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辽之争,已经是当代稍有历史常识的人们最熟悉的桥段。无论是评书中的杨家将,还是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都以此为背景,塑造了顶天立地、可歌可泣的热血男儿、悲情英雄。号称“无敌”的杨老令公,以巾帼挂帅的穆桂英,义薄云天的好汉乔峰……刀光剑影中,他们不惜驱命,只为保护大宋百姓不为异族所欺凌。
而作为大反派的辽国,则是一副奸诈贪婪、嗜血豺狼的蛮夷模样。久而久之,不谙教化、甚至茹毛饮血就成了民众对这些契丹子弟的刻板印象。殊不知,明朝一篇小说中,描绘了与我们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大辽人,而这些记述,才更能还原真实的历史。
凌濛初,字玄房,号初成,崇祯年间“以副贡授上海县丞,并署海防事”。他清理盐场积弊,颇有官声。但此人被后世熟知,并非由于政绩,而是写了“三言二拍”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两部奇书,成了古典短篇小说的领军人物之一。正是在“二拍”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注终身》
话说北宋蔡州大吕村有位围棋神童叫周国能,才十五六的年纪,在乡里棋艺便已所向披靡。为了寻找更强大的对手,国能扮做小道人,周游各地,结果屡次对局依然是无一败绩。国能心想,听闻辽国燕京比汴京更加雄伟壮丽,没准儿在那儿能遇见高人,于是他风餐露宿,夜住晓行,几日后进了辽国境内。在辽国,他与年轻美貌的女国手妙观对弈,先输后赢,不仅给宋人脸上添了光彩,自己也迎娶妙观,抱得美人归,可谓皆大欢喜。
一、高度汉化
看似凶蛮的辽国人,竟然还喜欢下棋,而小说的女主角妙观,凭借棋艺更是在大辽一路走红,这事儿真的靠谱吗?
小说里写道:“盖自石晋以来,以燕。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从此渐染中原教化,百有余年。所以夷狄名号向来只是单于、可汗、赞普、郎主等类,到得辽人,一般称帝称宗,以至官员职名大半与中国相参,衣冠文物,百工技艺,竟与中华无二。”这是明朝人对辽国的印象,实际上辽国的汉化程度,却比小说家言的记述还要深。
太祖阿保机那会儿,契丹人还以部落为单位聚居,以游牧、渔猎为主,自然是崇尚那些雄健勇武,胆略过人的猛士。但入主中原后,随着与汉族人的频繁接触,这些塞北大兄弟逐渐改变了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观念,开始将仁义礼智信的准则融入自己的道德标准。
例如《辽史》记载,圣宗耶律隆绪年间,奉圣州的地方官奏称太祖所建的金铃阁已坏,请求加以修缮,圣宗皇帝考虑到此时正逢大军出征,怕再大兴土木的话会使百姓负担太重,于是下诏班师后再作处理。能够考虑到民生疾苦,即便在汉族皇帝中也可称得上仁德。
汉族自古就流传有“卧冰求鲤”“ 芦衣顺母”等二十四孝故事,辽国中期以后,在汉文化的不断浸染之下,“孝”的文化也在契丹民族的心中生根发芽。原本的辽国习俗中有“父母死而悲哭者,以为不壮”,而后来却变成了“居父丧,哀毁过礼,见者伤之。”此外,官府对赡养老人的善行也加以奖赏,甚至赐予爵位。辽太宗耶律德光更是身体力行,太后生病时在榻前照料,并且亲尝汤药,这又哪里像一个区区蛮夷之邦的君主呢?
