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犹为离人照落花

太子登基时,立了太子侧妃为后。

册封礼当天,太子妃一条白绫吊死在了皇帝龙榻正对的高梁上。

当值的太监宫女杀了不少,却纷纷临死也只高喊冤枉,他们说没人知道太子妃是怎么遛进了皇帝的寝宫,也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将白绫抛上数丈高的横梁,将自己凌空吊死的。

后宫里不免流言四起,说是太子妃将自己祭了鬼神,想要报复什么人。也有人猜测太子妃是被人杀死的,即使没有找到半点证据。

侍女将这些话传进我耳的时候,我不禁笑出声来,李馨馨这一死,恐怕不止要搅得柳燕儿这个皇后做的不得安宁,连新做上来的皇帝也要乱了阵脚。

他们先是商量着将李馨馨草草的葬了,又赶忙请了和尚来做法事,甚至皇帝搬去了别处暂住,打算将寝宫拆个干净,再从原地建起新宫。一番折腾,好不热闹。

姬盛年不过二十出头,这个皇帝做的未免没有底气。若不是先帝将李馨馨抱上她后来吊死的那张龙榻上时,她那双灵动如水的眸子让垂垂老矣的先帝久违的动了情,连连许诺定让她做上皇后,又怎么轮得到姬盛这个毛头小子做上皇帝。

李馨馨一次次哭着上了龙榻,哭着下了龙榻,最后想必又哭着吊死在了龙榻上。而在那之前,柳燕儿不过和我一样,是个伺候李馨馨的丫鬟罢了。

后来,我们一个成了皇后,一个做了贵妃,李馨馨却死了。

这可能得益于,那些李馨馨在龙榻上整夜痛哭的日子里,姬盛那仍旧会来太子妃房中过夜的习惯。他有时抱着我,有时抱着柳燕儿,烛火一熄,他就把我们当作他那被抢走的妻子,时而怒火缠身,时而愧疚万分。

他时常来这间房,却极少再见他的妻子。大概是有一晚撞见了李馨馨更衣时,满身伤痕累累。

从那之后,她在,他便不来。

他再来时的深夜,喝了酒,手里提了荆棘鞭。柳燕儿任凭他打,我却并不,他打我我便躲,躲不开便扯住着他的鞭,死不松手。后来,他便只打柳燕儿,所以更久之后的后来,是她做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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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秋月,满园的萱草开出了一片状若百合的橙黄色,与泛黄的落叶一汇,便将天空的蓝色衬得更加鲜明。数月过去,坐落在原位的寝宫再次拔地而起,模样仅仅稍加改动,格局上听说也只是将龙榻换了方位。我偶尔路过时,瞥见了那宫殿,就仿佛瞥见了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姬盛在登基之后便戒了酒,整日在内忧外患的朝堂上焦头烂额。而柳燕儿这皇后却日渐安稳下来。她本也不是当初流言蜚语中卖主求荣、心机深厚、步步为营爬上后位的女人,只是皇帝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罢了。

皇帝政务繁忙,并不常来后宫,偶尔来了也是匆匆往新入宫的秀女们那里去。不过纵使如此,按照规矩,皇后那里他仍是要一月去上几次。我则极少见他们两个,除了必要出席的场合外,我甚至从未去给柳燕儿请过安。每每有人提及,我便推说身体抱恙,日子久了,就有流言传说我与皇后不和。但每每柳燕儿得了什么好东西,又都要分出一半差人给我送来,这就显得像是我一人在与她闹别扭似的。

这日我在后花园里闲逛时,不巧遇到了她也在看花。有了身孕之后,她看起来丰腴一些了,不似曾经那般如一根枝条,仿佛人轻轻一碰便能将她拦腰折断。我本想躲开,她却见了我迎了上来:“欣贵妃。”

“皇后娘娘。”我只得委身向她问安,随后便起身想走,却又被叫住。

“欣贵妃若是无事,不如随本宫回去坐一坐,正巧前些天皇上赏了我些新贡上的毛尖。”

我几乎笑出声来,柳燕儿分明前天才将那批毛尖送了两罐与我,今天竟说什么邀我前去喝茶。我不好拆穿她,却也并不想随她回去,佯装着身子一软栽倒在侍女身上:“谢皇后娘娘美意,不过今日臣妾身体抱恙,要先回去休息了。”

但皇后今天似乎铁了心要与我同行似的,挥手招了她的侍女也来扶我,面不改色道:“那我送贵妃回宫。”

