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很小,只有不到三十多户人家,加之交通不便,可以说是一个穷乡僻壤之地。村民大都姓李,只有一户杨姓人家,但大家都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一条小河曲曲弯弯地打村西头趟过,不算清澈,却明净而舒缓。河的东面有小树林,树林东面路口有村子的标志性建筑“忠字台”。每到盛夏时节,小树林里便开满了各色各样不知名的花儿,引来蜂飞蝶舞,嘤嘤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村里的房屋都是土坯房,住的不集中,东一家西一家的。无数条街巷将一家一户串联起来。小巷虽小,却是村庄母体的重要组成体。它们似一根根血管,传输着村人于每个角落。村子南面是生产队的饲养社,也是生产队的库房和牲畜棚栏所在地。村子中间是一个不大的涝池,只有二亩多点,但却是全村人饮用水源。涝池坡上也成了村民们常常开会聚集的地方。如今虽已走出那里近三十年了,但是村庄里的那些久远的人和事,景与物始终萦绕在心头,拂之不散,挥之不去。多少次,在现实生活中,在飘渺的梦境中,回溯,眷恋,深情,感喟……
乡村小学
儿时的许多记忆是模糊不清的,就像浓雾天的树影一样朦胧,但不经意间却又在某个地方留下深深的印记。
村子里似乎没有什么风景,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村队长李召贵的喊声了,他急急地吃罢早饭,便吹着哨子,扯开了嗓门喊:“上地啦,上地啦!”他的嗓门异常粗旷,而且喜欢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就像春天里小蝌蚪的尾巴一样。听到喊声,男人们扛着农具三三俩俩地出门、聚集、碰头,领了任务再分散着走向田间。而女人们就三下五除二地拾掇好孩子的行头,急急地紧随其后。
村子安静了下来,只有朗朗的童稚的读书声从村小学里传出来,和着鸟鸣仿佛是一支动听交响曲。和其他村子不一样,由于人口少,地方小,我们的小村校只有一、二年级两个班的十三名学生。升入三年级后,便到大队所在地的滕庄小学读书。村校的教室是用生产队的库房改成的。建于五十年代的土坯房,已显破旧,屋顶铺着油毡的缝隙里长出了小草。人字梁上经年的灰尘形成了无数条灰带,悬浮着,空隙间有阳光穿透过来,显得有些苍桑。黑板是木板拼接的,刷着黑漆。课桌是土坯和石块砌成的,桌面是已经磨得光光的石板。凳子是黄泥所砌,上面担着厚厚的木板。人坐上去“吱吱扭扭”地作响。教室的地是土地,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课桌是按房屋的走向靠着墙壁通长排成两行,每行为一个年级。靠窗户一排是一年级,靠墙一排是二年级。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复式班”。上课的时候,老师先给这个年级布置作业,然后给另一个年级讲课。第二节课,则变换一下,给另一个年级留作业,给这个年级讲课。那个时候的家境都不是很好,学习用具也是因陋就简。现成的本子虽然只卖几分钱,但依然感觉很贵,便经常买了大张的白纸,回来后自己切割装订成本。没有新本子,有时就将作业本正面写完了反面再写,写完的地方擦了再写。尽管如此,有几个家境特困的同学还常常没有作业本。老师为了让我们节省作业本,有时也会让不让课的一个年级到外面的院子里写字。大家都用废电池的碳棒做为书写工具,在院子里一人一方,画着整齐的方格,写着整齐的字。当然,院子里还有一些老人,也包括我的爷爷,他们年龄大了,不能上地干活,生产队便安排他们用芨芨草编织绳子、席子和粮食囤子等农用物什。他们大都不识字,但看到有自家的孩子在院子里写字,也会走过来瞅瞅,当然也不忘了夸上几句。