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到父亲,已是四年多记忆中的模糊印象了。若不是在神龛一侧方框中的黑白照片,几乎忘了太半。印象中的父亲不高大,矮,但结实。平素不苟言笑略显严肃的脸,太阳照射下咪起的双眼,古铜色肌肤,布满青筋的双手,还有赤脚,经常行走在堤外。望处是一望尽是白沙滩的小河。蜿蜒曲折的河流是父亲一生不曾离开的地方。这是父亲的父亲,几代先人赖以生存繁衍的生命之水,之河。我不知道父亲和他那一辈人在这如白练般的河流中是如何度过他们的童年时光青春岁月和老年光景的。
跟着父亲那矮墩的身形,我试着在前面脚印走过的沙痕中仄脚戏耍。当夕阳的余光照在金黄色的沙砾中,前面父亲拉長的身影变成长长一条,紧跟着是我在后面摇晃的身形。
儿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夏日这种清凉的黄昏。
父亲虽然严肃,却并不古板。因为在炎热的夏夜或冬季的寒天,围在父亲身旁是许多人的乐事。以致在若干年后,我惊诧于目不识丁的父亲竟能舌灿莲花般口若悬河地将七侠五义说岳全传讲得头头是道,引人入胜。周围的人屏住呼吸,恐将遗漏一字半句,惟失精彩于分神。直到夏夜月落冬夜更深,都不肯散去。
我自愧不如的是:没有读过一天书的父亲,竟能将算盘弹得如珠落地,如帘叮咚。凭着这一超人的技能,行船于外的业务拢结就全赖于父亲。同他一代的哥们老少经常凑在我印象中灯火昏暗的堂屋中,为数月间行走在外的陈帐而总结。不幸的是,在我的脑海中,从未见我家有结余的钱,总是在欠下不足中收场。
其实,我知道父亲不是一个诚实的人,甚至天生有商人的狡诈。每每船行一处,需要联系业务的事情,不知道什么缘故,众人都要他出面以接洽。日后父亲谈起这种出头的事情,却又往往不愿意跟我们弟兄姊妹谈起过多的细节。只说逢人且露笑意,话语何妨多些。我亲眼看见父亲与木材商人讨价还价费尽口舌,只为占得可怜的一小截木料时的便宜而软磨硬泡。其实那一截木料真的太不值一提,在我幼小的心里甚至生出一丝轻蔑。但不可思议的是,与父亲打交道的人却乐意与之交往且非其不可。还有那帮跟着他一起行船的同辈中人。为这种反常的事情,我一直深深苦恼,百思不得其解!
若干年后,从别人的话语中,我才得以知道其中奥秘!
有一回,父亲到河埠的厂矿去结一笔运费。管理帐目的会计竟然错把应付的帐款多付了十倍。手拿沉甸甸的一把钞票,那可不是一般的多。父亲对那个会计说:同志,你是不是多付了钱?恍然大悟的会计紧握住父亲的手,连连说谢谢,您可真是个好人呐!从此以后,一帮船佬的买卖,会计指定要父亲作为联系人,其余的一律不认!
后来,父亲在一次酒后也偶尔提到这事。我说:您呐,当时不说出来,这笔钱不就归您了?
父亲正色说道:这可不行。你想想,要是拿了这笔钱,会计么样兑帐?那么大一个窟窿,用什么填上?只有会计来补。这个会计一年的工资都没那么多,怎么补?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会计说不定就干不成了!
父亲又说:这可是昧良心的事,我们不能这么做!
我在一旁半晌不吭声。
记忆中的家庭从来都是在东挪西凑中紧巴巴度日。那段令人无法释怀让人惊悚的岁月给过来人留下了无法忘却的记忆。母亲有时候对于撷难的生活牢骚满腹,对父亲有怨言却也有更多的同情。每每聊到行船收入时,抱怨父亲虽然每次力出得最多,奔波得最勤,却并不多拿一分忿忿不平。但更多却是对于一件致其终生难忘非常恐惧的事:起因就是由于在行船的间隙,父亲利用他那神奇的交际能力,比同行的人多赚得三五十块。此事很快便被同行的人捅了出去,结果就是父亲乖乖的将多余的上交了小队里,便且虚心地接受了队委的批评,蹲了三天的学习班。到了晚年之后,提起当年的这件事,父亲的言语中也是充满了无奈。母亲被这样的惩戒弄得惶恐不安,也对这样的结局百思不得其解。所有的猜测只好定格在人心不好,那些讨好者的头上。在历史的大潮流中,这是唯一可以寻得慰籍的理由了。对于父母一代人来说,他们怎么会想到大环境对于一众小人物的影响呢?现实的社会让普罗大众在浑浑噩噩中慵懒度日。多与少的定义不在于劳动的多寡和相应得到的奖惩,一切在于一张巨大的面饼被人为按在案台上恰到好处地平均厚薄。人人都乐于不思进取,消极怠工是所有人的行为和思维方式。集体劳动和以后田产到个人手中速度效率的惊人转变,不啻是一幕让人捧腹的讽刺戏剧,更象一幕荒诞不经的悲剧!
父亲的身影是那个年代无奈的背影!!