我心里清楚柳燕儿一定是要与我说李馨馨的事情,这数月来我一直躲着她,躲着皇上。在皇上以调查太子妃之死为由,下令诛杀了一批寝宫的宫女太监之后,那些事情便几乎只剩我们三人知道。只要我不与他二人再有什么瓜葛,这便是皇帝与皇后的秘密,而皇帝与皇后有秘密这件事并不算作一件稀奇之事。

但她今日种种,仿佛是想撕裂什么一般的坚定。

随着我在床上躺好后,柳燕儿便随即遣走了所有的下人,只留我二人在屋内,门窗紧闭着。

她侧坐在我床尾,并不看我,张口便是:“几日前,西北战事大捷,皇上高兴,饮了几杯酒。”

听了这话,我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当初姬盛醉醺醺推开房门的那个夜晚,他扯着柳燕儿的头发,撕烂柳燕儿的衣服,他挥着鞭,不让她躲,也不许她哭,就这样一鞭一根血印直至深夜。

“不是你想的那般,我毕竟有了身孕。”她瞥见了我出神的模样,莞尔一笑,下意识地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但笑容转瞬即逝,她又脸埋在手心里,长长地疏了口气:“他只是与我讲了一些事情——

他说,太子妃是他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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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燕儿那日其实并未在我房中坐上许久,后来话都说得遮遮掩掩,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低头望着自己的指尖出神,也就有一炷香的功夫,便起身告辞。

但皇帝的消息却灵通,当日傍晚摆驾来了我宫中,御膳房布了一桌好菜,都是我平日里吃不上的珍品。我二人对坐,伺候着用膳的宫女太监围站了一圈。他起先问我最近如何,说了一些政务繁忙冷落了我的安慰话,我同他讲国事为重的套话,一派和睦的模样。

饭吃到一半,他突然一把扯住我的手,深情似的说道:“爱妃,快坐到朕身边来。”言毕便遣去随从,还附了句“都给朕滚远点,今夜谁也不要来打扰朕和爱妃。”

我只管看着他,不挪身,笑眼盈盈。

待人脚步声走远,他才放下筷子,道出此行的目的:“今日皇后来与你说了些什么?”

“皇上猜她与我说了什么,她便与我说了什么。”我仍旧笑着,押了口茶,方才那道桂花鸭有些腻人了。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目光凝重得像是腊月的浓霜,冰冰冷冷。但随即,又柔和下来:“说了什么,也无妨。”

“若无妨,皇上来我这房中做什么,难道真为了与我吃这一顿饭?”

言罢,我笑,他也笑。

我与姬盛的关系,从开始的那一刻起,就像是擦拭过伤口的抹布,肮脏,扭曲,用力一拧能渗出血来。

和柳燕儿不同,我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屈从过他。哪怕只有一丝力气,哪怕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最后也同样做了太子侧妃,我也一次都没有放弃过拼死挣扎。他欺压在我身上的时候,得到的只有抓痕和咒骂,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放过我。在入宫前,他总是和柳燕儿睡一夜,第二日就与我睡一夜,没有一次例外。

我恨姬盛,纵使他赐了我荣华富贵,我也恨他。姬盛也知道我恨他,但即使知道,他仍赐了我荣华富贵。

“朕确实亏欠你许多。”在我出神的时候,皇帝突然掷下了这句话,像是一只茶杯落地摔个粉碎的尖锐声响,把我惊醒。

“皇上何出此言。”

“有些话,朕是不必与皇后言明,但确想让你知道。”他正襟危坐,黑袍上金缕绣的英龙在摇曳的烛火下熠熠生辉。

他那夜说的一部分话,我是早早便猜到的。在先皇将李馨馨抢入寝宫之后,有一件事他一直挂念着,日日像是梦魇般环绕在他心底:他的妻子,在他的父亲身下,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

这才是他与我、与柳燕儿两个奴婢苟合的唯一理由。他大约是觉得,我们这与李馨馨朝夕相伴的二人,身上多少会带着他夫人的影子。于是他一日日在我的反抗和柳燕儿的顺从中徘徊,他以为看到了我们,就能明白在龙榻上的李馨馨是以怎样的神情和举动在侍奉着先帝。

