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春节期间本该全家团聚,但主角反而在茫茫宇宙中寻找失踪的家人。在航行中,未知的神秘物体生长出了无尽的“丝”……重重谜团,最终指向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局。
丝念
作者 | 房泽宇
科幻作家,时装摄影师。酒醉时披上件黑色幽默,舞台上演一场荒诞的秀。代表作《向前看》《青石游梦》,长篇《梦潜重洋》。《垃圾标签》获“宇宙商店·2021”科幻短篇征文活动银奖。
全文约11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一
科学进步从自我蚕食中向前。新想法推翻旧想法,新实验淘汰旧实验,课本上所讲授的真理,或许在下个世纪就变成了愚昧,科学受因果律和时间线所困,就像这艘翱翔在太空的运载飞船,群星下的它无疑是突兀的,可如果换个位置,把群星变成飞船,飞船变成为一颗星,那这颗星是否才是宇宙中突兀的存在呢?
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囚困人类的思考,挑战所有的想象,它会逼着一个不甘于一无所获的科学家,指向未知的神明发誓。
“我没有证据,但我有一股强烈的预感,我要去那向你们证明,它一定就在那儿。”这就是周方的父亲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
雷公号运载飞船实验2室的舱门牢牢紧闭着,顶部的空气交换机正处在关闭状态,安静无声,几只测量辐射和射线的小仪器偶尔的一声,显示还在工作,安装在墙角的摄像头一直凝固在那儿,镜头只对准了中央,那座方形托墩上一只透明的真空罩。
周方正在驾驶室透过屏幕监视着那儿。
他大汗淋漓,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他的脑海中却嘈杂着一片尖厉的警报声,他仿佛看到压力、制氧、中控系统全乱套了,飞船失去控制,在太空中摇摆不定,如他额头上正滚下的一粒汗,一头扎进宇宙的海绵,化为一颗不断缩小的水滴,随后在虚无中消失了,消失得连尘埃也未剩下。
可它去了哪儿呢?他始终想不明白。
导航屏前的谢山河这时说了一句话,警报声立即在周方的脑海中消失了,眼前的数值又回到了正常状态,周方缓过神来。
“你刚刚说什么?”他问。
“我说,这次任务最开始安排的不是咱们呐?”谢山河正把运载任务单停到委派表那一栏。
“嗯,是我主动申请的。”
“哦。”谢山河轻轻回答了一声,便将表格关闭,露出后面的地图,导航目的地正标注在远晨星愚公基地上。
“周队。”谢山河向椅子上一靠,“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你呀,比我官高一级,我呢,比你大两轮,不说是你长辈吧,也算是老搭档了,今天不论级别论交情,咱们把话说明白点。”
周方思考了一下,“你是想说年假申请的事吧?”他问。
“怎么?这要求很过分?”谢山河回道。
“不过分,你也三年没回去了。”
“那就奇怪了,为什么前天你才答应的事儿,今天就变卦了?我儿子的申请昨天可就批下来了,你怎么回事儿,不想让我和儿子一起回去过年是怎么着?”
“老谢,今天才在914区发现了新星,我怕之后还会有任务,也没说不批,是让你再等等。”
“发现什么星和我俩也没关系,我儿子只是个基地的临时驾驶员,我和你又是跑运输船的,搞研究是基地那帮人的事儿。说白了,是你爸的事儿。”
“别总我爸我爸的,咱们还在出任务,只说事儿。”
“好,这语气我算听明白了,还真是因为这个。”谢山河支起身子,“运输舰上就你我两人,我也不跟你避讳了,最开始发现914区能量场的时候,射电望远镜和无人勘测机可都去查过,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当时又不是我一个人质疑你爸——质疑周教授,你说他仅凭那几个返回来的可疑数据,就断定914区出现了一颗新星?我记得当时你也没接受吧?”
“可他判断得没错。”
“但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他去找的时候那颗星就有了,射电望远镜也忽然能看见了,就有了明确的影像,这是为什么?难道那颗星是凭空出现,变戏法一样变出来的?”