我们写完后,便等着老师上完课后来检查,当听到老师的表扬后,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启蒙老师是我的一位本家堂兄,名叫李潮贵。大约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他有四个孩子,其中有二个儿子就分别在村校的一、二年级读书。他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他给我们讲一、二年级的语文和算术时,讲的非常认真和扎实。在教我们学习好课程内容的同时,他也教一些简单的唐诗。他的粉笔板书极为规范,每一笔都倾注全力来写。对于每一个生字,他总是按照笔顺一笔一划的教我们写,再一个一个的教我们念,使我们记忆非常深刻。对于写不好字和背不出课文、诗句的同学,他总是会用一个板子,也就是戒尺来抽打手心,包括他的儿子,毫不手软。当然挨过几次打之后,大家都会熟练的背出课文,写出生字。他在领我们读课文和生字时,常常用他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唱读方式,领着我们读。随着他清亮的领唱节奏,我们那粉嫩、纯静、爽朗声音听来仿佛在哼着一首古老的眠曲。只可惜,我们在四年级后,他就病死了,是癌症。他死时才刚过四十多岁,留下了孤儿寡母一家五口人,生计艰难可想而知。
教室后面是涝池沟,这条沟是村里专门为涝池注水修的沟渠,沟里有几棵我爷爷种的白杨树,沟北面就是我家的地,再往北就是我家的房子。那几个棵树上,常会有喜鹊和鸽子在上面叫着:“喳—喳喳、喳—”,抑或“咕—咕咕、咕”,如今想起来,还是那样的亲切。每到四月份,杨树的叶子也都长出来了,空气里有了树叶的味道,大人们在地里干活了,田野里到处都散发着泥土的芬香。鸟儿一个劲的鼓噪声和着芳香流溢,给饲养室的周遭的带来了盎然的生机与活力。课间时分,我们便在院里玩纸飞机、跳橡皮筋、丢沙包、踢毽子。也有一些学生便跑到斜坡上追逐、嬉戏、打滚。有时,我们也去马厩里玩,站在马槽上,掏鸟窝里的小鸟。那些鸟窝里每每会有黄嘴小鸟叽叽喳喳的叫,从窝里伸出毛茸茸的头,很饥饿的样子。鸟窝旁边的树枝和屋顶上,常会有衔着鸟食的鸟妈妈和鸟爸爸着急的飞来飞去。有时,我们也会拧下树枝,做成树笛,吹出响亮的声音。每当放学后,我们走在田间小埂上,一人嘴里有一支树笛,春野上空响着我们憋着腮帮子使劲吹出的树笛声,小伙伴们的脸一个个都憋的通红,像唱戏的关公一样。
到了麦收时节,老师也会组织我们去地里捡拾麦穗。一出教室门,我们就撒开脚丫跑,沿着长满彬草的田埂,奔向阡陌纵横的田野里。收获后的田野,祼露的土壤在阳光下尽情的涵养,年少的我们,挎着提蓝,捡拾那遗落在地上的金黄穗儿。田垄间,一些发青的豌豆、冒出地面的萝卜、还有地埂间的葵花,引诱着我们的食欲和口水。我们会悄悄的跑出地去,摘上些豆荚,或者拔出一些萝卜。然后再偷偷溜回地里。但不管怎样小心谨慎,那铁证昭昭的叛逆行迹总是会被老师发现。老师便会把我们立在田埂间,大声训斥我们。但我们那贪玩的天性并未减弱,偷生产队里拉来的西瓜,偷人家地里的土豆换水果,我们还会爬在田埂间,寻找一种叫厥玛的植物。它们有绿条纹的叶片摇曳在微风里,我们蹲在地上,用小铲子挖出它的根部,皮是黑色的,肉却饱满白嫩,咬起来又甜又脆。当然,一同挖出的还有一种叫剌剌的植物,成为了那时候我们最好的零食。
到了三年级的时候,我的很多同学都辍学或者留级了,只有我和另外三名同学到滕庄小学读书。自此,我永远离开了我受过启蒙教育的乡村小学校。再后来,由于教室破旧的严重,村子里又在另外的地方建了新的校址,以前的旧房子成了危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家乡实行包产到户,牛马土地归了各家各户。生产队解散,饲养社的那些房子也全部拆除了,将那些木头分配到户。我的乡村小学,在乡土气息浓重的泥土里,滋润了一代又一代的家乡人,而最终却在人世的繁华中消失了……
但乡村小学,却成为了我永存的记忆!
