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

说到我的外公,那得从外公的爸爸说起,外公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太姥爷,太姥爷出生在一个十分富裕的家庭。

“富裕到什么程度呀?”

“我的父亲名下有多家烟馆,妓院,酒庄,几乎最赚钱的行业他都有参与,至于金银珠宝,是一箱箱堆在家里的,我还见过我奶奶,躺在铺满钱币的床上睡觉。”外公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

外公名叫梁罗富,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中间的罗字是契当地的神“罗爸”,我们当地的风俗,把刚出生的孩子契与神佛,以求保护平安,将儿女生辰八字贴于神佛身上便是上契了,而姓名中使用神佛名字中的一个字。富字则是外公的父亲认为这个孩子生在这个家庭,是天生富贵命。

而后来,我的太姥爷因沾染上鸦片,且日益严重,已经无心打理生意,又让小人算计,最终惨死。而外公家道中落,家里走的走,逃的逃,最终只剩下外公年迈的奶奶,和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弟弟。

外公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是在无边际的干活中度过的,在成分划分的时候,因为身份,家里被划为富农阶级,而外公家中早已空无一物。家中的大起大落让年幼的外公过早地尝遍了人间冷暖。

“没有谁会帮你的,丧家之犬多可怜啊,但是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道理,没什么可说的。”外公叹了口气。

为了生活下去,年幼的外公必须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开始在生产队工作,每天赚公分,以维持生计,那时,他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罢了。往昔承欢于父母膝下,听教书先生念书的日子再不复返。

“年纪小能干吗?”

“替生产队养鹅啊。”

于是,无论是烈日酷暑,还是寒冬腊月,外公都要紧紧地守着他看管的几十只鹅,把鹅养瘦了或者是丢了,都少不了一顿打,年幼的外公常常要在夜幕降临时找鹅。

除了要在生产队养鹅,年幼的外公还有别的工作。因为家住在一个岛上,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外公还要去赶海,有时候是凌晨五六点出发,中午回来。有时候是傍晚去,凌晨一两点回家。完完全全是由涨潮的时间来决定的。

“天天在海上,有什么特别好玩的事吗?”

“大自然永远是令人敬畏的,人在大自然面前太微不足道了,有一年夏季,刚好碰上了台风天,但是即便是这样,还是很多人去赶海,在夜里十二点多的时候,我跟其他人像往常一样在海里抓螃蟹,风越来越大,大家急急忙忙往岸上赶,有一艘捕鱼的小船上有两夫妇,没及时划回来,一个大浪打翻了小船,两夫妇就这样没了,茫茫大海连尸骨都找不到。”

我不是很能理解那时的外公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是什么想法,我还是想问,“为什么大家都往岸上赶的时候,他们不赶紧上来?”

“台风来之前,鱼容易缺氧,会浮上来,那时候浪大,能多捕一些鱼,有些人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他们要用尽全部力气,即使有时候会命悬一线,或者连生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丢。”

那时候的生活着实艰难,外公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饱饭,一顿粥一大半都是水,飘着少之又少的米,大多数时候都是饥肠辘辘的。外公回忆说,那时候能吃上一顿红薯是最幸福的,因为只有那时才能感受到饱腹感,和与之而来的满足感。

除了饥饿,还有另外一大难事也是外公记忆犹新的,那就是童年的夏天。湛江属于热带,夏天更是炎热,没有风扇没有蚊香,蚊帐也是买不起的,于是外公和他的同龄人都掌握了一个技能,在树上睡觉。

外公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泛起笑意,因为树上实在是不适合睡觉,很多小孩睡着睡着就从树上摔下来,而且农村的厕所基本上是露天的,还真的有摔下厕所的小孩,既心酸又好笑。而在树上睡觉与之而来的弊端还有肯定会被蚊子叮一整夜。

说到驱蚊子,那时候是怎么驱蚊子的呢,在我们当地,有一种树是带有苦味的树叫苦楝树,蚊子不会靠近这种树,大家就把这种树的枝叶折下来,然后放在家里,还必须是现成的翠绿的枝叶,干枯的是没有效果的,折下这些枝叶后,就点起火,连着这些枝叶一起烧,然后把蚊子熏走,这种苦楝树烧过的气味不但会把蚊子熏走,往往把人也熏得够呛。但是没办法,要驱赶蚊子当时这已经是最有效的办法了。

“不过啊,夏天最常见的,还是大家拿着席子出去村里的马路上睡觉,听村里的老人摇着葵扇讲故事,要么就是看天上的星星,我大多数都能辨认出的,不过现在老喽。那时,有时候还能碰上扫盲的老师给大家上课,我可是一堆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了,老师经常叫我教其他小孩。”外公提到这里笑容放大了许多,眉眼里都是笑意。