周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它就是那样神秘地出现了,“所以现在运送的这件货物才显得很重要,闪电号在发现新星之前先发现了它。”
“那你爸怎么说,有没有什么初步看法?”
周方摇摇头。
“估计他也没搞明白,我反正是跟他打了赌了,看他那劲头,不知回来要怎么跟我显摆呢。我现在不想见到他,等这趟任务完,你把申请给我批了,不是在跟你倚老卖老,到我这岁数,就连睡觉时都想,尤其是这快过年了,想让儿子吃顿我包的饺子,看看家乡满街的红灯笼,这些情景在我脑袋里一直转,我想好了,这次回去后,我就申请退休了。”
周方正要说什么,通讯台响了起来。
两人往那一看,是从基地4级频段发过来的通讯。
周方看了谢山河一眼,4级频段是舰队长级保密频段,谢山河的权限不够,需要回避。
“行吧。”谢山河起身走向舱门,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叹口气离开了驾驶室。
门刚一关上,周方就像变了一个人,露出满脸的紧张,手像松开的弹簧,一把就将通讯话筒扯到了面前。
“这是雷公号,我是周方,搜索队有收获了吗?”
“周方,这是基地,还没有发现闪电号的踪迹。”
“还没有?船员也还联系不上吗?”
“中控星际雷达还在继续搜寻,闪电号的通讯系统依旧在失联状态。”
周方压抑着一股强烈的不安,他再次抓紧话筒,“那有没有——残骸?”
“别往坏处想。”对方说,“闪电号没有失事的迹象,以他们丰富的航天经验来说,肯定会想到与我们取得联系的方法,你放心,基地会持续跟进,周教授和闪电号都会找到的。”
“一有消息请马上联系我。”
“好,对了,闪电号失联的事儿谢山河知道了吗?”
周方犹豫了一下,“我还没告诉他。”
“明白,他的安全级别不够,你做的没错。”
并不是因为安全级别的事,但原因周方没有说出来。
“这边刚召开完紧急会议,提到你之前的申请,我们考虑到此次事件的特殊性,打算临时为你提高一级权限。”
“你是说,我父亲——周教授最后和基地联络的内容可以告诉我了?”
“嗯,其实并非你想像的那样,闪电号失联前并未出现异常,从基地出发后直到914区闪电号一直在按照规章守则回馈报告,直到他们发现了你现在正在运送的这件货物。”
“种子?”
“对,这是周教授临时给它的命名,当时它正悬浮在那片能量场中央,彼此间区域交叠,但一个小时后闪电号就失去了与基地的联系,再后来我们就发现了那颗新星,后面的事儿你就知道了。”
周方知道,在执行运输任务前搜索队已前往闪电号失踪的区域进行了初步探查,发现一颗相对光滑,没有凸起和陨石坑的星体,上面未显示出闪电号曾经登陆过的迹象,它处在那片能量场的边缘,而在能量场中心,搜索队搜寻到闪电号提到过的那粒种子样物质,最终通过研究决定,捕获种子,让运输舰将它带回基地做进一步研究。
“周方?”
周方回过神。
“运送途中有出现什么情况吗?”
“一切正常。”周方看向监控屏幕,“货物存放在实验2舱,按规定加装了隔菌罩和真空隔离,计数器没有显示辐射数值,其它检测数值也比较稳定。”
“一定要保证这次任务中的运输安全,我们都知道你很谨慎,基地这边也会继续寻找闪电号,保证把你的父亲安全带回来,一有问题请立即联络基地。”
“雷公号收到。”
通讯结束。
通讯话筒倒在仪表台上,焦虑再一次蔓延开来。周方想过无数种可能,可始终没有一个能够说服他。像蒸发了一样,可就算是水蒸发时也能找到痕迹,闪电号却是凭空消失,没有爆炸、没有残骸、没有求救,就像从未出现过,就像穿越到了其它空间。
他再看向面前的屏幕,看向真空罩里那颗奇怪的种子。
难道真的跟它有关?