忠字台
“忠字台”是五十年代修筑的,位于村北头行人必经的十字路口西南侧,傍边有一个小树林。自我记事起,它就存在着。那个时代,忠字台建筑可谓盛极一时,但像我们村子里这样大的建筑在方园几十里地并不多见。
“忠字台”是一个像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的建筑,由基座和主座组成。它的基座由黄土夯成,面积20余平方米,呈正方型;月台上边的主座由土坯垒砌而成,高约八米,宽约五米,长约六米。那是它就是我们村的标志性建筑,当走亲戚和外出归来时,远远的就会看到“忠字台”,心中便氤氲起一种温暖,脚下便升腾出一种力量。有时,过路的外乡人也会坐在台子上,先歇会儿,抽上一口旱烟,养足劲再走。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个波澜壮阔而又荒唐的岁月里,“忠字台”见证了多少人和事,情和景,我不太清楚。只是从长辈们的口述里,将他们的痛苦经历带进了我的记忆。母亲常说她们们每天上地前都要去“忠字台”下面请示,晚上收工时,也要去汇报一天的劳动情况。对于那些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忠字台”对于他们完全是另一种宿命的象征,因为他们属于要打倒的“牛鬼蛇神”,所以经常在“忠字台”前戴高帽子,挨批斗。有一个青年看到“忠字台”上有一只鸟儿,便用弹弓打那只鸟,结果恰好打在了毛主席像的眼睛上。此事被贫协知道后,说他是反革命,被捆起来斗了好长时间。自此后他每餐饭前都要捧着饭碗对着毛主席画像低头请罪。
有一年秋天,村里发生了一件令大家都深感意外的事。库房里的一袋种籽失窃了,一时家家户户人人自危,生怕被人怀疑是自己干的。一连几天大队都派人前来调查。父亲当时是生产队的保管,因此首先被确定为的怀疑对象。有一天深夜,几个民兵在贫协主席李发智的带领下,背着枪,拿着一个雪亮的电筒,来到我家,翻箱倒柜的搜查。最后虽然是一无所获,但还是把父亲带到了大队交代问题。父亲一夜末归,奶奶和母亲也是一夜末睡。第二日父亲虽然回来了,但他的保管职务也不让干了。为此,他便去县上的造纸厂当工人。造纸厂下马后,他又去乡供销社当营业员,从此吃上了公家饭。现在对于过去的那种像翻烧饼般的整人岁月,母亲每每提起时,心里总是充满了余悸和不安。
影响中有趣的童年往事,都与“忠字台”有关。晴天的日子,我们喜欢躺在台子上面的青草上,上下翻滚,从台子的上面翻滚到下面,又从下面爬到上面,乐此不彼。“忠字台”的主座上有许多鸟窝,于是我们便踩在同伴的肩上,去掏唧唧喳喳麻雀的窝,几个鸟蛋,喜的我们几个眉眼笑。“忠字台”上面的草丛中常有各种昆虫,我们常常爬在台子上看忙碌的蚂蚁,扭动的蚯蚓,爬行的甲虫,还有美丽的蝴蝶。
“忠字台”背面小树林里,有茂盛的青草,每当放学和星期天,我们就把牲畜拴在树上,驴儿马儿牛儿悠闲的吃草,我们就坐在台子上面玩耍。我们时还常的模仿电影里的故事,玩打仗的游戏。将东头西头的孩子分为好人和坏人,树枝木棍被用做枪,伴着嘴里“哒哒哒”的扫射声,木棍对准谁,谁就应声倒下。有时也会用土块和石头做武器,有人挂彩后,战斗立即结束。有时也会一直打到天黑,个个灰头土脸,一身尘土。当然回到家后,伤者的母亲会找上肇事者的门上,引发大人之间的纠葛和冲突。由于我母亲的辈份大,又是妇女队长,因而常会被请去为双方做调解。当然,马蜂窝也是我们攻击的主要目标,尽管有时被叮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脸肿的好奇怪,也不放弃铲除这一大害,每一次胜利都会高兴的欢呼雀跃。那时的我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打发着除睡觉以外的时光,永远不知道忧愁,不知道疲倦。
闷热的秋八月,到了收割的时候了,大人们便纷纷来到地里,挥汗如雨的收割庄稼。我和弟弟放学后就来到“忠字台”后面的地里放牲口,有时母亲会让我们去家里提开水,拿馍馍。取回来后,我们就坐在台子上等他们。秋日的田园里,放眼望去,麦子黄澄澄的,远远的不见近头。三三两两的乡亲们便散布其间,忙着秋收。母亲戴着一顶草帽,手持镰刀,穿行在麦田里,天气很热,她不时的抬起胳膊蹭脸上的汗水。奶奶割的很慢,有时她会坐在麦捆上休息,并大口的喘气。叔叔和婶婶则挥动镰刀,从田间传来沙沙的响声。火光光的地没有一丝风,只有一捆捆割倒的麦田,码在了地上。到了吃饭时间,附近地里的干活的人都会来到台子的阴凉处休息,喝茶吃馍,就如坐在自家的坑上一样。此时的“忠字台”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白话台”,人们谈天论地,笑语暄天,全然忘记了秋收的疲劳,忘记了曾经在这里发生过愉快和不愉快的一切。