文学艺术方面,辽国的成就更是足以让你大跌眼镜:辽初的诗文水平确实类似耶律倍那首“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直抒胸臆,显得平铺直叙。但到了辽国中后期,其诗文水平已经可以和大宋并驾齐驱。有辽道宗的“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令人拍案叫绝;有萧观音的“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艳压群芳;有寺公大师“愁肠解结干万重,高谈几笑吟秋风”古健苍凉……这些诗文如今读来,仍觉满口余香,实为上乘之作。
可见,契丹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民族,绝非一般人想象中的不谙教化,而是在汉族的影响下,孕育出了自己独特的文化魅力。这种不断深入的汉化,也弥合着两个民族间的鸿沟,使辽国在幽云地区的统治愈加稳固。
二、产业发达
汉化带给辽国的,不止是生活习俗和民族关系的变化,更是国家生产力的强大,正如小说中所写,辽国“百工技艺,竟与中华无二”。
辽国之前的一千年间,无论匈奴、柔然还是突厥,无不想将肥沃的中原大地据为己有,但最终却纷纷铩羽而归。究其原因,便是这些北方少数民族与中原王朝的农业差距太大,仅仅依靠畜牧业来做后勤支撑,根本耗不起。
而耶律家建国后,溯古鉴今,对比汉人王朝,逐步认识到农业乃强国富民之本。辽代的统治者们在传统的游牧经济基础上,引进农业生产,改变经济成份。从太祖阿保机便“弭兵轻武,专事于农”,并采纳汉臣韩延徽的建议,在草原上修筑房屋,建立城廓,用以安置战争中俘掠的汉族和渤海人口。在位四十九年的辽圣宗,厉行改革,下诏劝农,并命令军队不到狩猎时期不得出猎,以免妨害耕农。到了道宗时,除了军事用地外,其他田地都种上了水稻,各地粮食丰收的记载更是不绝于史书,许多地方“斗粟数钱”,可谓臻于鼎盛。
小说里写到“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或许言过其实,但辽国都市之繁华却并非杜撰。国中矿冶、铸造、食盐、纺织、陶瓷、建筑等多种手工业颇为兴旺,且极具特色。
冷兵器时代,铁器质量的好坏往往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走向。据史书记载,太祖之父耶律撒剌“仁民爱物,始置铁冶,教民鼓铸”,便是辽国冶铁业的开端。此后阿保机登位,征伐幽燕回师,得银、铁矿,命置冶采炼。待到辽东这一重要铁产地并入国土,契丹的矿冶更是日行千里。
1981年,内蒙古契丹古墓中出土一具女尸,通过对其葬具铜丝网络和出土铁器的分析,可知当时辽国既可以冶炼黄铜,又可冶炼纯铜,而且冶炼方式稳定,其铁钉成分已“接近现代08沸钢板或纯铁成分”。高超的冶炼技术,使得辽军武器攻则无坚不摧,守则固若金汤,大辽“镔铁帝国”的美誉亦由此而来。
与其他手工业相比,契丹的车马具制造更可说是独占鳌头。赤峰大营子驸马墓的随葬品中,数量最多的便是马具,包括笼头、盘胸、银鞍、铁马镫、银缨罩、银铃等多种部件,制作精细,纹饰美观。而陈国公主墓中所出土的包银木马鞍饰等马具,采用了多层次的錾刻工艺,呈现富有层次的浮雕装饰效果,其精美绝伦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在契丹人心中,马具并非简单的驭马之器,而是骑者和良驹沟通的桥梁。契丹的马具除了强大的实战性能,还有着一定的仪式意义,即便是自居正统的宋人,也心悦诚服地将辽国马具冠以“甲天下”的名号。正是技艺精湛的马具制造能力,令契丹铁骑雄霸草原,令北宋君臣寒蝉若惊。
武侠小说和民间评书中,宋辽几代恩仇,剪不断,理还乱,辽国被塑造成北方的阴霾,时时笼罩在中原的天空。相比之下,明朝人却早以开阔的胸襟,在一篇甜蜜的爱情小说中勾勒了他们记忆中的辽国。这个原本逐水草而生的族群,改正陋习,努力融入先进的文明体系,从而不断走向强大。契丹的雄风虽然已成为遥远的回忆,但历史镌刻下了他们对富强兴旺孜孜不倦的追求,而这,正是中华各民族互相了解,互相融合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