姬盛见我挣扎,就对在受人欺压的李馨馨愧疚万分;见柳燕儿依从,又对向先帝妥协的不忠妻子怒火中烧。他的愧疚和愤怒像是交织着的锁链,困住了我三人,却偏偏无法靠近漩涡中心的太子妃半分。

李馨馨自从被先帝掠走之后,就与他人心间均隔了一道宫墙。我与柳燕儿成为侧妃之后,她与太子府更像是断了联系一般,哪怕她人在府中,也像是被透明的膜包裹住了,不言不语,不见人不做事,只是昏睡或发呆,然后等着马车再接她入宫。

再之后,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直至最后一次,再也没有回来。

姬盛以为我不知晓,先帝驾崩那日,通告天下之前,有人乘马车归了太子妃房中,那人穿着太子妃的衣服,遮着脸,我却看出那并不是李馨馨。

李馨馨那日仍在宫中。

先帝,死在了躺着李馨馨的龙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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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盛登基当晚,未再回潜邸,而是睡在皇帝的寝宫,仍然藏着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的寝宫。

“那日朕与她彻夜通谈,说的话比得上这许多年的总和。”皇上晃着杯中的茶水,眼眸微垂,竟仿佛有些醉了,“朕细细看了她,她还是那么好看,也难怪。”

“她与朕说,她在宫中的日子过得甚好,先帝疼惜她,吃穿用行无不给她最好的,连江南供上的第一捧妃子笑都要先拿给她尝。”

“她与朕说,先帝英明神武,文韬武略,老当益壮,她觉得能让先帝怜爱,能进宫侍奉先帝是她的福分。”

“她与朕说,她不能再回到朕身边了,也不配做朕的皇后,哪怕那是先帝许诺过的。”

“她与朕说,她爱上朕的父亲了。”

他只管说,我只管听,说道最后这一句,他顿却了,我只觉得喉头哽咽,不觉闭上了眼。

半晌,他未语,我便开口,声音喑哑,嗓间苦涩:“所以,你便杀了她?”

他摇了摇头:“朕亏欠她那么多,朕如何会杀她?”

“是她要追先帝而去,央求朕帮她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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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礼当日,五更天,天还未亮,夜凉如水。

姬盛搬了矮桌置于榻上,又爬上矮桌站稳,最后将李馨馨抱上自己的肩头,那一刻,他摸得她纤瘦的腰身,像是摸了一把包上薄皮的骨架。

李馨馨将白绫拴上了重物,高抛上了横梁。那梁似乎太高,她前后抛了几次才成功,取下重物之后,她一手扯着绫,一手指着斜上方的一片虚无对皇帝道:“皇上你看,先帝来接我了。”

姬盛随她的手看去,却并未答话,恍惚着想起了当年李馨馨嫁入府中的模样,温婉清秀,眼中波光流转。

“皇上,”李馨馨放下高悬的手指,将白绫系上死结,又轻柔地拍了拍自己夫君的肩膀,“你确亏欠与我,而如今我也负了你,我们夫妻情分已尽,从此互不相欠,一别两宽。”

言罢,将头钻进绫圈,纵身向前。

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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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我哑然失笑,“天大的荒唐。”

夜风从门缝里溜了进来,扰得烛火摇曳,将姬盛的影子晃得时而时明时暗。

“如何荒唐?”他盯着我,目光如炬。

我并不答,只是问他:“这番话,皇上可与皇后说过?”

他摇了摇头,漠然道:“朕不必与她说。”

我仍笑着,笑得合不拢嘴:“是不必,还是不敢?”

“你什么意思?”他眸中光斑一抖,落了一地寒霜。

“你怕柳燕儿知道……不,”我停下了笑声,唇角却仍然弯翘着,对他二人均不再用敬语的称呼,“你是怕她知道后,告诉你,柳燕儿,从来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爱过你。”

他并不说话,眼眸垂下,端起了茶杯,指尖微颤。

“我和柳燕儿都没有爱过你,我们哪怕再不相同,也有一点是一样的,我们不可能会爱你!”

“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人会爱对自己施以暴行的禽兽!”

“住口!”姬盛重重将杯子砸在桌子上,激撞出恼羞成怒的怒吼。

“李馨馨不可能会爱那个禽兽!”

“朕命你住口!”他一挥袖,将面前一片杯盏觥筹扫落在地,碎成一片。

“李馨馨为了你的前程死了!为了让你安心活下去死了!为了免却你的愧疚死了!”

“她为了你死了!”