他这时忽然发觉,那粒种子的模样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二
[运输单]
载具编号:雷公号2-X1小型运输舰
GNC系统:自动巡航
运输时间:4区2-371-9814
货物名称:██████
出发地:914区█████████
尺寸/外观描述:4*6cm,h=2cm,梨形,波长495泛青色,███████
质量测量:未知,初步██████,███kg
密度:未知,经██████kg/m³
成分:未知
来源:由██████协同 ██████探索舰于███████
保密等级:3
安全等级:6
目的地:远晨星愚公基地
运输员:运输3队队长周方,机械师谢山河
周方将套着密封袋的运输单放下,走到方墩前,他把隔离服的面罩向前拉出一点,使呼出的气不会凝结在目镜上遮挡住视线。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此时实验舱里除了电缆传出的细微电流声,剩下的只有他不断加粗的呼吸声。他注视着真空罩里那粒小东西,实在太小了,比瓜子还大不了多少。
他凑近一点,那东西是极度光滑的,可又仿佛雕琢着某种细密的纹理。
他像显微镜那样对准一个点观察,发觉那层泛青的表皮下似乎在流动着什么。
嗖的一声,周方猛地回过头。
身后的舱门打开了,谢山河穿着隔离服走了进来。
“哟,没吓着你吧?”他问。
周方缓了口气,没理他。
“我说你怎么不在驾驶室呢,我就问问,刚才基地跟你说什么了吗?没新任务吧?”
“没有。”周方继续看那粒种子。
“既然没有,那我的申请是不是可以批了?”
“老谢,你有没有感觉,这东西跟刚刚不太一样了?”周方问。
“不一样?”谢山河疑惑着绕到方墩一侧,“就这样吧,大小外观没什么变化。”他说道。
的确,无论光泽和轮廓还是之前的模样,可周方就是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了。
他又蹲低了一些,看向种子底部。
他定住了。
种子本来是悬浮状态,此时却和底座牢牢粘在了一起。
谢山河也发现了异常,“唉,你到后面来看看。”
周方起身绕到方墩之后,他这时震惊地发现,后面的真空罩,沿着方墩底座,垂挂出一片蠕动的银灰色丝状物。
两人面面相觑,这东西是哪来的?
正当他们惊讶的时候,那粒种子似乎摇动了一下,他们的视线刚被吸引过去,只见种子忽然向上一挺,射出了一团银灰色丝线,刹那间布满在罩子里,其中一条竟视若无物地穿过真空罩,像肌肉纤维一样粘在了谢山河的隔离服上。
两人大惊失色,相续冲进消毒间打开消毒喷雾,将无菌服抛下后便立即返回到驾驶舱。
“封闭实验舱!”周方跳坐到操控台前喊道。
“正在关闭!”
“记录,六级安全事故。”
“六级已启动,实验2舱已完成封锁,开启空气闭流系统。”
周方打开监视器,那种子被一团蠕动的银丝已缠绕到不可见,丝状物正变得密集,方墩下的地面也在开始出现那种银灰色的丝状体。
它们是怎么从密封罩里出来的?周方不明白,监控警报并没有响起过。
“气压。”
“正常。”
“中控。”
“正常。”
“发动机引擎。”
“一切正常”
数值如旧,皆处在正常的范围,但六级安全事故显然已经发生,实验2舱已成为了污染区域。
周方一把扯过话筒,“基地!收到请回答,雷公号发生货物泄漏事故,等级6。”
他焦急地调试频段,汗水逐渐浸满了衣服的里衬。
“周方。”通讯器发出回复。
周方愣住了。
“周方。”
他又听到了。
“回来吧。”
“爸?”他惊叫出来,通讯里是他父亲的声音。
通讯器随后安静了下来。
“你人在哪?”他对着话筒大声问。
“你爸?”谢山河一脸奇怪地转过头,“没听到有人跟你说话呀。”
“没听到?”
