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天:始可与言《诗》已矣


孔子教学,非常注重学生融会贯通的能力,他曾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其意是说,教学要讲时机,一定要等对方如饥似渴主动想学时,才去启发他。填鸭式的教学,是没有效果的。同时,对学生的天资也有要求。指点他一个角,他不能由此推知另三个角,就没必要再教他了。而对于学生在学习中表现出的举一反三的领悟力,总会由衷地赞赏道:“始可与言《诗》也已矣。”我可以开始与你讲诗了。这句话,在《论语》里出现过两次。

一次在《学而》篇中:

1·15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问:“贫穷而能不谄媚,富有而能不骄傲,怎样呢?”孔子说:“这也算可以了,但不如贫穷还乐于道,富有还好礼。”子贡说:“《诗》上说:‘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讲这个意思吧?”孔子说:“赐(子贡名)啊,像这样,才可以和你谈《诗》,告诉你这里,你就知道那里。“子贡本以为他说的做人境界已经很好了,没想到孔子说的更高一层,可见我们做人做事、求学问道,都要像雕刻象牙、玉器一样,切了还要磋、琢了还要磨,精益求精。

另一次在《八佾》篇中:

3·8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夏问:“《诗》上写着‘笑容美好,眼珠明亮,薄施素粉就明艳动人’,怎么会这样呢?”孔子说:“你看绘画,都是先上五彩,后用素色,素色间于五彩之间使五彩益加鲜亮。”子夏说,“所以礼是后起之事?”人必要先有忠信的美质,然后以礼来文饰,忠信是礼之本。孔子说,“起发我的是商(子夏名)啊,现在我可与你谈《诗》了。

孔子所说的《诗》,其容量比今天《诗经》中的诗多多了,孔子将《诗》删选后得三百首,编成《诗经》,流传至今。孔子曾说:“不读《诗》,无以言。”若读先秦典籍,你会发现,《论语》、《孟子》、《荀子》、《左传》等都大量引用《诗》,古代贵族在日常朝会、宴请、交游、外交等正式场合中常以《诗》来相互应答,若不知《诗》的内容,酬答时用错了《诗》,就会被人视为失礼。《左传》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如成公九年:

“夏,季文子如宋致女,复命,公享之。赋《韩奕》之五章。穆姜出于房,再拜,曰:”大夫勤辱,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先君犹有望也!敢拜大夫之重勤。”又赋《绿衣》之卒章而入。”

《韩奕》出自《诗经·大雅》,诗意为韩姞嫁于韩侯,生活美满。季文子是去宋国慰问嫁给宋君的鲁国公主伯姬,伯姬是鲁成公胞妹,穆姜(鲁宣公夫人)之女。季文子赋《韩奕》,就是告诉成公和穆姜,伯姬过得很快乐。穆姜听了,就从房中,走出来,拜谢他,说,“大夫辛苦,不忘记先君和国君,以及我这个未亡人。先君如此赏识你,你也不负重望。”然后赋《绿衣》最后一章。《绿衣》出自《诗经·邙风》,最后一章有“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意思是我牵挂我的女儿,您赋《韩奕》叫我放心。古人多么文雅,以《诗》来含蓄地禀报公事和道明心意。

《诗》最多地见于外交场合,国君若用《诗》不对,别国臣子会不礼敬。

比如文公四年:

“卫甯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不辞,又不答赋。使行人私焉。对曰:“臣以为肄业及之也。昔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于是乎赐彤弓一,彤矢百,以觉报宴。今陪臣继旧好,君辱貺之,其敢干大礼以取戾。”

卫国大夫甯武子出鲁国使友好访问,鲁文公宴请他,宴会上赋诗《湛露》及《彤弓》。甯武子不辞谢,也不赋诗回答。文公就派人私下里问他。他说:“下臣以为是乐工在练习。从前诸侯正月里去京师朝贺天子,天子设宴款待并奏乐,这时赋《湛露》这首诗,表示天子南面而坐,诸侯听命天子,与天子同敌忾,向天子献上战俘。天子用彤弓,彤矢赏赐诸侯。现在臣下来继续两国旧好,承国君赐宴,岂敢犯大礼而自取罪过。”鲁文公用了天子的礼乐来宴请卫国大夫,所以大夫不受。

《诗》是古代贵族在正式场合的公务语言,不读《诗》,就没办法办公了。且读《诗》是为了用,不能光死记硬背,还要懂得其引申义,将之用得应景、合乎礼制,恰到好处,这就需要举一反三的能力。所以只有具备“告诸往而知来者”、举一隅以三隅反的领悟力,才可与之谈《诗》。

周朝贵族,之所以大量引用《诗经》,是因为当时的历史典籍也就这么几本。用典,一向是知识人的特权与喜好。后代学者,读的书多了,用典的涉及面也就更广了。《论语》在后世著作中的用典频率是很高的。比如我们所熟悉的钱钟书小说《围城》,方鸿渐、赵辛楣等一行五人赴三闾大学任教途中,入住一旅舍,方赵二人见房间墙上写有王美玉之诗,又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辛楣就碰了一个鸿渐胳膊说:“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有美玉于斯”就出自《论语·子罕》。原文为“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子贡见孔子怀道不仕,就故意问道,若有一块美玉在这里,是装在匣子里藏起来呢?还是求一个高价出卖呢?”孔子说:“卖啊,卖啊,我只是在这里等人出价。”所以,赵辛楣此时引用“有美玉于斯”,是一语双关:墙上写的美玉就在眼前,她正靠在那里等人出价。知识分子这张嘴是绵里藏刀,你不懂他们的语言,还是不要与他们玩,否则什么时候被他们嘲弄,你还像个傻子立在那儿嘚瑟呢。

现代人很少读古籍,也就很少见人用典,语言就显得粗俗,缺乏文化底蕴。资中筠先生在一篇文章中举例说,有一次在随便聊天的时候说到一些人的丑闻,里头乱七八糟的事,她就脱口而出“墙有茨”。“墙有茨”出自《诗经》,开头就是:“墙有茨 ,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讽刺宣姜不守女道,与庶子私通。用典,用隐喻,就可避免说那些脏了自己嘴有话,我们真的要向古人学习如何说话。

古书中最为费解的是名物与典故。名物主要指人名、地名、器具等等,典故就是今天所说的“用典”。所以,读书要追溯源头,从前往后读。因为古人所引用的典故都是在他以前的书中提到过的,若从后往前读,就会时时被名物、典故卡住。从前往后读,那作者的那点小知识、小聪明都已被你窥破,你会觉得仿佛是获得了批准进入某个世界、某个阶层的接头暗语,这也算是皓首穷经的一点小小犒赏吧。

伊人命我多发怪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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