他终于站起身,双手一掫,整面酒桌像着我的方向,掀翻过来。我并未躲,双手一推,将将未被桌板砸中,身上却被一桌的残羹冷炙洒尽。酒桌翻倒在地,落下一声沉重的闷响,我满身酒菜汤汁,狼狈不堪。

姬盛站在那儿,目光冷冽,皇袍后的胸口被怒火激得起伏剧烈,像极了他醉酒的模样。他盯着我,一字一顿:“你信不信,朕杀了你。”

我抹了一把脸,不再笑了:“自你今晚进了这门起,我便没有想过活着走出去。”

“那朕就成全你!”他冲过来推了我一把,我跌在满是碎瓷的地面上,背后瞬时一片刺痛,撑住地的手臂一片鲜血殷殷渗出,在华服上漫开。他骑在我身上,扯住我的头发,用力扇着耳光。我只觉得两耳昏聩,嗡嗡作响,脸颊火辣,随后痛得发麻,再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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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盛并没有杀我。

我苏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当时已经有太医来看过,替我包扎了伤口,说是基本都是一些皮肉伤,并无大碍。即便如此,行动也颇为不便,我许多天都只能躺在床上,稍稍一动,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就撕裂一般疼痛。我的脸伤的尤其严重,除却掉了一颗槽牙之外,整张脸也都肿得青紫,导致我没办法说话,只能发出呜噜不清的声音,进食也是靠汤水维持生命。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直到我的脸消肿一些,伤口也开始结痂,才勉强能坐起吃一些流食。也就是这个时候,柳燕儿来看望了我一次。

“我早该来,可太医说你需要静养,不便见人……”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细细端详着我,双眸含起泪来,“他竟将你打成这样……”

我说话还是很艰难,便只是朝她摇了摇头,示意我没什么大碍。从前都是她被姬盛打后,我坐在她床前说话,如今颠倒过来,还真有些不适应。

一直到我痊愈,她一有空便过来坐一坐。我在后宫里一直不同其他妃子来往,这下又惹恼了皇帝,便也只有她这个皇后来看一看我。也许是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脆弱,一来二去,竟比我们在潜邸时的关系更亲近了似的。

后来,仿若某种礼尚往来,在她生产前行动不便的那段日子,我也开始常常坐在她床头,陪她说说话。即使偶尔在她宫里会撞见姬盛,也没让我却步。我与皇帝都装作那一晚无事发生般,我向他请安,他也不咸不淡的点点头,然后擦身而过。

翌年深冬,皇后在一个风雪大作的夜晚为皇帝诞下了嫡长子,那夜姬盛甚至没有出现,只是让大太监带了他为小皇子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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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天空还笼罩在灰蒙蒙的寒雾里,青芽却从消融的雪迹中探出头来。宫中湖面的冰层化了大半,近看又有红白色的锦鲤从水下浅浅地掠过。前几日,又有嫔妃诞下了皇子,似乎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起始。在这样整个世间都在焕发新生的时刻,柳燕儿说她准备好赴死了。

“我要杀了他,像太子妃杀死先帝那样。”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眼底又泛起光芒。她声音不大,但我却觉得这句话仿佛在只有我二人的空旷房间里回荡,久久不散。

“太子妃杀死先帝那样?”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是,”她微微撇过头,像是看着很遥远的地方,声音柔软起来,“小姐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给了我一匣药。”柳燕儿是李馨馨从李府带进潜邸的贴身丫鬟,在出嫁前,她一直是唤李馨馨小姐。

她告诉我,李馨馨从被先帝掳去后一直在对自己用毒,这毒不知是她从何人处求来的,发作极慢,毒素在身体里累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从体液中渗出,再通过同房染给了先帝。然而当毒起攻心,便无药可医,它将人变得虚弱至极,像是失去了蛋壳的鸡蛋,只被薄薄一层半透明膜包裹着,一触即破,即使是最简单的伤寒都足以致命,回天乏术。

柳燕儿又予我看了那药,装在一匣盒中,每一颗又单独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瓶中,我伸手去拿想看清楚,她却拦住我:“不要碰,小姐说这药只是接触,便有中毒的风险。”

我收回手,看着她将毒药谨慎地收起,沉默良久,终究开口道:“可你毕竟与他有了孩子,非要如此吗?”

她听了这话,摇了摇头,恍惚似的笑了,然后将衣袖撩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柳燕儿那张永远柔弱温柔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坚决的神色:“我想来,若早晚有一天被他殴打致死,不如同归于尽来的痛快。”

“那你的皇儿又怎么办?”