“没有。”谢山河指了指周方面前的通讯台,“而且开关你也没开。”
周方这才惊讶地发现通讯台是在关闭状态。
怎么可能?他想,那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周方,冷静点。”谢山河安慰道。
周方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把汗从额头上抹下,他打开通讯开关,重新拿起话筒。
“基地,我是雷公号,收到请回答。”
他调整通讯频段,可马上发现,无论是保密频段还是公共频段,全都没收到回复。
他又试了一遍,还是没反应,基地似乎处于静默状态。
“电池—信号—数据包,我这儿显示都是正常的,通讯系统没问题——”谢山河说着停住,他忽然发现了另一个异常,他面前的导航屏幕正在闪烁,指引线随即发生了变化,目的地不再是基地,而是被标记在了地球上。
周方猛地站了起来。
“老谢!”
“怎么了?”
“把安全级别提高到8级。”
周方面前的那张屏幕上,一条银丝正在里面摇摆着。
三
时间一点点过去,早已超过了雷公号本应到达基地的时间。但它正向另一个遥远的方向驶去——地球。
这已不属于八级安全事故了,周方想,雷公号被劫持了,这是紧急事件。
可他无论怎么调试,谢山河怎么检查,通讯器除了显示正常外,却变得毫无作用,可显然这一切是十分不正常的,那条银丝如同显像中的一条坏点,影像般地在屏幕上慢慢蠕动,可谢山河打开设备后盖后,却始终没有发现它的踪迹。
那它又是怎么长到屏幕里去的呢?
谢山河从维修管道中爬出来,结果还是一样,他没在线路里找到那种丝状物,但监控器却已看不到实验舱了,那里已变成黑色,显然摄像头不是被破坏,就是被那种东西布满了。
出现问题并不棘手,棘手的是问题显而易见,却没收到系统报出的错误,这让他们无从下手。
周方再次将自动驾驶转为手动。
屏幕上显示已切换成功,可操控杆仍旧没有阻力,手动操作还是失灵的。
谢山河也不明白,他修理过各式各样的毛病,但这种从没见过,“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基地那边遥控了这边儿?”他胡乱猜测起来。
“我们距基地1100万公里,你觉得可能吗?”
“可其它的更说不通。”
“我们尝试最后的那个办法吧。”
“你说硬重启系统?可你刚也说风险太大了,很有可能这一关就起不来了,没有控制台能做的事就更少了。”
“老谢,我们已经偏离了预定轨道,基地一时很难再发现我们,不明物质泄露的状态下不能返回地球,所以宁可冒这个险,也要把随后的风险降为最小。”
谢山河不再作声,默默地打开了面前的保护盖,将手指肚按在里面的按钮上。
“我这一按下去,说不定就真的再也回不去啦。”
“开始吧。”周方坚持道。
屏幕闪烁了一下。
谢山河皱皱眉,又使劲按了按。
所有的仪表都亮着,程序重启页面还停在那儿。
他们惊讶地发现,硬关闭竟然也失效了。
周方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他相信谢山河也想到了,除非这艘船变成了一个整体,绕过了系统,在按自己的方式运行,不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他妈说不通啊!”谢山河骂道。
“我去关闭引擎。”周方站起来。
“啊?”谢山河一愣,“怎么关?发动机没法手动关闭。”
“那就破坏电缆,破坏主板。”
“你疯了?”谢山河也起了身,“你这样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全舰已经被完全污染了,如果我们把这种不明物质带回地球,你想,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当然想过,但其实也未必也不是一个办法。”
“办法?”周方看他。
“你想想,如果我们现在回的是基地,在无法通讯的情况下很有可能让基地受到污染,但回地球不一样,我们没有报备,属于非法返航,肯定会遭到拦截,那时可以通过舷窗向拦截舰求救——”
“老谢!”周方打断他的话,“从这到地球要行驶一周时间,船上没有食物——”
“我知道,你听我说——”
“没有足够的燃料提供氧气——”
“我明白——”
“根本就活不到太阳系!”
“周方!”