生活还得继续,日子还得继续。一个七口之家的衣食住行还须壮年的父亲。在日夜交替的轮回中,父亲一点点变老了。五十多岁时的一场疾病几乎要了他的命。
几天前,我与母亲拉家常,知道了父亲以前我所不知道的事。
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父亲还刚刚成年的时候。乐于寄未来希望于占卜者嘴中的祖母,替她的二儿子(就是我父亲)算了一卦:在一番算命者煞有介事的神侃之后,对我祖母说:您家这个二儿子呀,寿中大约只有三十有九的命数…………!可怜惊悚的祖母央求卜者给改改,以求儿子得享天年。
几个月后,笃信佛门的祖母硬是拉着父亲进入了一个居家修行的佛道。然而,在目睹了佛象前香灰缭绕的虔诚和入道者在俗世中丑恶嘴脸的两种极不相符的真相后,父亲死活不愿待在此门之中。他跟祖母说:“佛门之中能行善,俗世之中亦能行善。佛门中有虚假的信徒,俗世中也有作好的人。我不愿在佛门中,因为在佛道的人当中也有我看透了的假情假意甚至阴险邪恶之人。我即便不在佛门之中,也决然不做坏事!”
于是,父亲离开了那里,在凡尘俗世中贱行他的诺言。但凡遇见别人有什么危难之事,必然尽力相助。比如湾里做父亲的躺在病中,必带着不知门道的儿子一起行船。但凡有钱赚,跟着父亲一起的人都有钱赚。但凡哪家有矛盾的冲突或需要出面应付与外来的诉讼,父亲从来不会推辞,一定挺身而出,为他们排忧解难。
有一回在车站,正在理发的父亲看见一个外来的人站在街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欲求于人却难以开口。周围围了一圈叽叽喳喳的人,谈论着什么。待得理好头发,父亲也站到一圈人里面。原来这是隔壁县城的人,在本地买了一些家什,却因为还差二十元盘缠才能回家。眼巴巴的望向周围的人群中,似乎乞望有人伸出援助之手。父亲见人们都不开口,于是挤到跟前:你是不是真差二十块就行了?
“是的,老哥哥!"
“行,没问题!"父亲答应下来,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递给那人:"这个权当借你,如果哪天我到了你那里,还给我就行了,好不好?"
若干年后,我追问父亲,这钱还了没有?父亲笑了笑,没说话!不过母亲讲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话题,就是河对岸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因为落水险些溺亡。正巧父亲在远处的船上瞅见河中挣扎的浪花,手脚并用的父亲连忙使劲把船摇了过去,将沉入水底的女孩捞了起来。为了感谢父亲的救命之恩,小女孩的父母非得要小女孩认父亲作干爷。每当父亲的船从河边散洗衣服的女孩旁经过时,女孩嫩气的声音总是传来:"干爷干爷,您下来到我家吃饭,还有酒咧!”父亲笑了:“没时间啊………下回吧,下回再去!
我问父亲:您这酒可喝得不少哇!
我理解父亲,有时却也并不理解。但是在父亲身上却看到了不一样与人和我的地方。在某些方面我真的自惭,愧疚不能象他那般做得好。高尚也许不是,热肠却一定担得起。
我不能理解的一次。那是在生病未好,由于需要照看正做修造的木船,不得不在船的附近搭一个简易的木蓬,防止外人的偷盗。父亲就在这个木蓬中住下。正是三月河开,白天虽然阳光温暖,一到夜间冷气却袭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子夜时分,父亲在木蓬里隐约听到似乎有哭泣的声音。借着一带白练河水反衬的微光,父亲看见在二三十公尺外的一个抽水平台上一个人影立在那儿。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父亲赶紧披上衣服,循身而去。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高高的平台上,下面就是闪着幽幽之光的河水。看架式,这个女人在这里站立,一定是为寻死而来。父亲冒着雨,上前一问,果然是为了家庭之事,想不开,欲投河自尽。父亲连忙劝那女人,别为一些事情而去寻死,不值当。那女人在深夜的寒风细雨中不停大哭,坚持一定要一死而了之。父亲费了大半个钟头,好说歹说,终于劝得那女人回心转意,答应不死。于是,父亲将这个女人送到了通往城市中的柏油路上,一直看到这个女人消失在城市中。可怜的父亲却由于淋了半天的冷雨,高烧了两天才回复过来。多年以后,父亲谈起这个事时,口中说:“这是一条人命啊!不救下来就没了!"我不由为当年误解父亲,埋怨他在休息的时候没照顾好自己而感到羞愧。
我想,父亲只所以如此,也许当年听到卜者的一席言语,觉得三十九年的命数,太短了。听老人讲到,经常急人所急,能救得人一命,那是有福报的!故而,父亲不遗余力的帮助别人,救人性命。但我更以为,这些行为更多的是出于内心善良的天性。如果出于功利性的目的,为什么就不见他克扣别人的钱财呢?以他那种灵敏的头脑,一定会将那些事做得天衣无缝神鬼不知。我以为大抵是天性的作用吧!
父亲已经离开人世近五年了!当我回忆父亲人生当中的所作所为,我常常有生出自责的意味。觉得比起来,我能做到的远远不及父亲所做的。
在今年即将清明到来的时候,我录下这段文字。不为其它,只是为了记录我的父亲活着时候的一些事,以为后辈对他的怀念!
父亲名凤桥,族呼道永,田氏中人!
庚子二月二十五,夜!
子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