她愣了愣,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模样,被水润过般湿亮的眸子看向我:“这便是我今日与你说这些的原因。”

我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

她见我不语,顿了顿,愈发濡湿的嗓音有些哽咽:“等我不在了,我想把他托付于你,可以吗?”

“自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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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空气还是冷冽的厉害,我从皇后宫中出来,不禁紧了紧披风。一抬头,便看到夕阳从青灰色的天空中落下,在天边洒下一抹深红浅黄的余辉。不知怎么,在那种青紫红黄掺杂的颜色里,我恍惚着眼前浮现出那夜我被姬盛用重拳打肿的脸,不觉握紧了怀中的匣盒。

说不清是何种缘由,我终究从柳燕儿手里抢来了这盒毒药,并且夺门而出。她没有追上来,或许是怕拉扯中被旁人发现什么,又或许是默认了我的行径。

我看得出柳燕儿不想死,不仅仅是因为她刚刚有了孩子,而是她的眼神里全然没有绝望的神色。她也没有勇气杀死姬盛,她那一副柔弱无骨的受害者模样,很难让我把杀人这个词与她联系起来。

我们都知道,如果有什么人能杀死姬盛,那也应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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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仿佛有上天听到我的召唤似的,不过几天之后,姬盛又莫名在一个雨夜,出现在我宫中。那天他只有一个太监为他撑着伞,送到我门口后,也悄然离去。我打开门的时候确实吃了一惊,他未等我请安,便直径走了进来。我在他身后愣了愣,门外的风雨吹打在我的脸上,才令我清醒了些。

我关上门,进屋替他斟茶:“皇上今夜怎么有空过来?”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动茶杯,即使低着头,我也能感受到他飘忽的目光,仿佛在犹豫着什么:“朕来看看你。”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但恍惚间想起了柳燕儿给我的那一盒毒药,于是浅浅一笑:“承蒙皇上挂念。”

那一夜,我第一次没有在姬盛身下挣扎,就好像是他那些新妃一般乖巧地迎合,任他摆布。我看得出他很满足,大概是那种驯服野兽一般的满足。

后来他又来了第二次与第三次,第五次与第六次,他来的愈发频繁,后来几乎隔日便要过来与我过夜。但每每我与柳燕儿碰面,却发现她身上的伤口不减反增,她时常跑来撩起袖子与我哭诉,不言其他,只求我把药还给她就好。

她来了许多次,我只是安抚,直到几日前,她给我看了她仍不到半岁的婴孩身上,出现的血痕。她在我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她抱着她的孩子,嗓音哭到嘶哑,听得叫人像是心中被揉进了一把碎玻璃,隐隐作痛。

“你回去吧,我一定替你杀他。”我将她哭得几乎折断的腰身扶起,这样给下了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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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不知道柳燕儿在我身上下的功夫。

从最初那次偶遇,在她怀孕不久便专程来骗我说姬盛杀死了李馨馨起,我就知道她定是有什么所图。后来,在我拿回毒药不久,皇帝便突然出现在我宫中,想必也少不了她的功劳。至于她和孩子身上的伤痕,我也能看出大概并非,至少并不全部出自姬盛之手。

她想利用我杀死姬盛这件事本身,我是并不在意的。我们都希望他死,区别只是,如果一定要同归于尽的话,柳燕儿比我更想要也更有牵挂活下去。所以由我去完成这件事情,我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但我隐约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柳燕儿似乎在这件事上太过于心急了。即使她已经诞下了皇家的嫡长子,即使药效发作需要几年的时间,她的儿子也不过几岁而已,姬盛一旦驾崩,他的几个兄弟必然对皇位虎视眈眈,到时他们母子面对的说是腥风血雨也不为过。

柳燕儿不可能想不通这些道理,更何况她本身性情柔弱又善于隐忍,并不是一个好强之人。按理说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已基本安稳,她对姬盛憎恨的程度应不及我,她没有理由连翻催促我对姬盛用毒。

我坐在床边,手里把玩着那装满毒药的匣盒,低头思忖之间,恍然醒悟似的想到了什么,下意识脱口而出:“除非……”

“除非什么?”