谢山河愤怒地向导航台上一拍,“这些我都知道!”他喊,“可还能怎么样,不至于做绝到那种地步吧?你的命不要了,我的命还在这儿呢!”
“现在不是命的问题,是要让它停下,否则它会把维生能源分配到驱动上,在没有警示的情况下把那种物质带回地球的!”
“那就非得死?好,既然横竖都是死,那你先把我的年假给批了!”
周方不敢置信,“你到现在还想着回家过年?”
“我要个念想!”谢山河喊道,“我知道这样不能回去,回不去就回不去!我儿子五年都没回去了,我一个人回家有什么意思?在这儿还能一年年见到他,本来终于能一起回去过个年了,你非要接这个任务,非要让我遗憾地死在这儿!”
周方指住谢山河,“老谢,你说实话,导航不是你改的吧?”
谢山河气得满脸通红,“姓周的,我谢山河大是大非的事儿还明白,我就是再想见我的儿子也干不出这种事儿,但现在是真见不着了!你就让我憋着?让我把想说的都憋死在心里?”
周方愤怒地望着他,可是恍然间,他的表情平静了下去,面对谢山河的指责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后茫然地坐回到他的椅子上,头垂着想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
“我批。”他从屏幕上调出了申请表。
谢山河也赌着气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周方在申请表上签好字,转头看向谢山河,“对不住,老谢,我刚刚不该说那样的话。”
谢山河闭着眼对他摆摆手,头扭到一边。
在那张签好的表格上,银丝正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生长着,就像生出的血管,在变得粗壮,在不断延长。
“老谢。”
“嗯。”
“你没事吧?”
“嗯。”
“现在情况就这样了,但我们不能就这样等下去。”
“我知道。”
“我们得自救。”
“我同意。”谢山河把身子渐渐摆正,“你有什么计划?”
“刚才是我太冲动了。”周方说,“还没到破坏发动机的那一步,我现在有个新的想法。”
“什么想法?”
“从被污染后雷公号就出现异常,与其解决表面的问题,不如先查找问题的根源。”
“你是说——”
“我们不如想想这粒种子到底是什么。”
四
在消毒舱的门外,可以透过圆窗看到消毒室里也出现了那种丝,它们并不惧怕紫外线照射,连消毒喷口那也有,可见消毒液对它们也没影响。
“谈谈你的初步看法。”周方站在窗边向消毒室里观察着。
“某种植物?”谢山河经过反复观察后还是不敢肯定。
“以什么为核心元素?碳基,硅基还是硼基?”
“要么是一种菌?寄生生物?”
“还是刚刚的问题,什么核心元素。”
“周方,我们又不是专业人士,运载船也不具备分析条件。”
“对。”周方说,“但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那就是专业人士了。”
“从现在来看,能得知的是它无视物理隔绝,但这样一来……估计循环系统也受到了污染,恐怕水源也出了问题。”
“那我们呢?”周方提醒道。
谢山河伸起手反复看了看,“好像没什么事儿。”他说。
“那我是否可以猜测,它并不会对有机物造成影响?”
“不好判断,但也可以遵循这个思路做出假设,你有什么想法?”
周方提起手中的剪刀。
“你是想——”谢山河明白了,“但安全守则上规定,未经批准不能接触污染物。”
“如果能除掉它,破坏这种物质的核心,有没有可能就恢复了?”
