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回肠

古都长安,自古繁华,进城的两里路内,驻扎着形形色色的军队,对来往的行人盘问和搜身,想必是城中出了什么乱子。沈吟忧将马绳系于一高柳旁,就近选了一处客栈落脚。

“客官,您要点什么?” 小二殷勤地问候道。

“一碗阳春面,多谢。” 沈吟忧取出几两碎银放在桌上,小二客客气气的收了银子,“好咧,客官您稍等。”

“唉,你们听说了没有,最近梦窗阁失窃,镇阁之宝黄琮美玉被人盗走了,可把花阁主给气坏了。”

“哪是被盗走的呀,分明是叫一紫衣人抢了去,听说那人武功高强,轻功更是上流,使得一出落尘步法,进入防守森严的梦窗阁如入无人之境,当着花阁主的面就把黄琮抢了去,实在是气焰嚣张啊。”

“难怪惊动了朝廷,梦窗阁可是为上面的人办事的,这下好了,定要叫那紫衣人吃不了兜着走!”

沈吟忧早在听到“落尘步法”时就已经坐不住了,那人竟然来了长安城,他盗走黄琮究竟有何意图?莫非他已知晓了自己的计划?

不,沈吟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事只有秋霁长老知道,或许,只是巧合而已,那人也许只是想通过黄琮来助长功力,或是为了什么别的用途,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沈吟忧一筹莫展。

一路快马加鞭,正好赶上了长安城内夜市最繁华之时,说书人倚立高台,画扇轻摇,将这四海八荒奇人轶事娓娓道来,围观的人无不目瞪口呆,拍手叫好。

“话说这横云之巅如今的掌门人紫茎泽兰,当年那可是魔都城主景榕之子,被横云的一个长老捡了回去,不想养虎为患,紫茎泽兰在十年前可谓欺师灭祖,残害同门,用了这番不正当的手段才有了今日这般风光,如此忘恩负义之辈,日后定会遭天谴,落得个尺骨无存的下场!”讲故事的人愈发激动,言辞恳切,沈吟忧却是皱了皱眉,转身离去,不愿再听到任何有关那人的只言片语。

灯火满长街,高楼吟唱,残月对半,猜灯谜的人围聚成群,各种民间的戏曲腔调不绝于耳,歌声绵延,鼓声如雷,才子佳人,携手同逛。不多时,天空飘起了了丝丝细雨,却毫不影响人们赏灯观花的兴致,反而别有情致。沈吟忧步履艰难的行走在这闹市之中,他对人间胜景早有感触,许多年前,他曾途经洛阳,与万千游人同去欣赏了一遭满城的牡丹花开,那时也是会感到新奇绝艳的。

而今,人世间的风花雪月,诸多良辰美景,说不尽的生死无常,道不完的聚散离合,于他而言,早已如过眼云烟,再也触动不了半分,哀莫大于心死,早在十年前,他已经体会不到所谓爱恨嗔痴,所谓九曲回肠。

细雨打湿了沈吟忧单薄的衣衫,凉意蔓延至全身,脊背一阵痉挛,密密麻麻的疼痛感爬上了心脏,全身的筋脉如同一团乱麻般扭曲缠绕在一起,沈吟忧拂袖仓促地咳了几声,襟袖上竟就沾了血,他有些无奈的苦笑,现下倒真的是受不住一点风寒了,他知道自己此时应当找一处地方避雨,再不济,也应当买一柄纸伞,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烦闷得很,索性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一直淋到了远处的桥头。

沈吟忧取出随身携带的长萧,烟雨迷蒙中,他站在桥头吹奏,雨水漫入青丝中自鬓发眼角不断留下,衣衫尽湿,长发拧作一团,狼狈地垂在肩头,惟有一双眼睛清明如初。长桥寂寥,天地间仿佛只有这落寞的一人无处可归。

“师父,怎么不打伞?”身后那人悄无声息的出现,用一柄竹伞替他挡住了雨。

萧声停了下来,沈吟忧转过身看着他,目光中是冷冷的质问:“紫茎泽兰,你想做什么?”

“师父,你费尽心机想要寻到的上古灵玉,我已经替你找到了。”紫茎泽兰伸出两指轻轻一挥,空中便出现了六块颜色迥异的玉石,它们完全处在紫茎泽兰的掌控下,生与死全在他一念之间,对上沈吟忧惊愕的眼神,紫茎泽兰轻笑道:“师父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分明你前不久才刚从无悲寺取到苍璧,怎么转眼间就到了我手上?”