时过境迁,如今的“忠字台”已经成为了一堆废墟,淹没在了岁月的风雨中。它的主座已经坍塌、倾圮,作为时光流逝的物证,留下的只是一些残垣断壁,基座已经成了一堆土丘,上面长满了野燕麦和彬草,而曾经红火热闹的十字路口也早已被村民们遗弃了,住宅规划后,村庄整体南迁,这里便不再有行人出现,它的东面现在就是一座坟场,夜深人静后,到处闪动着令人恐怖的点点鬼火。只有那个小树林还在,碗口大的树木枝繁叶茂,上面有鸟儿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似乎在呼唤着曾经如歌的岁月……
涝 池
一个占地约有二亩大土坑,一年四季里蓄着水,这就是涝池。
涝池位于村子的中央,呈椭圆形不太深,中间最深处也只有两米多。人们用黄胶泥拌了盐块和均了抹在池底,防止涝池渗漏。涝池周围用黄土夯起了高出地面的堤坝,防止脏水的流入涝池。涝池曾养育过们我的先靠们,也养育着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大大小小的生命。
每年春天,祁连山上的冰雪融化,形成激流从河里流过来,涝池的水口就留在东南拐儿上。全村的人都涌到涝池边看河水注入涝池。细流或者激流,汩汩着或者汹涌着流进涝池,先冲起一些波澜,然后就静静地卧在那里了。刚流入的河水,混浊,不能用。等过上几天就清澈如碧明亮如镜了。春天灌一次,吃到秋。秋天灌一次,吃到次年春。那一池水仿佛就是村里人的希望、村里人的生命。
春夏秋三季,涝池里的水总是显得满当当的,很少有枯竭的时候。正因为如此,小时候每当我们将要出门玩耍时,大人们总是再三叮咛:“别往涝池边去,小心掉进去。”每到春夏之交,人们便趁着农闲时节,在涝池旁边拉土,和泥,脱土块。不管盖不盖房,泥不泥院墙,都脱,晒干,码好了备用。于是在涝池的周围就布满了土块墙,村里人俗称“土块码子”,一堵一堵的土块墙横在那里,像现在的砖场一样。
涝池的南边不到200米的地方就是我家,右边有一片小树林。树的上面,麻雀叽叽喳喳,下面,有一个过去的战备地道,塌陷了,那些挖出来的石子形成了一个高坡。夏季里的晌午和晚上吃罢饭,人们常在那里闲坐。女人们纳鞋,老人和男人们喧谎,捻麻绳,不时轻唉一声,将跑开去的毛头小儿唤到膝前。我也常去那儿,混在大人中间玩。有时,也会用爷爷给我做的弹弓打树上的麻雀,或跟着姐姐到涝池坡上冼菜冼衣服。与姐姐一样大的女孩和小媳妇们也在涝池边上干着同样的活,嘻嘻哈哈的说笑着。她们上身俯了下去,屁股朝天撅着,给衣服上蹭了皂角,压在洗衣板上狠劲地搓揉。给我们则在前面修各种各样的坝,将她们冼完衣服的水聚集起来,然后猛地一下提起用瓦片做的水闸,看水急速的流下去,将下面的坝给冲毁,便高兴的哈哈大笑。
更多的时候,我会和小伙伴们成群搭伙地到涝池里面去玩,太阳将水晒得温热,水面之下,飘荡丛丛水草,使得水色绿的更透,宛如翡翠。黑油油的蝌蚪摇摆着小尾巴,蜜蜂成群结队的“嗡嗡”的叫着,我们把蜜蜂逮住,让它的毒针蛰在小青蛙上,看着小青蛙中毒后,身体肿胀的很大,然后将它放入水上中,不一会就看到小青蛙白肚上翻,静静的死在了水中。当然有时,也不小心让蜜蜂蛰到自已的手指,痛的边揉搓指头边“嗷嗷”大叫。
每天早晨和傍晚,人们都牵着牲口前来饮水。于是,涝池边上便总也少不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牲口蹄印和粪便。水面下,水虱子挤挤攘攘,癞蛤蟆的子孙蝌蚪们游来荡去,摇头摆尾,黑压压,如千百万游兵来犯。各家都用铁丝箍个圆圈,绷上双层纱布,做个孔眼儿细的笊篱子,放在水桶上,一勺一勺地过滤。舀满一桶水,能滤下半笊篱水虱子和蝌蚪。晚上,月亮一出,涝坝就变成了癞蛤蟆的水上音乐厅,哈蟆一只只爬到涝池边上,张大嘴吧,咯哇咯哇,叫个不停,间或传来几声犬吠,给寂静的村子平添了几份生机。我的奶奶擀好面,冼好菜后就坐在街门的石头上,在蛙鸣声里,奶奶边等上地的人边给我和弟妹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红宝瓶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讲,一直讲到母亲、叔叔和婶婶下地回来。