谢山河皱起眉,“有点道理。”他说,“从根源下手。”
没一会儿,舱门打开了,周方在前,谢山河跟在他身后,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消毒舱。
银丝就像生出的豆芽,在墙壁、地板上一丛丛伸出来,它们的根部并不长在缝隙中,而是平白无故地生长在各种金属表面。两人安静地蹲到其中一丛边上,在他们面前,那些丝如海葵的触须,但更长更细,也摆得更慢,像在黏稠的液体中缓慢滑动。
周方与谢山河确认了下眼神,提起剪刀,卡放在其中一条的中段上。
他屏住呼吸,手指间慢慢聚拢,两边锋利的刀刃渐渐向那根丝上合了过去。
在剪下去的同时,丝闪烁了一下,丝状躯干上冒出了一截一截的光斑,就像某种灯条,闪出幽静的青兰之色,而周方这时发现这种丝比他预想的更有韧性,无论多么使劲儿,剪刀似乎剪不断它。
谢山河又拿出了一把点火器,这是他们的备用方案。
蓝色的火焰收束着,再次向它靠近。
然而它连躲闪的反应也没有,在高温下依旧保持着规律的摇摆,仿佛一点也没有受到火焰的影响。
谢山河关闭了点火器,两人继续观察,那上面的蓝色光节闪烁了一会儿就停下来,可它的那条银丝上,一点被燎烤过的痕迹也没有。
这时周方发现了一个更怪异的地方。
它似乎还在生长,但生长的地方并不在它的尖端,就像把一根筷子插进旋转中的棉花糖机里,新长出来的丝隔出了本体一段,再返回和它凝结在一起的。
两人惊讶地对望了一眼。
它是凭空在空气中长出来的。
周方起身看向实验舱,那种子到底是什么?他一阵恍惚,不知不觉将手扶在实验舱的开门杆上。
“算了。”谢山河来到他身后。
周方把紧住转杆。
“别进去了!”
“不行,要搞清楚。”周方缓缓地说道。
“为什么?”谢山河不明白了,“我们现在还是回到开始,想办法与外界取得联系,这种东西我们弄不明白!”
“我一定要弄明白!”周方忽然大吼了一声。
谢山河愣住,他不知道周方在执着什么,不知道周方为什么非要搞清楚种子,不知道他心里的那个谜。
那个谜就长在这颗种子里,消失的闪电号和周方的父亲。
周方打开了舱门。
刹那间,他忽然感觉自己产生了错觉,门的另一侧并不是实验舱,而是一处原始森林。
谢山河也惊呆了,在他们面前,那座本来的实验舱里,无数条丝线正在相互缠绕,已组成了一个个粗壮的柱子和垂挂的藤蔓。那些柱子有直有斜,就像树木样参差不齐,他们甚至看到藤蔓上生长着片片苔藓,而细看之下,不光有苔藓,还有奇异的叶片、硕大的花苞和根茎。它们有的已不再是银色,就像霉菌一样各生着不同的形态、不同的颜色。而每一片都是由银丝连接的,相互间呼应出一闪一闪的青蓝之光。
周方下意识地迈了进去,他甚至听到脚下传出一声树枝折断声,混着落叶裂开的清脆,脚踩的地方也闪烁了起来。
“周队,这些东西你有没有印象?”谢山河这时问。
“印象?”周方一脸迷茫。
谢山河向上指去,“你看,那个明明就是柳叶,可长在桦树的枝上,那边是葡萄藤,下面那朵大花是睡莲。”
在他的提醒下周方也看了出来,虽然它们彼此缠绕,但分开来看,却是地球上本就有的植物,只不过如同嫁接到了一处,混长在了一起。
谢山河一脸好奇地走了进去,径直走向那朵硕大的睡莲,他皱着眉停住,打量着那合在一起的莲花瓣。
“这种莲——”他用一股不敢置信的口吻说道,“我种过。”他想了起来,“当年是我一个朋友培育出的新品种,我养在老家池塘里照料了很多年,花瓣就是这种特殊形状,后来他就没再搞过了,而我养的那株应该是这品种的唯一一株——”
他正说着,莲花的花瓣在两人面前动了动,他们各后退一步,只见那花瓣闪出一片青幽的光,随后在他们的注视下绽放开了。
他们一同看向莲花的中央。
瞬间混乱了。
五
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两个人都没睡过,带着一身疲惫与不解,窝在各自的椅子上。
只有脚下的这艘雷公号,还不知疲倦地继续向地球行驶着。
“左思右想,我还是觉得不可能,我宁可相信是我们一起产生了幻觉。”谢山河终于把眼睁开。
“是我们的思想受到了自身的限制。”周方一脸茫然地说“物质世界是能量反应的结晶,这粒种子携带着能量,也许能将分子异化,重新组合。”
“那好,那你告诉我。”谢山河坐直起来,“就算它能用能量组合出物质,生出各种各样的植物,可它为什么能合成出文化?刚刚咱俩亲眼所见,那里面是什么?是饺子!民俗中产生的东西,不是大自然的产物,现在我们在太空,为什么会有一盘饺子在我们的实验舱里出现了呢?”
