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花

何花

我时常会想起一个女孩,但最后一次和她联系,到现在也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记得大二那年暑假,告别了一起游玩的同学,我乘江轮从武汉回南京。第一次坐长江轮,自然比较新鲜,而之前坐海轮的痛苦记忆好像也没有很久远,心里多少有点不安,不过长江看起来不像大海那么凶险,另外也没有更好的回南京交通,于是怀着复杂的心情,从武汉港登船,顺江而下。

盛夏雨季,江水浑浊,水流汹汹,不过船行倒也平静,缓慢地顺水而下,与海轮的颠簸完全不同,如果不是江岸的变化,几乎感觉不到它在移动。天空的云很厚,江面上来来往往有不少的大小船只,船舱里发动机发出单调的轰轰声,旅客们或躺在草席的床上睡觉休息,或三三两两吹牛聊天,或嗑瓜子吃着零食。船舷上不断有人,欣赏着两岸的风景,遇到秀丽的江段,人们便呼喊着出来观赏,赞叹大自然的壮美,拿出傻瓜相机卡卡地拍照。

我爱看江景,也爱与人攀谈,但船上的时间比较冗长无聊,所以我常常走出船舱,倚靠在船舷上看江景,想着自己的心事。看着江水浩浩汤汤,感叹着“浪花淘尽英雄”、“逝者如斯夫”,正好年少,不知愁滋味!在我船舷一侧,下层船舷上有个背影很快吸引起我的注意。客轮分上下两层,我在上层,低头就可以看到下层船舷的旅客。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在我下方右侧几米处,白底碎花的连衣裙一直遮住了大半小腿,脚上是白色凉鞋,左脚轻轻地掂着靠在右腿上,头发简单地用蝴蝶结扎了个马尾辫,她双手扶着船舷,静静地看着远处移动的江岸,江风阵阵吹过,身形在裙下若隐若现。我盯着她看,乏味的旅途多了一丝乐趣,胡乱思想着猜测。她忽然转头过来,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也许她感觉到了我正在看着她,四目相对之下我竟然有些慌张,目光躲开之际我发现那是一张清秀美丽的脸,匹配她的身材,如同一道光,让我的眼前一亮!等我回过神来,就更注意她了,而她也注意到我的注意,渐渐地有些不安和局促了,不多久她居然低着头快步走回了船舱。我怅怅然,就像一个野外摄影者不小心惊动了小鸟、一个猎人惊跑了猎物、一个阻击手失去了目标。我看着她曾站立的船舷,空空的船舷,心中即失落又有更多的好奇!

回到床位,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眼前老是那个碎花长裙的背影,还有那张一闪而过的美丽青春的脸。终于还是按奈不住,躺了会儿后,我又跑去船舷。她居然已经又在那儿!我心中狂喜。太阳在傍晚时分终于钻出了云层,霞光散遍江面金光灿灿,姑娘安静和秀美的侧影在霞光里如同一幅油画,江风摇曳着她的裙摆还有马尾辫。这种邂逅是旅途最美的画面,我悄悄地欣赏,不敢把她惊吓,静静地只希望时间可以凝固。我想她可能知道我在默默地注视,配合地把画面定格,而我也放肆地享受着这美丽。轮船忽然鸣起汽笛,船上广播晚餐时间,人群一阵骚动。她忽然回头看了我一下,目光接触之下,她送来一个浅浅友好的微笑,随后转过头去,马尾辫左右摆动,我的心一阵激动,砰砰乱跳,这明明是她给我的鼓励。我决定去她身边,更近距离地接触一下这个美丽姑娘!

