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宽容总有一天会大行其道。那时,不宽容会像屠杀无辜的俘虏、烧死寡妇和盲目崇拜一纸文字那样成为荒谬之事。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可能要等一万年,也可能要等十万年。
正文
战胜恐惧
二十年前写这本书一定很容易。那时在大多数人的头脑中,“不宽容”这个词几乎完全和“宗教不宽容”是同义词。历史学家写道“某人是为宽容而战的斗士”,一般人都会认为此人毕生都在反对教会和职业教士的暴政。
然后大战爆发。
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
本来只有一种不宽容的制度,之后又有了十几种。
本来人对同类只有一种形式的残忍,现在有了几百种。
社会刚开始摆脱宗教偏执的恐怖,又不得不忍受更多更让人痛苦的种族的不宽容、社会不宽容以及许多不足挂齿的不宽容。十年前,人们甚至没有想过这些不宽容形式的存在。
许多善良的人直到最近还活在快乐的幻觉之中,认为进步是一块自动表,只要偶尔认可,就不用再上发条,这样的想法似乎太可怕了。
他们悲伤地摇着头,喃喃地说:“虚妄,虚妄,所有这一切皆是虚妄!”他们抱怨人类本性令人讨厌的顽固,一代又一代的人进入学校,却总是拒绝吸取教训。
在完全绝望之下,他们加入了迅速增长的精神失败主义者的行列,依附于这个或那个宗教制度,他们用最令人悲哀的语调宣布自己失败了,从此以后不再参与他们之后的任何社会世俗。
我不喜欢这种人。
他们不仅是懦夫。
他们是未来人类的叛徒。
话说到这里,如果有解决的办法,那又应该是什么?
我们对自己要诚实。
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
起码在当今的世界上是没有的,世人都要求立竿见影,希望借助数学公式或者药的配方或者国会的法案,迅速而又轻松地解决世上的所有难题。但是我们这些习惯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历史的人,知道文明不会在二十世纪开始或结束的,这样一想,倒会觉得还略有希望。
现在我们听到许多人悲哀地谈到恶性循环,像“人一向如此”,“人将来也不会改变”,“世界从未改变过”,“情况跟四千年前完全一样”,都是不符合事实的。
这是个错觉。
进步的轨迹常常中断,但是我们如果把感情上的偏见搁置,对过去两万年来的历史做个清醒的判断,就会注意到,人从几乎难以启齿的野蛮升华到了一种境界,过程虽然缓慢,却是毋庸置疑的,而且未来应该会更好。这是千真万确的,即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也不会动摇这一坚定的信念。
人类具有难以置信的生命力。
它经受住了神学的考验。
总有一天,它也会经受住工业主义的考验。
它经受住了霍乱和瘟疫,残酷的迫害和清教法规。
人类将学会怎样克服许多困扰这一代人的精神疾病。
历史小心地揭示了自己的秘密,它已经给我们上了伟大的一课。
人能系铃,也能解铃。
这首先是勇气的问题,其次是教育的问题。
当然这听起来像是老生常谈。在过去的一百年中,我们的耳朵被“教育”灌满了,甚至厌恶这个词,希望回到过去,那时候的人既不会读也不会写,但他能用过剩的精力偶尔进行独立思考。
但是,我这里说的“教育”不是指纯粹的事实积累,这种积累被看作是现代孩子们必要的精神基础。我想说的是对现状的真正理解,这种理解是建立在过去慷慨大度的知识之上的。
在这本书中我已经努力证明,不宽容不过是“群氓”自卫本能的一种表现。
一群狼不会容忍一只与众不同的狼,无论强弱,它们一定会除掉这个不受欢迎的伙伴。
在一个食人部落,如果某个人的癖性会激怒上帝,给整个村庄带来灾难,部落就不会容忍他,而因此将此人残忍地放逐到荒野之中。
在希腊城邦当中,谁要是胆敢质疑社会的基石,他就无法在城邦神圣的高墙内久留。在一次不宽容的情绪可悲的爆发中,苏格拉底被仁慈地判处服毒自尽。
在古罗马,如果允许几个好心的狂热分子无视某些法律,那么罗马帝国就不可能存在下去。因而它只得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做不宽容的事情,而这完全有悖于它的传统的自由政策。
教会其实是这个古老帝国版图上的精神继承人,它要生存,就得要求最恭顺的臣民绝对服从。所以教会被迫走向镇压与凶残的极端,致使许多人觉得相比之下,连土耳其人都要比基督教仁慈。
反对教会暴政的著名宗教改革家总是处在重重困难之中,但是他们要想生存,就必须对所有的精神创新或科学实验不宽容。于是在“宗教改革”的名义下,他们又犯了或试图去犯刚刚让自己的敌人丢掉权势的错误。
就这样一直循环,生命本来是光荣的冒险,结果变成了可怕的经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迄今为止人类的生存完全被恐惧所笼罩。
我要重复一遍,所有不宽容都源自恐惧。
无论迫害的方法和形式是什么,都源自恐惧,迫害越凶残,越表现出施加迫害者的恐惧程度。
我们一旦认清了这个事实,马上就有了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
人们在没有受到恐惧笼罩的时候,是很愿意倾向正直和正义的。
到现在为止,人们很少有机会实践这两个美德。
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有生之年看不到这两个美德得到践行,也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人类发展的必经阶段。人类毕竟是年轻的,应该说太过年轻,年轻得荒唐可笑。要求一个在几千年前才开始独立的哺乳动物具备这些只有随着年龄和经验增长才能获得的美德,这既不合理,也不公平。而且,它会歪曲我们的思想。
当我们本该耐心的时候,它让我们愤怒。
当我们本该怜悯的时候,它让我们口出恶言。
在写这本书的最后几章时,往往有一种诱惑力,那就是扮演苦难先知的角色,做一点业余的说教。
老天千万别让我这么干!
生命是短暂的,而说教会没完没了。
如果一件事无法言简意赅地说清楚,不如不说。
我们的历史学家犯了一个大错。他们高谈阔论史前时代,告诉我们希腊和罗马的黄金时代,对一段所谓的黑暗时代信口评论。他们还歌颂比过去昌盛十倍的现代。
如果这些学识渊博的博士偶尔发现,人类的某种情况似乎与他们拼凑的美丽画面并不吻合时,他们就会喃喃地道歉,说些不理想的情况是继承自过去野蛮时代的残余,但时机一到,这些情况就会像马车让位于火车一样,早晚会消失的。
听起来不错,但事实并非如此。认为我们是时代的继承人会满足我们的虚荣心,但如果我们知道自己的本质,即我们只是穴居人的当代化身,是叼着香烟、开着福特汽车的新石器时代的人,是坐着电梯回家的穴居人,那对我们精神健康倒更好些。
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向还隐藏在未来崇山峻岭之中的目标迈出第一步。
只要这个世界还被恐惧所笼罩,那谈论黄金时代,谈论现代和进步都是浪费时间。
只要不宽容是我们自我保护法则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那么要求宽容简直是犯罪。
宽容总有一天会大行其道。那时,不宽容会像屠杀无辜的俘虏、烧死寡妇和盲目崇拜一纸文字那样成为荒谬之事。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可能要等一万年,也可能要等十万年。
但是,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只要人类战胜自己的恐惧,取得有史以来第一个真正的胜利,那么这一天就不会遥远。
房龙,1925年7月19日于康涅狄格州西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