村民见面最多的时候就是去涝池挑水的时候,挑水的路上见面打个招呼,谝个闲谎。如果挑水的人多了,大家就站着或蹲着,忙里偷闲的说上一会儿话。也有住在附近的人会手里端着饭碗或拿着馍蹲在涝池边上吃着,不时会插上几句话,表白着自已的态度。因此,涝池边上就成了村里的信息发布中心,种庄稼的事,谁和谁吵架的事,还有谁家的媳妇偷人的事,件件种种,在村里人的口中相互的传递着,说笑着……乡村里的许多事情都与涝池有关,涝池就是乡村的灵魂。
冬天,涝池结了冰,要取水先要砸开冰层,水干了,干脆就把大块的冰拉回家,码在南墙边慢慢化水用。当然,对于我们来说,最好玩的要数“溜滑滑”。我们将涝池里的斜坡弄得滑滑的,然后上去,坐在坡顶往下溜。再上去,再溜。有时用的是铁铣头,有时就做一个冰车子,或一个人蹲着前面一个人拉着溜,或屁股下坐铁铣头和石头,后面一个人推着溜,大家都够开心的。摔倒了,咧一咧嘴,又去滑,也有不小心摔破手的,在那里疼的哇哇大哭。
当然涝池也有发威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刚下过雨不几天,涝池的水满满当当的。吃过午饭的人们都在家里休息,只有我和爷爷拉着小羊羔往涝池坡上走去,他想把小羊羔栓在那里吃草。猛一抬头,看到了邻家的平娃(也是我的堂弟),漂浮在了涝池里。他试了几次想涝出来,但没有成功,便着急的和我在涝池坡上大喊。待平娃的母亲和其他几个人将平娃从水中涝出来时,平娃的肚子已快被水撑破,人早已没了生息。在他的手里,竟然还攥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原来他是想像大人一样的学挑水,结果在用玻璃瓶装水时,脚下一滑,从此五岁的平娃就将自已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涝池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那漂浮的姿势以及迷离的眼神在我的记忆里,仍然挥之不去,对生命的感伤并没有因时间的久远而淡忘。
盛夏农闲时节,也是涝池里水最脏最少的时节,乡亲们便抓紧时间掏涝池,将几年里淤积的淤泥和腐烂在底层的树叶铲上来运到地里作肥料,再给涝池底子上补上一层胶泥。有一次,我放学回来,看到拉黄胶泥的车子放在坡上面。于是我就想体会一下拉车的滋味,谁知刚一抬起车子,就因为惯性的力量将我推到,连车带人滚到了坡底下,同时车子重重的压在了我的身上。待我醒来时,看到周围有一大群人,母亲抱着我使劲喊:“强娃子、强娃子。”此后多年,每当母亲提起这件事,都会一个劲的埋怨我。当然那是她最担心我的一次,也是我离死神最近的一次。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到县城里上学。但常听到村子里有中年人死去,而且得的是同样的不治之症——癌症。于是村里人便想到了是饮用水的问题。后来村子里集资在东南面的土坑里打井,但没有成功。再后来,县里统一进行农村供水建设,便又在村子的西南方向打井,并修了一座水塔,建成了方园近四公里的农村饮水服务网络,村里家家都用上了自来水。只要一打开水龙头,干净、清澈、甘甜的自来水就哗哗的淌出来了,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有了机井,人们不靠涝池用水了,涝池就被冷落,可是那个遗址尚在。到了近几年,进行农村小康建设,涝池添平了,修上了房子,涝池便彻底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留给人们的只是一段历史的见证和记忆。
打麦场
场院在村子的西南面,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大场地,平整而干净,四周用土夯的围墙圈起来,防止牲畜进入。场院的门在东面,门口有两间土坯房,大家都叫“场房子”。一间供看场人居住,一间放着生产队里的木锨、木叉、木耙等打场工具和杂物。