转下楼梯,走到她身旁,倚靠着船舷,转头向她。她长得很白,标准的江南美少女,乌黑的头发干净地梳理,耳朵完全露着,耳廓玲珑小巧、耳垂如一片豆瓣,整个耳朵剔透晶莹,白嫩的像一块和田玉。鼻梁圆润挺拔,瓜子脸,扶着船舷的手洁白无暇、手指修长,让我想起那句诗歌“指若削葱根”。我开口说话:“你也是去南京吗?”,她转头向我,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我看到的眼睛,清澈如一泓泉水,然而她却转身走进船舱。我很郁闷懊恼,到底还是惊扰了她,又自嘲自己的自作多情,无聊之下,又把目光投向了暮色中的江岸,岸边的树林已经如同剪影,江轮如幽灵在大江里前行。

我正准备走开,她又回来了,冲着我甜美地微笑,给我看她手里的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我不解?她在暮色中、在船舱昏暗的灯光中,衬着船弦在小本本写着,然后递给我看。歪歪斜斜的是“我们用写字说话好吗?”,原来她刚才不是拒绝我,但是为什么要用写字来说话呢?我虽然不解,但是看她安静地看着我笑,心情大好,很开心地接过纸笔和她聊了起来。

“为什么要用写呢?”

“我不会说话。”

我很惊讶,但似乎意识到点什么,而她也感觉到了我的惊讶,冲我微笑着,就像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我对眼前的女孩忽然怜惜起来,觉得上天有时候竟然是这么的不公平,难道“维纳斯”一定要留点缺憾吗?如果不是天生耳朵听不见,就不至于没有语言能力,这世界上许多的机会便不至于与她无关,而我也不敢想象在无声的世界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寂寞?

“你叫什么名字?”

“何花。”

这个名字真配她,我心里想到“荷花”。

“你怎么会写这么多字的呢?”

“我们学校教的,我在一个特教学校上学。”

… …

在长江江轮的船舷边,我们聊了许多许多,她让我第一次知道了很多关于聋哑人的生活,她也教了我很多哑语,这些哑语虽然时隔多年,我依然清晰。那天晚上我很久不能入睡,船舱里面的灯熄了,旅客们都已经进入梦乡,只剩下客轮发动机继续单调地轰轰,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中我好像还在和何花说话:

“我们萧萧的树叶都有声响回答那风和雨。你是谁呢,那样的沉默着?”

“我不过是一朵花。” 

睁开眼睛,想着像荷花一样的何花安静地美丽着,这世间的事情总是难以完美,也许有缺憾才是人生,不能言语的何花微笑着,先天的残疾并没有让她失去快乐的能力,她的微笑是那么的真挚单纯。多年以后,当我越来越缺乏快乐的能力,越来越不会笑的时候,我想起了何花还有她那发自内心的甜美微笑,以至于我在想应该同情的到底是我还是她?

第二天一早,客轮在芜湖港靠岸,她和我告别。看着她轻盈地身影,走上跳板,我恋恋不舍。走下跳板,何花转过头,在船舷的人群中找到我,微笑着和我挥手,然后转身消失在出港的人潮中。

后来,我们通过几封信。记得有次看到《扬子晚报》一个新闻,说某学校六个聋哑残疾孩子考上大学,我特别兴奋,把新闻剪下来寄给她,附信鼓励她好好读书。她也给我送过一个自己做的风铃,有半米多高,一层层挂满粉色的星星和金属小铃铛,我把它挂在宿舍的床前,微风吹过,星星在叮当清脆的铃声中摇曳生姿,如同夏天荷塘美丽盛开的荷花!

工作后,和她终于失去了联系,详细地址也丢了,只是记得个大概,有次出差到芜湖,特意找到记忆中的地址,然而发现却是一片废墟,城市在发展中改变着模样,我美丽的微笑的何花再也找不到了!正好两架S27战斗机双机编队从头顶上空掠过,把巨大的轰隆声留在后面。我在废墟前想象着何花的生活,她应该已经结婚生子,她应该依旧美丽,她的微笑一定会纯净美丽如初!

我现在时常笑着,即使是在生活不如意、工作挫折、抑或身体不适的时候。每天睁开眼睛面对新的一天,我都会对自己说:“笑一笑”,于是我笑了。那一次的旅途,遇到美丽的“荷花”也许是上天的安排,观世音菩萨也是坐着莲花宝座,微笑着,普度众生、除一切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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