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是被谁泼了一方浓墨一般,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高楼林立的城市,夜幕初降时灯火多得像是天上的繁星一般,让人数之不尽,而后随着夜越来越深,灯火便成了颗颗掉落银河的石子,荡起一圈涟漪后就失去踪影。任由匆匆的岁月走过,任由行人哭过笑过,外面的灯火在这个世界不过是个冷眼旁观的看客,无论悲欢喜乐,无论福祸苦难,没有人真的能够感同身受。
窗台上秋天的风扫过,空气中似乎还带着月饼残留的气息,黑夜带走了这个世界的喧嚣,留下了双手抓不住的寂寥。而林一黑色的眸子里,却只能看见那从高楼望下去的满目漆黑,还有点点盛开在脑海中的金黄色的菊。
带着满身酒味的人摇摇晃晃着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储物柜旁,伸手从里面又摸出了两瓶酒。这里面还是头一次装着这么多酒,以前装过的零嘴小吃的味道早已不见了踪影。时间是一双强大的手,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抹去生活中的痕迹。时间却又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清洁工,总是擦不去想起来泪流满面的人。
人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人欲醉时酒无力。确实,在无数瓶的酒喝下肚后,林一的一颗心却仍然还无比清醒。人呐,活着真不容易,左右不了生老病死,预测不出福祸吉凶,甚至连一个简单的醉生梦死都只能叹一句无能为力。
林一抱着酒瓶子,踉踉跄跄地走过客厅,过分瘦弱的身躯竟然使得这个七尺高的男儿看起来生出几分风中弱柳的脆弱感,满是胡须的脸让人几乎忘了他曾经意气风发时的俊朗模样。
脚下不慎踢倒的酒瓶子背负着牛顿定律哐当哐当地滚了起来,清脆的碰击在家具上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瓶子滚了片刻之后又停下,屋子里顿时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像是一个被死神吞噬的黑洞一般。
林一拿着酒无力地靠坐在窗边,无边的黑色侵染着他的眸子,脚边或站或躺的几个空酒瓶,酒水已经浇透了他的身体,将他的五脏六腑浸泡着,而此时的他依然没有丝毫的醉意。风拂过他的脸,徘徊几度后放弃了那一丛无法撼动的胡子,转而拨弄起他的发丝。凌乱的头发散在脸上,让那张憔悴的脸孔看起来更多添了几分颓废。
看着从上而下望去的那片漆黑,他此刻就像这一盏独自亮着的灯一样,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归人。林一从窗口看下去,夜色挡住了高楼与地面之间的距离,让人少了几分站在高处的恐惧。他心里清楚地知道,那里等待着他的既是地狱也是天堂,一跃便是解脱。可是他也知道他不敢,也不能。他不敢抛却自己身上背负着的责任,他不能让辛苦养育自己的双亲年过半百还要被生活磋磨。
在酒意和疲倦的双重侵蚀下,林一合上了沉重的眼皮,连呼吸声也带着沉重的痛意,听起来充满急促和不安。自从苏凡走后,他就一直用这样的方式活着,用疲惫磋磨着自己的身躯,用酒精麻醉着自己的脏腑,用回忆腐蚀着自己的脑海,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已经痛得麻木的心重新活过来一般。
苏凡,林一爱了了八年的初恋,结婚三年的妻子,陪伴了他近三千多个日夜的人。就在前几天,他们还一起坐在沙发上吃着零食斗着嘴;就在前不久,他们还约定要去海南一起过三周年结婚纪念日。而此刻,她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黄色的土地下,被黄土埋葬,被黑暗侵蚀,将他一个人留在这孤独的人间。
苏凡的死带走了林一生命中全部的生机,在失去苏凡的那一刻,林一连呼吸的空气都随着她去了。而现在留下的这一副躯壳,不过是为了负担起他们的父母而已,不过是为了用余生来赎罪而已。
林一将苏凡的离开变成了一个枷锁,就那样沉重地将它背在肩上,那个枷锁禁锢了他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把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每次想到苏凡,林一心中无数次后悔当初的年轻气盛,无数次责骂自己的粗心大意。
如果,上天可以再给林一一次重来的机会,那他绝对不会再和苏凡起争执,就算起争执,他也不会语气那么激烈,就算吵得再激烈,他也不会再让她独自摔门而去。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和重来,失去的人和物就像是奔腾而去的江水,永远不会再有任何回头的机会。
睡梦中的林一翻了下身,艰难地挪动着被酒泡醉了每个细胞的四肢,勉强给自己换了个相对舒服一点的姿势,同时将被自己压麻的胳膊从头下解救出来。胳膊上熟悉的麻木感给他那颗已经没有知觉的心带来了一丝虚假的安慰,一时间仿佛回到了被苏凡枕着的日子,她总是喜欢靠着他的手臂,整个人缩在他的怀里入睡。而现在,他的胳膊上枕着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寂寞和冷意。