“我不知道。”周方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宇宙一般空荡、一般虚无,他不知道那朵莲花里为什么出现了饺子,这根本就不在他的任何想像中,“可我们的飞船难道不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吗?它不是宇宙的造物,却在宇宙中翱翔,在这虚空中出现。”
“可不应该是饺子,你明白吗?”谢山河说,“还有一件事儿。”他停顿了一下,“你有没有查看过燃料储备?”
周方明白似的点点头,“快用光了吧?”他问。
“你自己看。”
周方手伸到操作台上,软绵绵地按了下去。
这时,他眼神中出现了一道光。
屏幕上显示,燃料完全没有损耗。
他猛地坐直身子。
从导航转向之后,燃料竟一点变化也没有。
他突然生出了一个预感,似乎有一个问题正向他走来,在边缘,在向他靠近,那些谜团就在他脑海中盘旋,它们似乎正在被同一个漩涡所吸引。
那漩涡似乎指向着一个答案,并且出现在他曾经的记忆里。
他起身打开键盘,立即从系统中调取文件,“老谢。”他头也不回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爸写过的一篇论文。”他开始在一篇篇文件中快速搜寻。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谢山河回道,“我刚才也往那想过,是那篇关于宇宙诞生的吧。他说宇宙可能不是由大爆炸产生,而是来自暗能量的溢出,但那篇没有理论支撑,你爸的想法太超前,总爱搞些让人震惊的观点,你是想说那种子来自暗能量或者平行空间?我还是那句话,不能证伪就不科学——”
“不是那篇。”周方打断他。
“那是什么?”谢山河猜不出了。
周方手指停住,那篇论文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说呀——”
周方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正在思考,那是一篇极具争议的论文,狠狠地钉在他父亲人生的耻辱柱上。的确,那只是一种猜测,但周方现在正把它当作一把钥匙,将这些事背后的秘密通通解开。
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新星,他想,只有他父亲相信,那种相信来自一直以来的不甘,是恼怒于别人嘲笑的任性,可新星随后却真的出现了。
他脑海中有什么震荡了一下。
运载舰的目的地变为地球,受到污染的飞船没有发出任何警报也没有耗费任何燃料,实验舱长出地球上才有的植物,而莲花里生出了一盘饺子。
“老谢。”他问道,“你以前有没有回想过那株你种下的莲花?”
“那当然了,每到过年就想它,那可是地球上绝无仅有的莲花,宝贝着呢。以前我要是过年回不去,就告诉老伴要帮我照顾好,这些天正说要提醒她呢,后来又忽然想起她早没了,莲花也早没了——”
周方颤抖地听着他的回忆,他看着面前的论文——意识可能不仅是大脑发展的衍生物,它可能是一把钥匙,我相信它与宇宙有某种特别的关系……
是谁,想回地球过年?
是谁,想吃饺子?
燃料为什么没有耗损?
又是谁,才知道有这样的莲花?
周方猛地盯向老谢。
是他!
周方惊呆了。
“你怎么了?”谢山河察觉到周方不一样的眼神。
“你……”周方指向他,“让雷公号回去。”
“啊?”谢山河听不明白。
“调头!”周方向他吼道。
谢山河被吓到了,“你,这是怎么了?”他支吾着问。
“这些都是因为你——才出现的!”
谢山河傻在那儿。
周方终于将这一切联系在了一起。
是谢山河想回地球过年时,飞船转了向。燃料不足时,却没有发生耗损。没有充足的食物时,出现了他想念的饺子。
而在父亲相信那里有颗新星时,那就出现了一颗。
这粒种子似乎能将意识物质化,正在结出意识中的“想象”!
