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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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要去看雪,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我把血迹擦干,把小禺一块一块儿扔进下水道。很快,下水道就堵塞了。我早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但我经常这样,不等到恶劣的结果摆在眼前就绝不会停止行动。

通常情况下,警方会在案发24小时内找到凶手。但如果死的是小禺呢?

我该做些什么?我敲了敲鱼缸。

缸里的鱼还像原来一样自由自在地游着,左右上下,没有回答我,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经常和他们说话,他们也经常不给我任何回应。

我该做什么?

左右上下,鱼还是照旧。

我把鱼缸砸碎了。没有一滴水流出来。就像我擦了很久的血迹,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我缩进墙角的灰色沙发里,那是我最喜欢的家具,可以把人整个包进去,像是一个怀抱。

我窝在沙发里等待着时间过去,就像平时的每一天一样,我能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不过这一次,等待有期限,生存还是死亡,都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想起这一点,我甚至有点儿兴奋。

时针一次又一次越过12点,还是没有人来敲门。

小禺就这样白死了吗?我非常气愤甚至有些不满。好像杀死她的人不是我一样。

小禺很好,你为什么要让她消失?

声音从电视里发出来。但屏幕上看不到任何图像。

我要去看雪。

看雪?

电视里的声音透着几分讥笑。

啧啧,雪有什么好看的?

我没见过。

那声音又笑了。

真是个垃圾。但我仍然想跟你做个朋友。当然,这得以交易为前提。

电视机里出现一段录像。

编号5783,打在屏幕中央,是老陈,他正在被屋子里忽然出现的机器联合绞杀。最开始一股血喷在了他脸上,很快,还没等他叫喊,屋子里就已经没有了任何跟人有关的踪迹。他消失了,高温让他迅速变成了水蒸气。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老陈了,上次暗地联系时,他告诉我,只要有案发,就会有人出现,他们会把作案者带走审判,好的话,可以干掉来的人穿上他们的衣服趁机逃走,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

最坏不过一死?我已经准备了最锋利的刀刃,但始终没有人来带我离开。

你们杀了老陈?

你说编号5783?他的死与我无关。

我觉得你在威胁我。

不不、你可能有些误会了,我们来分析一下,你杀了小禺,应该受到惩罚,只不过现在结果跟你想的不一样,你肯定不是奔着死去的。人总是高估自己对没有发生的事情的承受能力。也总是错误地预判未来。这一点我能理解。所以我是来救你的,让你逃脱这样的惩罚。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发现四周的墙角开始闪光。就像录像里老陈被绞杀前的光一样。

因为你没得选。电视忽然熄灭了。

在很短的一瞬间,我已经被一群端着枪的机器团团围住。

编号5634请接受审判。机器们重复道。


二、

藤椅前后摇摆,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个收音机。这种物件是太久前的东西了。我环顾四周,想起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场景,厨房里传来母亲剁馅儿的声音,父亲正拿着苍蝇拍满屋子乱转,收音机里放着小曲儿。时间像是正在被精心编织的毛衣。它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就在刚才,我救了你的命。

我的想象忽然被收音机里的声音打断,

现在你可以相信了吗?我不仅可以救你的命,还可以帮你做很多事。

我没有理会他。极力地搜索着刚才那段回忆的延续,但那种感觉一旦到了某个位置就会戛然而止,除了空白再无迹可寻。我的心里极不舒服。像是已经热吻了一个女人的唇,却又被她挣脱跑走了。

但好在,我的努力并没有全然白费,回忆跨越大片空白后一个极其重要的时间点出现了,我清晰地记起,在我的人生中,世界曾经面临过一次毁灭性的灾难。我知道这种事情从我一个凡人嘴里说出来,不仅显得虚假而且显得无力,但发生过就是发生过,结果是对过程最好的证明,我,就活在那个结果里。

各位,听我说,你们都是对新世界有用的人才。旧世界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那里存在着压迫,无休止的竞争,复杂的人际关系,当然还有黑暗和不公,如今,又面临着更为险恶的天灾,疾病肆虐,很多人都面临着被自然选择淘汰,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如果不能建立新秩序,用不了多久,整个世界都会崩溃灭亡。

而我们组建的新世界,是从旧残骸里蜕出的新生命,它刚刚开始循环,有着极强的生命力。

你们都是被新世界选中的人。签了这份协议,进入睡眠,等到再清醒过来,灾难就已经过去,美好新的生活就会开始了。

我记得那一年,所有人都在末日的恐慌中惴惴不安,很多人因为天灾人祸,失去了工作,频发的山火,洪水、疾病,地震……所有的一切都让人不得不相信末日到来近在眼前。

当时演讲的人慷慨陈词,而他手里握着协议叫做诺亚。

我像很多人一样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上面。如同在末世里被带上了方舟。带着一丝庆幸还有些许骄傲进入了睡眠。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住所和工作,并且只要按时完成任务,每天都会有新鲜的食物从传送带送到我家来。

新世界的一切都通过数据控制。就像无论我想吃什么,只要在电脑上点一下,不需要我支付任何东西,就可以随时送到。在某种意义上,我实现了食物自由。不用再为活着忧心。但从另一种角度看,活着似乎只剩下了这一件事。

这间屋子让你安心?对吗?收音机里又发出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啧,你已经有很久没说话了。

既然阁下如此神通广大,我一个您口中的垃圾,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可以跟您交易呢?

你有。而且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那声音显得很急促。

我猜想这一定不是一个很容易完成的任务。

这件事会要了我的命吧?