麦子黄梢儿的时候,生产队开始拾掇场院。宽阔平坦的土地上,被犁铧犁开一道道口子,撒上麦秸,泼上清水,然后用石磙子碾压,经过碾压的场院就变得坚硬而光滑。打场时,麦粒、豆粒、油菜籽就不会陷进土里去。
深秋的场院里堆集着各种农作物。一年的收、欠、队里粮食分红高低、口粮多少,在这时就能估计得差不多了。每年的秋冬时节这里最为热闹,因为这时队里不分男女、强弱,能上工的社员都集中在这里劳动,尽管每个工日只值八分钱。
男人们用木制的大车将小麦、豆子、油菜籽一车车从地里运到场院,堆起十几个高四五米、长几十米的庄稼垛。有麦秸垛、豆垛、油菜垛、青稞垛,当然在墙角处还有巨大的草垛,整整齐齐,金黄金黄。老人和女人们则分成几个组打扫场院落,晒麦子、翻场、卸垛。当然劳动的人们不像忙秋收那样紧张,显得散漫,有说有笑。有人吹牛、有人讲稀奇古怪的怪事和荤黄的笑话,常惹的女人们哈哈大笑。那时的生活虽苦,农活虽重,但又是那样的充实,那样的温馨而和谐。
在这个时节,每到星期天和放假时,我们便来到这里玩。小伙伴们在麦垛之间的空隙钻来钻去,掏洞,作窝,或者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地爬到高高的麦垛上。有时也会玩捉迷藏的游戏,你找我藏,我藏你找,吵吵嚷嚷地非常热闹。沉浸时间久了,呼唤回家的声音开始在场院里此起彼伏,玩耍的人不光装作没听见,还相互偷偷地笑,仍旧悄悄的藏匿在庄稼垛中,不出来,直到大人们走过来,低头找见,拉着手,或者屁股上挨上几脚,才极不情愿的回家。
庄稼垛在场上放一段时间后,就开始打碾了。生产队里的十几匹马像学生排队一样,每匹马拉着一只很大的石磙子围着场院不停地碾压,中间有一个人用一只手拉着领头的马缰绳,另一只手中高高的举着鞭子,马拉着磙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崭新的麦秸被石滚子轧成了纸条一样的薄片,干净、光滑、明亮,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冲上去打滚、翻跟头,做各种动作,大人们看着呵呵的笑,也会有人过来抱住其中的一个孩子,头朝下快速转上几转,然后猛的放下来,被转的孩子晕头转向,站立不稳,像喝多了酒一样。经过半天的碾压后,大人们就起草,起完草后,就拿着木叉和木锨翻场、起场,一人高的麦堆堆了好多个。如果赶上有风,男人们接着扬场,铲起一木锨麦子抛到半空,轻风吹拂着高高扬起的麦糠飘向一边,麦粒垂直落下来,妇女们戴着围着围巾用大扫帚捋走其中的麦秸和“麦余子”。反复扬几次,就得到了小沙丘般干净饱满的麦粒,黄澄澄的泛着诱人的光亮。要是打豌豆,人们会随手抓一把,装在口袋里,一边吃一边丢。这些小小的豌豆,有着独特的香味和甜味。打下来的粮食,除了留足种籽的公粮外,就要按工分给每家每户做口粮,工分多的人家就能分到几袋子粮食,工分少的人家只能分半袋或更少的粮食。
冬季,忙碌了一年的场院变得空闲了。看草垛的爷爷坐在竹椅上,低头着,靠着墙,在太阳下打瞌睡。他手里抓着的烟斗,还在燃着。小伙伴们在这里推铁环玩,车尾上拴一根长长的木棍学骑自行车……几只小狗也跟我们的屁股后面,一路奔跑。而那些附近人家的鸡仔,也领着它们的鸡雏,在草垛下悠闲刨食、嬉戏,个别的鸡雏也会争执,像小孩一样。
上世纪八十年代,生产队解散,牛马、石碾子和农具都分到了各户,场院就闲起来了。后来,实行包产到户,场院的那块地分给了本家一个叔叔,他改造成了田地,种满了庄稼,庄稼都很旺实。再后来,实行新农村建设,村子整体向南移动,场院就成了宅基地,修上了一排排的小康房,那个曾经热闹红火的场院彻底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流水一样的光阴里,曾经消失的一切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胶片上,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那些物,全部像沉沙一样一层层地沉淀在我情感的容器里。只要稍一搅动,在心中便有一种断裂的痛。而今无论时世如何变换,我都禁不住想起乡村在童年生活中留给我的记忆,因为那是我生命的轨迹,轻灵、自由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