下去吧。”

  “喏。”少女特有的脆生生的声音如黄莺啼啭。

  “等等。”王玹叫住她。

  少女转过头来,道:“令君有何吩咐?”

  “你叫什么?”

  “小寒。因是小寒那日进的府,便这么叫了。”

  “也是浑然天成。”王玹笑道。

  “让令君见笑。”

  小寒不再多待,回身施施然行礼便告退。王玹一手托腮,想谢衍身边的人也跟他一个性子,真是……

 

  那弹劾的本子奏上去后,皇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群臣素知他对太子本就不十分上心,无非是那几位年长的皇子九五之心太过昭然,才拉上这位生母并不显赫的幼子。然而连表面功夫都不做,无论如何说上去也不好听。

  比皇上还坦的,则是那干出这惊为天人之事的太子中庶子谢衍。他还有闲心在这秋高气爽的时候寻遍深坳访隐者,登高临水写诗赠沈均。沈均收到他的诗作是哭也不成笑也不成,提笔回诗劝他收敛,全被他当了空气。

  而新进了卫将军的尚书令王玹却拨冗在秋雨绵绵的某一天里,提着酒守在隐者必经的山间小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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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最后那个梗……

我尬笑三声为敬吧

祥瑞御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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