外公的妈妈,是个书香世家的小姐,外公从他母亲那里受到的教导,影响了他一辈子,他把这种思想教给了他的儿女,也教给了他的外孙女。在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或者说更小的时候,还没开始学简单的唐诗,就已经会念“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和“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了。


在外公的青年时期,由于他的勤学和聪明,已经当上的村里的会计,少年意志风发,总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刚好那个时候,岛上有了第一台电视机。离外公家里有着好几条村的距离。那时候外公每天最期待的事,变成了吃完晚饭后,走上几公里的路,去看一个小时的电视,再走回来。即便是这样,还是能让他很高兴,外面的世界多新奇,丰富多彩。

刚好赶上这个契机,村里有人外出打工,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无尽幻想的外公,也搭上了这班车。

“您去了哪里?”

“去了广州啊,在一家工厂干活,我学得特别快,别人学了好几天才上手的东西我半天就学会了。有一次老板来视察,看到我工作之后,把我调到另一个更有难度的岗位了,我同样做得特别好,后来老板想调我去专门接听电话,但是要会讲英文,我一点基础都没有,只得放弃。”

“还有啊,出门在外,一定要交朋友,要大胆。那时候同厂有十几个潮汕人,他们看不惯我被器重,有一天洗澡的时候故意刁难我,我们洗澡是要排队的,在我进去公共澡堂洗澡的时候,他们把我挤出来,让我给他们先洗。我怎么能吃这种哑巴亏呢,那时我们同村的只有三个人,对方有十几个人,我的同乡见到我被欺负马上赶过来,我们在澡堂里打起来了,虽然对方有十多个人,都没人敢上前帮忙。那晚之后,就没人敢来找我麻烦了。”

“弱肉强食,这个社会啊,什么时候都是这个道理。”外公磕了磕他的水烟,深吸了一口。

“到后来,村里上来广州的人告诉我,我奶奶病重,叫我快回去。我就回去了。”

“回去以后呢,想着还来广州吗?”

“回去以后啊,碍于我奶奶的压力,经人介绍认识了你外婆,就定下来了。”

外公外婆就这样结婚了。外公生得高大,将近一米八,外婆则一米五几。然而脾性却是不同,外公经历人生的变迁,反而养成豁达的性格。外婆个子小,却是个脾气火爆的急性子。

外公外婆生育了八个子女,而妈妈和舅舅们回忆起童年时的生活,第一时间反应的,便是外婆的“强权政治”。孩子们发生争吵了,打一顿;上学时有别的家长来告状,不问对错,打一顿再说;做错了事,或者逃课,还是打一顿。由此可知,外公外婆事物日常生活是少不了争吵的,而大多数时候,是外公的忍让,外婆骂到消气了,也就过去了。

“你外婆也是从小过苦日子的,嫁给我之后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她心里委屈啊,我让让她这也是应该的。”

外公的中年,就在赚钱养家,教育儿女和吵吵闹闹中度过。


当我认识外公的时候,已经是六十岁的外公了。在我的童年里,外公是所有长辈中最有趣的长辈。除了每次见到我都要耳提面命地教育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之外。在外公家里我常常要遵守许多“规矩”,至少童年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例如外公外婆喝完汤,我要主动帮他们盛饭,双手递上,吃完饭的时候,主动帮忙洗完收拾餐具,当然,有其他大人的时候我可以免去这项工作。

除此之外,外公还爱带着我遛弯,带着我下地干活。外公人缘好,见到谁都是笑眯眯的,很像动画片里的长胡子老爷爷,见到别人家的小孩也爱逗。外公带我下农田的时候,爱教我认各种小动物,跟我讲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我认为他是世界上知识最渊博的人,因为他讲故事最生动有趣。

外公很喜欢读书读得好的孩子,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在外公家写作业。外公走过来看了一眼,对我说“你的字竟然写得这样好,比你舅舅们都强,一定是块读书的料,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他说这句话时的语重心长和欣喜,我现在也还记得。

晚年的外公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在他七十三岁的时候查出患上了肺癌晚期,农村有一种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到后期,外公只能在医院维持着生命,每天都要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整个人经常抽筋或者发抖,晚辈去看望他的时候,他还是笑,没有表现出什么。而到了后期,他已经不能忍住痛苦时,他是不允许他的孙子孙女去看望他的。

他不愿意他的小朋友看到自己的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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