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大伯

      傻大伯是父亲的堂兄。

      记忆中的傻大伯黑瘦黑瘦的,头发乱糟糟,但是不长。无论冬夏,身上的裤子从来没有裤腰带,都是把裤子腰在腰间一拧,别在另一边。上衣更不用说,冬天就穿一件破棉袄,从不系扣子,夏天就天天光膀子,脊梁被太阳晒得黑亮。他的鞋子从不提起来,后脚跟长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冬天的时候裂开很深的口子,但不流血。傻大伯年轻时在煤窑上上班,因为一次塌方事故,死里逃生,受了惊吓,从此以后就傻了,但不疯。从不打骂人,也不往外跑。

      我七岁那年,祖父母和我们分了家,我们住到了祖父母的老宅子里。老宅子是祖父和他哥哥——也就是我大爷爷共同的院子,院子一分为二,前院是祖父母的,后院是大爷爷的,两家的院子合在一起也才有四分的面积。大爷爷家我有两个堂伯,二伯成家后分出去住了,大爷爷去世早,留下大奶奶和傻大伯一起生活。大奶奶的院子出门是个小胡同,门朝东,院里有两间半草房,并且互不相挨,大奶奶住一间正屋,傻大伯住一间西屋,另有一个四面都没有围墙的草棚子,算是厨房。属于祖父母的院子里就只有两间东屋,院门临大街。前后两个院子都是东西长、南北短。准备重建新家的父亲想把院子扩大,就找到二堂伯商量,把两个院子合在一起,把老房子都扒掉,盖新房,让大奶奶还有傻大伯和我们住一个院子里,二堂伯也很乐意,于是我们家除了三间堂屋外,又有了东西厢房,大奶奶住两间,傻大伯住一间。

      和我们住到一个院子里的傻大伯处处感觉都很拘谨,他从来一句话也不说,在院里看到我们家无论大人或是孩子,都低着头顺着墙根迅速走回他的屋里,那个时候他大概有四十来岁,但我觉得他像五、六十岁的样子,背已经有点佝偻了。回到屋里的他,躺在那张硬板床上,头下是一块被他枕的油光锃亮的大蓝砖,像一块黑石头,蓝色已无处可寻。他躺在床上,偷偷地望着院内玩耍的我们,有时候我们跑到他的屋门口,对着他大喊大叫一声,故意吓他,他开始时不说话,等我们几次三番去挑衅他,他就会把手指头放到他的脸上,把他的脸扯变形反过来吓我们,我们就“嗷嗷”喊叫着跑了,有时候他也会被我们这种恶作剧搞得不胜其烦,就装着要打我们的样子,疾跑几步再站住,跺着脚。年龄小的弟弟跑得慢,就会吓得“哇哇”大哭,这时候父亲或者母亲就会出来训斥他,他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回到他的小屋。

      傻大伯并不是天天坐在他的小屋里,他会提着一个化肥袋子去地里拾庄稼。麦收的季节,他每天都能捡拾好几袋子麦穗,等到玉米苗长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地头场边寻找那些零落发芽的麦头呢。一个麦季过完,他捡拾的麦子比二伯给他们的还要多。母亲说,那里面有傻大伯偷薅人家的麦穗,不然的话,这个年月哪有那么多的麦穗让他捡到呢?秋天也是丰收的季节,傻大伯又提着他的聚宝袋子出门了,天快黑时满载而归,大奶奶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一个大蒲萝里,有剥的光光的玉米棒、有摘下来的黄豆荚,有大块的红薯,还有咧开嘴的棉花……爱骂人的大奶奶这个时候的脸笑的像一朵花。

      傻大伯不仅捡拾庄稼,他还捡拾废纸和烂瓦块。在他的床上和窗台上,到处都摆放着各种瓦片和废旧的纸张。他认识字,经常拿着那些脏兮兮的报纸反复看,看完一张再看一张,偶尔也拿捡来的破笔头在纸上写字,字写的还不错,刚劲有力。与其说纸张能给他带来对外面世界的了解,那么那些烂瓦片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始终不得而知,但我们小时候玩“拾石子”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从他那里拿过来的,各种色彩不一而足。

      让傻大伯乐此不疲的还有一件事就是“捉虱子”。冬季的太阳是温暖的,傻大伯坐在门口的大街上,把穿在身上的破棉袄脱下来放在腿上,露出一身骨头,眯缝着眼,仔细地寻找着棉袄夹缝里的虱子,每捉到一个就放到嘴里,用牙齿狠劲一咬。有次我很好奇他棉袄里到底有多少虱子,就悄悄站在他身边,他正捉的起劲,捉到一个大的,捏起来放到手里,我凑近仔细看,那个小东西胖胖的、白白的,在他手心里爬的很快,我正担心从他手里掉下去找不到,他突然就把那个小东西填进了嘴里,只听“咯嘣”一声”,我瞬间吓住了,然后一阵恶心。从此,只要看到他坐在太阳下,我就会想起那一幕,再也没到他跟前去过。而他,依然每天都不厌其烦的寻找着他的目标。

      和祖父母分开后,父母每天都在忙地里的活,我开始学做饭,每次和面都不知道面和水的比例,面干加水、水多加面,往往每次都是和一大块。害怕母亲回来吵我,就把面偷偷挖给大奶奶一半,这样的事一直瞒着母亲,从未发现过。有一次很惊险,正要把面给大奶奶送去时,母亲从地里回来了,看到我拿着一块面出来,正要问,我都快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傻大伯突然从他小屋里跑出来了,拿着一张破报纸疯疯癫癫的,母亲有点恐惧他,赶紧拉着我回了屋,一个中午都在议论傻大伯咋突然发了疯,把我送面的事给忘了。下午再见傻大伯,他还和以前一样,不言不语,只是看着我咧咧嘴。

      傻大伯挨打了,打他的是我父亲。那天下午大奶奶有病了,没做晚饭,傻大伯突然就恼了,把大奶奶从床上拽了起来,大奶奶蹲在了地上,一边高声叫骂一边用手去打儿子,傻大伯没有去打他的母亲,却把碗和盆摔在了地上。平时过的很仔细的大奶奶心疼死了,起身去拿身边的拐杖,没想到一个趔趄又摔倒了,哭了起来。叫骂声惊动了父亲,父亲赶到大奶奶房里,把大奶奶抱到床上,回头给了傻大伯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傻大伯瞬间跑回他的小屋。那天的晚饭是我母亲端给大奶奶的一碗面汤,还有给傻大伯的两个馍和一碗炒白菜。

      八几年,村里规划宅基地,街道要扩宽,院落要规范,每片宅基地都是三分地,所以我们家因为扩路,要把院子往里合,这样东西厢房就要扒掉,和我们一起住了十多年的大奶奶回到了二堂伯家,傻大伯也跟着去了,从此和他们见面很少。后来我由于离家去了集镇上学,见到大奶奶和傻大伯的次数更少,对他们的情况也了解不多。至于傻大伯在哪一年因为什么原因死去的,已没有一点印象了。至今能记起他的就是那个坐在太阳下专心捉虱子的木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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