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下岗了

文 | 成省桐

2002年,在市某纺织厂端了8年“铁饭碗”的我下岗了。

那一年,春晚最火爆的小品是黄宏的《打气》,那句经典台词 “人要为国家着想,我不下岗谁下岗”,像火一样烫伤着一脸惊慌的我。

那一年,体制改革的浪潮以势不可挡之态席卷着全国,下岗分流的传闻充斥着厂里的每个角落。

年底,我被动签下了买断工龄的协议,拿到了14700元补偿款。同上千工友一样,我像被硬生生撕了商标的商品,被抛扔进了社会大市场。

据说当年全国约有两千万工人下岗,一个个就像失去了家园的孩子们,茫然无措,举步维艰。

我下岗了,我不甘呀!

当年为了争到“铁饭碗",几乎拼尽了老父亲的前半生。我1994年入厂,一年后厂里出了新政策:临时工转正需5000元集资款。当时我每月工资才120多元呢。家中老人均已年逾半百,积蓄不多,因此我并未向老人提及。

当老父亲从旁人口中得知后,东借西换地凑够了数,把钱捆在雨伞的伞骨内(因买不起一个叫钱包的东西),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夹在腋下。他步行20多里山路,赶火车,坐班车,时刻紧掖雨伞,生怕有所闪失,因它相当于如今一幢洋楼的家当,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前途——老人当时在内心深处就是这么认定的!

当他终于挤到劳资科的窗户前,抖抖索索地打开雨伞, 露出一扎扎用棉线捆紧的角票、元票。女财会一脸嫌弃地点了大半天,再用算盘加好数,面无表情地开好收据。她一定不知道,那是老母亲卖掉一个个鸡蛋和一批批蔬果后,攒了几十年的散钱;是老父亲卖掉了一头牛和两头猪仔而东拼西凑的。于老人而言,这是最有价值的家庭投资。

我歉疚于心,亦喜出望外:终于跳出了"农门",捧上了“铁饭碗",就像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我是有正式工作的城里人了!

我们下岗了,我们不服呀!

其实,端上"铁饭碗"只是个挣到了所谓的“面子”,累死累活才是现实。

无论冬夏,我们都得在车间上着三班倒,每台机器几乎是24小时不停歇的。夏天,车间温度远超过40度,像蒸笼般酷热难耐,高热晕厥者屡见不鲜;冬天,在车间穿凉鞋单衣,收工后匆匆裹件棉衣、光着脚丫、顶着刺骨寒风冲去洗澡房。

车间里总是尘屑飞扬,即使穿工服戴工帽和口罩,头发鼻孔都沾着棉花絮。尤其在夏天,腋窝下总能搓出一团团混杂着汗水的棉絮球。

厂子虽不大,领导层却像线圈一样层层交错。工人们一边似个陀螺般驾驭着机器,一边要应付各层领导的无数项检查。每次检查都如临大敌,口哨督促声此起彼伏,活像冲锋陷阵的冲锋号,急促又壮烈。

还有名目众多的考核:生产效率考核,小组竞争考核,班级排名考核,车间拼比考核。内容涉及降耗、节能、增效、生产力、产量、合格率等等,应接不暇。尤其技术等级考核,不亚于高三学生的每次月考,没达优级者,下班像劳改犯人一样被赶到机器边,单调机械地反复练操作动作,不能走动或说话,不能歇气或抱怨,否则罚款或超时再练。

为了避免因考核失利而被罚工或罚款,连吃饭时间都自动取消了,邻边工友互相照看机器,挤时间三步并做两步囫囵吞枣解决。即使口干舌燥时,只要机器纺纱工序没理顺,我们都不会放下手里活计而去喝水,否则工序会脱节,检查或考核罚款会让你一天白干。

由于一线职工大多是年龄相近的女性,扎堆结婚生子而休假,时常出现生产人员空缺,而培养一个熟练操作工差不多要花一年时间。后来厂里有政策,开结婚证明和申请生育指标都需要排队等候,孕期保胎或流产后休假都要大费周折,哭哭啼啼地申请也只能获批三五几日。

即使这样忙碌又辛劳,我们却不怨天,不怨地,勤恳扎实地把美好的青春奉献给工厂。可如今一声令下就下岗,我们成了弃儿,不服呀!

我们下岗了,我们不明呀!

