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怕

第一遍电话没接。

再打开手机,有了一通未接电话,复拨。

耳边充满的是外婆急促的声音,解释自己刚在洗衣服,听到电话赶忙过来接,刚接却又挂了,再打过来又是我没接。许久没同外婆打过电话了,竟如此曲折。

“我挂了给你打过来?”

“不用不用,现在全国都是一毛了,没关系的接着说吧。”

......

......

“那你保重身体,不说了,再多说你话费也没有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买了套餐,每天不打电话也要扣。”这一组对话已经出现了四五次了,可能是外婆太过于习惯以前打电话的方式,为了照顾我的时间合适,又为了照顾我的话费,通常是我先打过去,外婆接到后立马挂了再打回来。也可能是外婆真的老了。

外婆是一个知识分子,教数学的。在当地的小学教师中还颇为出名,甚至出过县里小升初考试的题目。在小学的记忆中,外婆从未在我面前红过脸,我做错事的时候,她习惯于劝导,从不苛责。总是“慢慢来”,做什么都有条理。但这两年不同了。

外婆在过年的时候跟我说,最近有一边胳膊伸不起来,手也用不上劲。因为身边就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两个女儿都在北京定居了,我一再要她去北京检查,果不其然,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她很明显得慌乱了,从言谈中可以听得出来,不像以前那般有条不紊。

“外婆,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我啊,还不是就那个样儿。”

“吃药了有什么好转吗?”

“变化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噢噢噢,那就是没有发展嘛,我跟你讲啊,这种老年病没发展就很好!”老小老小,人一老就跟小孩一样,需要安慰的,即使她自己也知道这些都是安慰的话,但至少有人在关心着,外婆心里也踏实一点。

是怕死吗?我想不全然,知识分子的优点之一就是懂得思考,躲不开的死亡,外婆应该是明白的。怕死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观念,多活一秒在世上,多感受一秒温情,多体验一秒生的真实,世人皆向之。外婆是虚了,没有底气。

我爸偶尔会吐槽他的前丈母娘,“你也跟你外婆讲讲,该花的钱要花,忙活了一辈子,也节约了一辈子,不知道是什么观念。”我总是“好的好的”敷衍了事,让两个节约了一辈子的老人放开手脚享受生活谈何容易呢?又何况他们到现在都还在为女儿们操心。并没有谁对谁错,他们只是相互不够了解而已。

外婆一家是穷怕了的人,农村供销社被撤了以后,外公失业,房子要么被收回,要么要自己买下来,九几年,全家拿出所有积蓄再向外面凑点,一共三万,买下了这间房子。买房之后几个月,送大女儿小女儿出门打工,又凑了钱买了车票。大女儿临走之前,外婆从二楼追到马路上,再塞三百块到大女儿手中,于是老两口靠着教师节学校发的20元补贴活了一个月,连盐都不敢多吃。我们那条街很小,街区里的人一向觉得外公外婆家是拿国家工资的人,体面的很,也只有在家里外公冷不丁会提起“我们是穷怕了的人啊。”

2018年,老两口还在为大女儿交保险,他们亲历过生活的艰难。大女儿在北京打工的时候,还是无依无靠一个人,住着北方没有暖气的郊区廉租房,背被冻得直不起来,在地上爬着走,饭都没得吃。零几年,北京的气候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反常,冬天该下雪的时候就下大雪,天寒地冻,一片白茫茫大地。外婆当时在小女儿家帮忙带着外孙女,小女儿家是富足的,在接到大女儿电话后,外婆执意要去照顾她,尽管小女儿跟老公再三劝说,雪太大了,过去不安全啊,不是说不去,等等雪小一点在去。“要是我不在北京,我不管也管不了,但是我现在人在北京,无论如何今天要去。”这样,外婆赶到那间小小的房子。你说死亡有多远?那个冬天它就在外婆身边呼啸而过,没有带走一个人,但外婆怕得流泪。

我很赞同季羡林先生的生死观,他说,要向陶渊明学习,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到时间就走了,不到那个份儿,也不赶路。

然而怕的不是死,是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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