纱质床帐外传来姬盛的声音,吓得我一个激灵,赶忙把药匣往枕头下一塞,撩开床帐向他请安。姬盛如今愈发奇怪,今日日上三竿,不在朝堂处理政务,竟跑到后宫里来。

他坐到我床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过去,而后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开口道:“今日朝上无事,得闲来爱妃这里坐坐。”

“皇上,”我在他旁边坐下,上半身倚在他肩上,千娇百媚,“臣妾有一事想问问皇上,求皇上应允。”

“你有什么事,问便是了。”他刮了一下我的鼻梁,笑得竟有几分宠溺。

“臣妾昨日梦见太子妃,她与我谈起母家,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臣妾想替她问问皇上,她家父李大人可还好?”

听到这话,姬盛脸色骤然阴沉,他冷笑一声:“李帆啊,他可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并非像柳燕儿那般是太子妃出嫁前从娘家带来的家奴,却也不是姬盛府上派给她的丫鬟。

我是李馨馨出游时,从路上捡回来的难民。

那年洪灾,我家乡的村子几乎被水覆没,田地、房屋、庄稼、牲畜还有人都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原本恬静的村庄像是被卷入海浪的船只,只剩下一片支离破碎的残骸,尸体像是海面上的泡沫,灰白色成片地沉沉浮浮。我的家人几乎都死在那场洪灾里,只留下了我和七岁的弟弟。

当年朝廷发下的赈灾款像是一场笑话,即使我们的村民已经死了大半,官吏分发的那掺了沙子的稀粥也喂不饱一半的灾民。

我和弟弟只得跟随着死里逃生的乡亲一路北上,想去投奔北方的远亲。但我年幼的弟弟,并没能在草根树皮果脯的路途中坚持下来。他死后,尽管我拼死挣扎,哭得痛心入骨,也没免去他骨瘦如柴的尸首被同行的难民抢去的结果。我的弟弟,成了锅里的一碗肉汤。

从那时起,我失去了这世上仅剩的家人,也是从那时起,我再未哭过。

后来,我与那群人不再结伴而行,我一个人跌跌撞撞失也不再在意方向,时而穿过野林,时而爬上山坡,吃树叶,饮河水。悲痛欲绝的我仿佛只是行尸走肉,想耗尽身体的最后一丝气力,好下去与我的家人们团聚。

然天不遂人愿,一心求死的我,在河边碰上了带着侍女欣赏野景的李馨馨。她那时才成婚不久,身上还保留着少女的气息,在柳梢下一立,如花似玉,倾国倾城。

她当日发现几近濒死的我后,差人将我带回府中医治,后便收留在身边,教我识字女红,又教我礼义廉耻。若没有遇到李馨馨,我如今应该已腐得只剩白骨。

可李馨馨却也先我一步死了,死在了一场盛大的阴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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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姬盛仿佛是在前朝憋了太久,在我提起李帆之后,便开始不住地抱怨起来。

当年先帝在位,李馨馨得宠,李帆便踩着他国色天香的女儿的骨血,一步步爬到一人一下万人之上的相位。如今先帝驾崩,他一手将姬盛的帝位扶稳,后又替借助皇上铲除不轨之臣的理由大肆清除异己,如今便再也没人制得住他。这国,几乎就要变成李家的国。

“他不如杀了朕!他来做这皇帝好了!”姬盛愈发显得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仰头看着不断在屋中踱步的他,心下一片冰凉。

李帆显然已经决定杀了姬盛,毕竟他的家奴柳燕儿和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子作为傀儡会比当今的皇帝好操控的多。按姬盛今日的说法,即使到时他的兄弟真为夺位闹起来,李帆也能有一战之力。

并且,师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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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去了柳燕儿宫里,照例遣了下人,然后把我猜测的一切都与她说了。

我看着她的表情从讶异到不知所措,从惊慌到泫然欲泣,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柳燕儿果然像我所想,只是一个柔弱如水的女人。

“这一切我与任何人都没提过半字,今日我来,并不想威胁你,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盯着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一字一顿,“李馨馨,是不是为了李帆,对先帝用的毒?”