林一和苏凡是大学校友,两个人相识在一个彼此都被淋得狼狈不堪的雨天,那一天,苏凡撞翻了林一抱着的书册,那一天,苏凡闯进了林一小小的心扉。而后,苏凡的身边多了一个为她撑伞的身影,林一的伞下多了一个娇小的身躯。
在大家认为的毕业分手季,他们一起携手风风火火闯了过来;在一个工作一个读研的三年异地时光里,他们一起度过了那段没有彼此陪伴的日子;在林一毕业后身无长物的情况下,苏凡义无反顾地陪他踏入了婚姻的殿堂。如果要问林一有多爱苏凡,大概只能说一句“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苏凡一定是林一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她就是他的全部生命力。
那些艰难的岁月,他们都磕磕绊绊一起走了过来,他们一起将所有的艰难险阻踏成平坦大道。而现在,就在林一的事业逐渐走向正轨,家庭美满的时候,老天却在他最得意的时候,与他开了一个玩笑,带走了他生命中所有的阳光。
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一根小小的烟,一根不过食指长短的烟,它引起了燎原的大火,烧死了幸福的林一和苏凡,留下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被埋在黄土下,还有一具失了灵魂的躯壳在世间苟延残喘。
那一天,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聚会回来的林一被苏凡灵敏的鼻子嗅出了淡淡的烟草味。被戳破谎言的林一红着脸,恼羞成怒后莫名其妙的自尊和要强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固执地转移着视线,先下手为强地指责着苏凡的小题大做。那一刻他忘记了他答应过苏凡用不抽烟的承诺,一瞬间的好胜心带走了他对苏凡的温柔体贴,胜负欲蒙蔽了他的心,让他看不到一切不过是因为苏凡对他的关心。
刚刚布置好的小屋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弥漫着爱意的物件被摔得一地狼藉,好像一切都在预示着幸福的终结一样。可是那时候正在气头上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这命运埋下的伏笔,一个负气出走,一个冷漠地不挽留。
那一夜,大雨冲走了掩盖在一颗丑陋面目上的良知,醉酒后的狂徒露出了他凶残的嘴脸,他叫嚣着把魔爪伸向了落单的苏凡。厄运就像这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一样,来得那样意外而急切,丝毫没有给遭受不幸的人一丝准备的机会,也没有留下丝毫可以后悔的余地。
当林一颤抖着双手揭开覆盖在苏凡身上的白布,纵横交错的伤痕像是一把熨斗,将他的心烫得千疮百孔。他无法想象她奋力挣扎时的痛苦和绝望,也体会不到她奄奄一息时的无力和彷徨,一个赤裸裸的事实,宣告着他一生幸福的终结。林一抱着已经冰冷的苏凡,她好看的眸子再也不会睁开了,她甜美的笑脸再也不会绽放了。他紧紧抱着她,她是那样的害怕黑暗,不喜寒冷,可是现在她只能永远地在黑暗中沉沦,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体。
林一嘶吼着冲向那个毁了他幸福的魔鬼,愤怒的火焰烧红了他的整张脸。无力的挣扎过后,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只剩下最恨、最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苏凡走后的每一个夜,林一就那样痴痴地盯着窗外,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苏凡喜欢的,她最喜欢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屋外的景色。而现在,林一站在同样的位置,朝下看到的只是深渊,却也不是深渊,那深渊之下,黑暗之底,藏着的是他的所爱。他无数次地想着纵身一跃以寻求解脱,可是苏凡的身影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提醒着他,他的责任和她的责任。
夜尽天明,阳光总会到来,可是在一个没有太阳的国度,未来可会还有期待?当手握幸福时,常常有人会鸡蛋里挑骨头,计较着细枝末节,当幸福离开后,又卑微地希望可以重来。可惜的是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重来,人生只有可一不可再。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或许那些后悔的人,会变得更加宽容,也会更多的着眼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