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

婶婶带我讨债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阿九,他怯怯地倚在门后,鼻孔挂着两串浑浊的鼻涕,像极了冬天屋外挂在烟筒的脏冰。阿九的身高在同龄人中算得上高个了,只是又瘦又黑,脖子上攒满了厚厚的泥垢。

“你爸呢?”婶婶说话的时候凶神恶煞的。婶婶是个四十岁身材发福的女人,本来面相就凶悍,冷不丁吓得阿九一哆嗦。

“出门了。”阿九的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婶婶骂了句“皮嘴嗡愣愣的”推开阿九进去了。

怯懦,大舌头,脏。这是我对阿九的第一印象。

可能是见了第一面有了印象,后来越来越多的遇到他,才知道他和我在同一所小学。

只是每次他的处境都不是很好。

我们那儿是穷乡僻壤,很多孩子上学都迟,十三四岁上六年级的比比皆是。我在校门口遇到阿九的时候,他正被高年级的压着打,一群低年级的围着起哄。

我去办公室抱作业的时候也碰到过阿九,他的班主任是个胖乎乎半脸雀斑的中年女人,竹筒粗的手指把阿九点的直往后退。

“明天再交不上书本费!你就别来了!知道吗?”

小学是免学费,但要交五块钱书本费。

阿九吸溜着鼻涕,耳朵像火烧一样,一直红到脖颈,继而转黑。像在他家土墙上看到的一排排奖状一样红。

舅舅放的高利贷,到期后不见阿九爸爸人影,追到家的时候只有一群孩子围着瘫在床上的女人。阿九是家里老四,听说大姐二姐去大城市当服务生,但从没见她俩回来过。

阿九家什么都没有,没牛没羊,更别说什么像样的家具。婶婶插着腰站在门口骂了半天,邻居家一群小孩趴在矮墙上看热闹。

这是婶婶第二次带我要债,阿九的三姐在做饭,刚把油抹布放在锅里擦了一圈,我和婶婶就进去了。阿九的妹妹帮忙摇着鼓风机,一岁多的弟弟在地上乱爬。

阿九以上次同样的姿势杵在门后一声不吭,又脏又乱的长发遮住他的眼睛。我已经快要两周没有在学校见到他了。

我曾问过婶婶,为什么阿九家没钱舅舅还要给他们借钱,才知道阿九母亲双腿是在工地压断的。按理说工地应该给他们赔偿,舅舅想着赔偿金不菲才会借钱让他们先去医院,谁知包公头说阿九妈不是正式工不给赔偿,出于人道丢了一千多。然而一千块杯水车薪,再加上高利贷越滚越多,没多久阿九的爸爸就不见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更何况我们可是救了他们的命,是他们的恩人!父债子偿,爹跑了还有儿子,儿子跑了还有女儿。”

“他们有困难,我们更困难!谁不想活着啊?没钱怎么活?我们要活着,就要去要钱!”

我跟在婶婶后面点着头。

阿九上不了学,我也上不了学,婶婶让我躺在阿九家的床上,他们不还钱我就不起来。

那是我第三次去阿九家,一个人,和炕头阿九的弟弟躺在一起。炕上阴冷坚硬,尿骚味和怪异的酸味只往我脑袋里钻。我把校服脱下裹住鼻子。

阿九妈趴在床上像死了一样没有声息,他的妹妹恶狠狠地瞪着我,阿九的姐姐过来把她拉走。我见阿九杵在门后,像一尊门神。

“你给你妈说说,再宽限些时间,等我姐姐她们回来了一定给……”阿九的姐姐过来了。

“她不是我妈。”我说。

“我们现在真没钱,你给说说……”

阿九姐姐话没说完,她的妈妈诈尸一样立起上身,哭天抢地:“老天爷啊!你为何不当初就把我压死啊!你把我压死我也不受着罪啊!你为什么就不让我死啊,现在你可让我几个孩子怎么活啊……”

阿九母亲哭起来就像唱戏,两手撑起上身作势就要往墙上撞,阿九姐姐和他妹妹慌忙去拉。炕上的孩子也被吵醒,跟着一起哭。

我忽然也很想哭,又怕女人发疯打我,从炕上光着脚跳下去往门口跑。跑到门口的时候,我见阿九倚在木门流着泪,脑袋和肩头沉默而猛烈地耸动着,两串清鼻像巨大的泪珠挂在唇珠。

甚至听不到阿九的鼻息。

我跑出去蹲在台子抹眼泪,屋内哭声渐渐减小,等我抬头时阿九也蹲在旁边。他脸上有两道清晰地泪痕,鼻涕堵在鼻孔,马上就要流出来。

“我也没办法,我婶婶让我过来的,”我说,“本来我这会儿应该在学校。”

阿九屏住气一抬头,眼睛瞪得老大,就这样杵了四五秒。

“你爸呢?”他用鼻子哼出话来。

“打工去了。”

“你妈呢?”

“没了。”我盯着他。

阿九扭过头也盯着我,重复道:“没了?”

“死了。”

我俩都没说话。

“没亲戚要我……我爸把我交给舅舅,每月给他钱。”

阿九长长吁了口气,我就这样和他蹲了一下午。一到晚上,我的任务算完成了,腿也麻了,一瘸一拐地走了。

之后三天我都和阿九蹲在他家台子上,陆陆续续来过几个催债的人,有个胖子把手从阿九母亲的被子伸了进去,被阿九举着石头哄了出去。

那是我见过阿九最刚强的时候。他把篮球大的石头举过头顶,面色狰狞,浑身紧绷着,把牙齿咬得滋滋作响。他浑身颤栗而又坚定,胸前肋骨分明,但我毫不怀疑他会把那块石头砸过去。

我一度以为他本该举不起那块石头。毕竟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我必须留在家里,我爸不在,我就是这个家的男人。”阿九说这话的时候坐在台子上,夕阳把他的脸照得赤红,眼睛里发出金色的光。

我在周五回到了学校。每周五我爸都会给老师打电话问我的情况,我也能和他通话半分多钟。

那天后婶婶再没让我去阿九家讨债,一向唠叨的婶婶在周末出奇的沉默,只是一个劲儿唉声叹气。

在婶婶说出“这可怎么办……”的第二天,有两个讨债的人上门了。婶婶满满地沏了两杯茶,炒了两盘菜端了上来。原来舅舅借给阿九家的钱是从别人手里借来的,以更高的利息借给了阿九父亲,想把赔偿金套过来。然而他失算了,在讨债的这段时间,两万多已经滚到了十三万。这是最后期限。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婶婶提起阿九。婶婶说,在星期五的时候,阿九妈趁孩子睡着给他们喂了药,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后来又听人说是阿九喂的,不变的是警察搜阿九家时候,发现除了水,家里没有一样能吃的。

讨债人搬婶婶家家电的时候,我倚在婶婶家绿色铁皮大门上。我看着那两个人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舅舅满脸堆笑帮着他们搬,婶婶则哭得浑身抖成一团。

我想起那天和阿九坐在台子上,我问他,如果有天他保护不了家人该怎么办。

阿九屁股往前挪,后背靠在墙上。

会的。他说,只要我还活着。

那是〇三年春末,阿九说这话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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