她先是一怔,随后双眼一闭,落下泪来,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恍然间明白了李馨馨死前,对姬盛说的那一句“我也负了你”。

也许是从她被先帝看上起,也许是从她嫁入皇子府起,也许是从她出落得如此一副惊为天人的美貌起,她就被自己的父亲作为一颗弃子,由三个男人合力送进了地狱。她就这样没有怨言又无力反抗地在痛苦和恐惧的路途中行走,最终甘愿赴死。

柳燕儿,如今接下了李馨馨的位置,接下了替李帆生下新的傀儡的任务。

“我没有办法……”她跪在我面前痛哭着,泪水涌得像是淹没了我家乡的那一场洪灾,“他抓走了我的家人和孩子,我没有办法……”

“我生下他的那天,孩子就被他们的人换走了……”她跪在那里,用手用力地捶打着地面,涕泗滂沱,如泣如诉。

我蹲下身,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她在我怀里颤抖哭嚎,只是片刻,我便感觉衣衫湿透了。

良久,等她平静一些之后,我问了她第二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已经被他们杀死了呢?”

我感觉怀里的柳燕儿整个人霎时仿佛失去力气,瘫软在了我怀里。

她显然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李帆只是需要柳燕儿生下一个太子,但他并不需要当傀儡的人真的是这个孩子。他大可让自己的后代浑水摸鱼坐上皇位,甚至于,如此他便在最初就捏住了这个傀儡的把柄,一旦小皇帝有不再想为他掌控的念头,他便能将对方并非皇族血脉的秘密公之于众作为要挟。即使最后事态超出控制,他还能起兵杀死这个窃取皇位的傀儡。

仍然,师出有名。

好一个李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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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一切告诉姬盛的时候,柳燕儿就坐在旁边,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如此选择,并不是对姬盛有什么好感,只不过是觉得,一个能为了权利连亲生女儿都能残害的男人,势必不会对国民有多么体恤怜爱。姬盛也不过是比这种人渣稍好一些罢了,短中取长,实属无奈。

他全部听完后,沉默了良久,最终只落下一句:“你说的可全是真的?”

“句句属实。”我点了点头,眼神直视着他。只有这件事,我愿意和他站在一边,否则若战火一起,又是生灵涂炭。

“朕知道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向柳燕儿道,“朕会尽力救你的家人。”说罢便起身离去,也许是他心中有更要紧的事,竟一句都未追问我和柳燕儿想要杀死他的企图。

姬盛走后良久,柳燕儿突然开口问我:“你说,他会赢吗?”

“会的,”我看着他远去的方向,“他毕竟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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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就是因为它一旦被人识破,便不再有威胁。

姬盛没有辜负我和柳燕儿的期望,不久后便将她的家人救出,也将李帆及其党羽悉数下狱问斩,算是给他的妻儿报了仇。

待此事尘归尘,土归土,我选了个春光和煦的日子与柳燕儿辞行。

姬盛日前允了我出宫的请求,说会宣告天下贵妃出游时不慎坠落悬崖,尸骨无存。当时我笑得停不下来:“皇上这是恨我入骨。”

他看着我笑得开心,也忍俊不禁:“你不也恨不得将朕千刀万剐。”

“是了,”我点点头,故作正色道,“我日后定回来杀了你。”

“好,朕等着你。”他也一派正经模样,仿佛许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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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时,柳燕儿不依不饶地非要送我出宫。可我最终还是劝她不必,毕竟刚刚又有了身孕。

“我今日来,还有件事想问你。”我同她在御花园漫步,春花烂漫开了满园,氤氲了一股清甜的香气,“皇上因西北战事大捷饮了几杯酒的那夜,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我想来,便是从那一夜起,柳燕儿把我扯进了这个祸藏着阴谋的漩涡。在那之前,我们明明相安无事了许久。

“我早料想到你会问,”她咬了咬嘴唇,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似的,“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想听这个回答,所以也一直没提过。”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那夜皇上其实喝得大醉,和我说了许多话。他说他当年娶小姐过门时,是真心欢喜,但若知道后面是如此结果,他宁愿从不识得小姐。”

“他说他是真的喜欢小姐,从见她第一面,到最后一面。”

“皇上还说,”她顿了顿,看向我,目光恳切,“他这一生,继小姐之后,最爱的人,其实是你。”

晚春有微风掠过,裹挟着轻薄的水汽,吹动了层层叠叠的嫩绿色树叶。阳光从叶缝中流淌下来,晃在我眼里,璀璨得让人一阵眩晕。

“所以他,赐了你和小姐同音的欣字,欣喜的欣,他说希望你欢喜。”

她言罢便不再发声,只是牵起我的手来,她掌心柔软得像是凋零的花瓣。

半晌,我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用力攥了攥,然后放下:“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说完,我背起行囊,朝着宫门的方向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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