时至今日,我们仍清晰记得最后一次听厂长在大会上宣布:为了顺应改革浪潮,因连年亏损,数额巨大,厂子改制是必然的。

当时有精明的职工算了账:开厂以来,不分昼夜生产。就算所有职工不领一分钱工资,工资额也抵不上厂长宣布的亏损额。这分明是决策者失误,却让我们工人背锅。

可即使有再大的委屈,再歇斯底里,下岗成了无可奈何的事实。很多人像我一样买断工龄后又继续以临时工性质做了几年,从三班倒改为二班轮换,每班连续工作12小时,白班是早8点至晚8点。在机器旁呕心沥血的工友时常感叹:都没看过太阳如何升起和降落,不知四季在悄然更替。下班后,我们简单洗漱后倒头便睡,醒了继续上班。我们没有掌握其他技艺,且与外界脱节,猛然间把我们抛进社会的大江大海中,真的无所适从,何处立脚呀!

我们下岗了, 就得重新上岗呀!

然而,生存这道槛始终摆在我们每个人面前。一个个工友像装在瓦罐中被一齐倒进社会江湖的鱼儿,被迫游向五湖四海。

我呢,从低落的下岗情绪中慢慢缓过神来,面对现实:需要买房,需要抚养儿子读完大学,父母们已渐渐老去…家庭重担不能压在老公一人身上。

下岗后我觅的第一份工作,在医院做外勤人员,薪资每月900元。每天与哼哼叽叽的病人打交道,迎送着屎尿标本,被医生护士呼来嗟去。可那样的工作,都还有无数的人在默默地争抢呢。后因我严重晕血而彻底放弃了。

第二份职业是做销售员。第一天经理带我以扫街的方式去推销女性日用品,当我终于迈开像灌了铅的双腿,走近一位正在店里做窗帘的缝纫师,过了好半天才敢和她对视,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请问,您需要xxx吗?声音含糊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后被经理嘲骂了十多分钟。

此后,我一步一个脚印,发挥在工厂不怕吃苦受累的精神,在营销行业坚守苦干了12年。感谢上苍,遇上的都是善心老板,从没亏待我。

虽然我算不得下岗后再就业的成功典范,但下岗的焦虑与年递减,内心越来越淡定,视野越来越开阔。我想,我至少没在下岗浪潮中搁浅待毙,仍是大江大海中那尾勇敢游着的鱼。如今工作之余,看看书,会会友,偶尔提笔记点心得,也算过得怡然自得。

重新上岗的我们,悄然绽放!

自2002年下岗后,我一直与众多昔日工友保持联系。

曾在厂里科室或车间任职的几位,利用下岗前积累的人脉资源和实战经验,组团在外地办起了纺织厂,搞得风风火火,积累了财富后四处置业,寻找新项目,以求新的投资方向。如果没有下岗,他们何以发展出如此能力和眼界呦?

另一闺蜜,下岗后偕夫在外省打工,淘到第一桶金后,开始承包工程项目。六年后见面,她穿着时髦而阔气,在老家建了别墅,在市区购房数套,心满意足地感叹:下岗真好!

前不久,她做生意不利而亏损几百万,只轻描淡写地说:权当这几年的钱白赚了啰。她的淡定使我惊诧:遥想当年,为了争10元产量奖,她午饭也不吃地在操作机器呢。看来,她已被大江大浪淘成了一只顽强的海燕,她的天地广阔了,世界丰腴了。

也有些工友,利用下岗职工能免费接受培训的机会,学会计、学电脑、考证书,重新流入到各个领域,凭着在工厂磨炼出来的自强不息、任劳任怨的精神,成了被人争抢的香饽饽,成了社会浪潮中坚不可催的正能量。

还有些工友,紧跟时代政策,纷纷生养二胎。那些想生而不敢或不愿生的人,纷纷向她们投以企羡的目光。

诚然,也有不同版本的故事:或因下岗而不堪共苦,最终劳燕分飞的夫妻; 或因身体欠佳,找不到新工作而贫困潦倒的; 或因命运不挤,换过许多门路,撞得头破血流的; 或兢兢业业做着小工,买不起房,仍住棚户区的; 或生病交不起医疗费,交不起养老保险,困苦能从皱纹里抖落出来的…

如今,当我路过工厂旧址,虽然昔日轰鸣生产的热闹与门卫森严的痕迹已荡然无存,这片我挥洒过热与泪的地儿,让我心生感念。

感念这有我深深青春烙印的过往,感念它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风雨驿站,感念它锤炼了我们这批人的精神,感念它让下岗的我们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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