它携带着能量,能够被意识所催化。而它的样子正像神经元,接收脑波中的某种传递,在意识中成长,不断尝试把能量物质化为意识中的样貌。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为什么是他?
“你别再想回家,想基地!想着让雷公号驶回去!”周方大声命令道。
“你疯了。”不明所以的谢山河反骂道。
周方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谢山河的领口拎起来,“赶紧给我想!”
可他话音刚落,却见手中的衣领越拉越长,在周方的手中裂开,化成了一片银丝。
“周方——”谢山河一脸惊恐,他的皮肤在流动,闪着一段段的光,开裂成条条银丝。
周方吓得松开手,靠在了身后操作台上。他吃惊地抬起手。操作台被他一按,也开始蠕动。屏幕和屏幕上的影像在裂成丝,而此时,丝团屏幕上显示的还是一切正常。
谢山河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步步后退到墙边,变成一团人形丝线,与丝状的墙相互缠绕,随后,整个人都融进了那面丝墙里。
“老谢!”周方大喊着,打开舱门追出去,可他没看到谢山河的影子,却看到通道上已布满了丝线,线条下垂着,正在结出一个个红灯笼。
他穿过灯笼的通道,仿佛听到老谢的召唤声,他忽然明白了,谢山河早就被污染了,所以种子才在按照他的意识生长。
周方跑向船尾,冲进发动机室中。
他打开发动机控制器,向电路板一把抓了过去。
可他扯出的却是一把丝线,电路板没了,发动机也闪烁起来。
这时他才真正明白,飞船也已被污染,所以才没有警报,因为它早已是那些丝的伪装了。
扯开的丝线蠕动着,又缠结到一起,在周方面前拼出一个人形。
“周方。”那人形的丝——呼唤着他。
周方恍惚着,“爸……”他向那闪烁的父亲走去,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沉进银丝之中。
我的意识,也开始生长了吗?
他想。
他,沉了下去。
回去……
一股强烈的期盼传进脑海,他仿佛看到了一番热闹的景象,看到了家,看到地球。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融化,分散到飞船各处。
意识在上升、攀爬,他看到了谢山河的儿子,看到他种的那朵莲花,看到了他的期盼和他的孤独。
这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他感受到谢山河所经历过的一切,他们的意识正在被这丝连接相融到一起。
他听到谢山河的声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灵。
“闪电号失踪了?”他在问。
是了,谢山河也拥有了他的意识,所以他明白了,明白了周方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没有批过他的申请,因为他怕他悲伤,因为他的儿子也在那消失的闪电号上。
丝肆意生长着,把所有的一切混融在一起。可这时雷公号却猛然停下来,它调转方向,再次启动。
它远离地球,又向着深空而去,此时它不再是周方,不再是谢山河,也不再是雷公号。
他们的生命,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结合在一体。
它就像披着闪烁的丝带,向914区加速驶去,它在宇宙中漫步,在意识的牵引下驶向那颗新星,而那颗星一直在那儿等待着,迎着驶来的雷公号。那颗因意识而生的新星伸出了丝状的巨臂,它们靠近,它将雷公号拥抱入怀中。
雷公号消失了,和那颗新星融为一体,包裹着新诞生的意识,宣示着它们其实始终相连,都只是宇宙的一部分。
新星涌出丝状的浪涛,丝线不断在表面组成他们的本来模样,周方、他的父亲,谢山河、他的儿子,还有闪电号上消失的其他人。他们发出星空般的光辉,拥抱、相融、又抽丝开来,再化为一体。他们伸出由银丝结成的手臂,一个个向太空挥舞,就像魔术师表演一样,新星的边上又一颗新星出现了。青丝摇摆,更多的星,在这团意识的催化下不断生长出来,表达着某种强烈的愿望。在一颗刺目的恒星绽放后,这些新星间出现了环绕轨道,最后一颗星出现在那轨道上,它旋转着。
它是蔚蓝色的。
(完)
责编 水母
题图《基地》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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