罢了,沈吟忧无力地闭上双眼,他拼上性命才能取得的东西,对于紫茎泽兰而言,根本无需吹灰之力,只要他想要,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可以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所有计划,之所以不急着戳破,不过是为了等在这里看他的笑话。

手腕突然被人狠狠捏住,紫茎泽兰一把将他拽到桥下河岸边的青石板上,强迫他跪了下来,“你露出这副表情做什么?你心如死灰给谁看?你睁开眼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知道蓬莱有多远吗?你一个灵力尽失的废人有命撑到那里吗?”

沈吟忧看到了河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倒影,一张脸惨白的像鬼一样,毫无血色可言,嘴唇发青,面容憔悴的可怕,像极了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他已经许久不曾照过镜子了,原来他已经面同枯槁了,或许紫茎泽兰说的不错,他根本就没命到蓬莱。

“所以,你搜集这些玉石,是为了阻止我去蓬莱,还是为了阻止我救他?”沈吟忧缓缓站了起来,不知从何时起,面前的这个人已经生长得这般高大,十年前,他不过只有自己的肩头高,而今,自己已经需要仰望才能同他正常说话了。

“你想救流景,所以留在极寒天气的玄冥洞内整整十年,将自己体内的血化为极寒之血,所以以一半阳寿换取苍璧,所以打算将剩下的时间全用在找寻剩余玉石上,师父,你做的一手好打算,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流景真的复生了,我会放过他吗?就算我放过他,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命是用你的命换来的,你觉得他能心安理得的活着吗?沈吟忧,你一意孤行,你这么自私,你考虑过流景的想法吗?”

还有,师父,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沈吟忧被他问住了,怔怔的立在原地,他承认自己确实是自私的,流景的死一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像是一道无形的巨大的横沟裂谷,横跨在横云之巅所有人的心里,隔绝了晴空万里,从此生命中只剩下乌云漫天,挥散不去的阴霾一直笼罩在每个人的心间,这是一道血淋林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除非时光倒流,除非,他重新活过来。

沈吟忧从来都知道,紫茎泽兰不是真的恨流景,十年前那一场巨大的阴谋下,紫茎泽兰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年,他中了摄魂咒,一心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幻境,才会失手杀了自己的师兄,如果他知道真相,沈吟忧想,他恐怕会毁了自己。所以沈吟忧什么都不能讲,他只想复活流景,解开所有人的心结,到了那个时候,秋霁长老会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他,届时,他们师兄弟一定能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师父,其实你想救流景,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帮你。”紫茎泽兰淡淡地看着他,神色间有些疲惫。

“帮我?你可知救他的代价是什么?难道你愿意拿你自己的命去换他吗?”

“你可以,我为什么不行?”紫茎泽兰也不等沈吟忧回答,径自从他手中将那支玉萧拿了过来,“师父,你方才吹的曲子可是从前教过我的《相思引》?”

“不是,你听错了。”

紫茎泽兰却是肉眼可见的开心了起来,唇角是一抹揶揄的笑容,“十年未见,我竟不知师父何时练就了这,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谎功夫?”

沈吟忧有些恼怒,无心与他说笑,只觉得心头一股滞焖,升起了前所未有的不安的感觉,“你为何突然改变主意?难道,你已经知道……”

“你想问我,是不是知道自己十年前中了摄魂咒,误入程夜和莫北宜联手布下的两处幻境,从而失手杀了待自己如亲兄弟一般好的师兄?”

“你是……何时知道的?”沈吟忧艰难地呼吸着,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流景死的那一天。”紫茎泽兰云淡风轻地吐出这么几个字,他幽深的暗眸牢牢锁住面前这个几近崩溃的人,如愿以偿的看到了他的绝望。

所谓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沈吟忧只觉得耳畔一阵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如果真的如他所说,那么他就是故意错过了救治流景的最后时间,当年刺入流景身体的那一剑,并未立刻要了他的命,在那之后,流景被紫茎泽兰锁在了地牢中,三天后,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再无救治的可能,哪怕是秋霁长老的还神丹也是枉然。

沈吟忧像是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人,他印象中的那个少年虽然倔强要强,却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他若是知道自己误杀了师兄,定是要以命相偿的,“你竟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是,因为我恨他。”说出这句话时,紫茎泽兰竟有一种解脱般的快感,原来,他等了十年,就是要站在沈吟忧面前告诉他,他恨流景!

“既然如此,你现在又为什么要答应救他?”

“想要一个人死而复生的方法并非只有以命换命,你不需要为他去死,我可以救活他,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任我驱使,师父,你会答应的吧?”

因为你,那么爱流景。

“紫茎泽兰,你到底是恨他,还是……恨我?”沈吟忧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阵摇晃,就要倒向河中。

紫茎泽兰将他拦腰抱起,低下头来,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发顶,随后颇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这才多久,这人怎么又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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