当然不会。我说过我是来救你的。按我的指令办事,你不仅可以活着还会活得很好。你说呢?

我回过头,窗外正有好几把机器枪对着我的脑袋。

我说好。

随后在门口的信箱里拿到了指令。

指令上只写了两个字,李霁。

我的大脑空了一下,又看了一遍,李霁。

我打开手机,看着对话框。李、雨、齐。

不用再确认了,就是你想到的那个人。约她出来,然后,杀了她。

我会给你一张地图,杀死李霁,你就可以替代她。你会重新拥有一个漂亮的,有地位的妻子,当然,还会有财富和权力,更重要的是,你会有后代,你一直想有一个儿子,不是吗?

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是一个极端分子,一个不知好歹的异类。就算你不杀她,法条也会处置她。那是早晚的事。我们担心的不是她死不了,而是她存在的时间越长,别人就越不容易活下去。你懂吗?她是一颗大毒瘤。

但……

啧啧,怜香惜玉?我知道她是你的情人,但人的好与坏不是晚上聊几句天就能判断的。最聪明的人也无法预判人性,所以你我只做交易,公平公正,你做了该做的,我就给你该得的,你以后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不用再跟电子鱼说话。然后度过精彩的一生。不好吗?

度过精彩的一生?

我的眼前闪过一个红点儿。

我回过头,又有机器瞄准了我的脑袋。

我同意。

红点儿从我的脑袋上移开了。

我认识李霁,准确一点儿,我认识李雨齐。从某种意义上,也许是因为李霁,我才决定杀死小禺。

我与李霁是在一个忽然出现在我手机上的软件里认识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我生日,小禺给我做了羊肉面。

夜里我哭过后看到了李雨齐传来的讯息。她竟然是个女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女的聊天了。

我说我吃了老婆做的饭哭了很久。

是因为婚姻不幸福吗?

她问我。

我说,算是吧。

那你可以说来听听。于是我跟她讲了羊肉面的事,我说,我的妻子叫小禺,今天是我生日,就在刚才我说我想吃一碗羊肉面,一碗我都不知道应该是什么味道的羊肉面。她很快就做好了,而且味道和我想吃的一模一样,我看着桌上那碗面的样子,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要亲吻她的冲动。眼泪在眼眶打转。

今天是你生日。

她对我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种冲动又消失了。

那你就很奇怪了,你忽然对自己的妻子心动了,但又忽然克制住了自己。你可真难被打动。

不,不是克制,是消失。我并不想克制,但很多事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与小禺十年前相识,她成为我的妻子已经十年了。

所以,你厌倦了这种生活?

厌倦?她的回复让我陷入思考,

还是你的老婆开始厌倦你?

不,她是一个很完美的妻子,会想尽办法满足我的各种需要,就像她会给我准备我想吃的早餐,有的时候是牛奶,煎蛋,有的时候是葱花小面,只要我想吃,她都会变着花样做给我吃。

我有很多次为了刁难她,讲过一些从来没吃过也没见过的东西,像什么虾粉面条,蒜蓉烧鸡,她竟然真的做了出来。并且味道很好,像是我出了一道超纲的考题,她答了满分。我对食物几乎没什么可以挑剔。想吃什么吃什么。

但今天我把面吃完后,自己抱着自己窝在厕所里哭了一场。

就在刚才,我似乎还没死心,转过身,轻轻地搂住了她,她感觉到了我凑近的呼吸,很快就转过来用手臂缠住了我的脖子,亲吻了我的脸颊。

她的皮肤很光滑细腻。身体散发着恰好的温度。

但我再次看见她的眼睛时,我又把她的双手拿开了。

有这样的美娇妻,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雨齐觉得我的生活很幸福,不愁吃穿,还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妻子。

而她就不同了。十几年为了一件没有结果的事奔波。家没了,工作也没了。我问她是什么事,她不肯说。

她说她最失望的是,她丈夫竟然丝毫不能理解她想做的事。讥讽她成了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疯子。

他应该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呀?最起码他应该是正义的。但他不是,他跟所有其他人一样,麻木,唯利是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市井小民。而且,他说他不再喜欢看雪了。下雪影响他开车上班。

李雨齐似乎仍在生气。

她问我相信爱情吗,

我说,什么是爱情。

她发了一个嘲笑的表情说,你真有意思。

我从没听说过爱情,我们世界没有爱情,那是被淘汰的东西。

你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

难道我们没有活在同一个世界?难道你们男人的世界没有爱情?

你说什么?

我说难道我们没有活在同一个世界吗?

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我正在跟一个有情感的女人聊天,而新世界里不应该存在女人。

李雨齐,你真的是女的?

对啊,有什么奇怪的吗?

女人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

你在开玩笑吧?怎么可能?

是自然选择的规律,女人因为是天生的弱者所以已经被新世界淘汰了。

你开什么玩笑,没有女人,怎么会有未来。没有女人一切都结束了。

李雨齐的话像是巴掌一样打醒了我,她说的对,没有女人,怎么可能有未来?没有女人新世界怎么发展?没有女人,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在电脑上敲入了一串代码,迅速搜索到老陈,然后接通他的语音,告诉他除了我们现在的世界,似乎还存在另一个世界,要么就是,新世界根本就存在女人。

老陈嚷嚷着,这么晚了,就为这事儿打电话?我早知道啊。什么女人被淘汰,都是瞎扯淡,被淘汰的人是我们。我们这些人根本不配拥有女人,也不配再有下一代,所以这里没女的,我说你当时真的把那六颗安眠药都吃了?

我说对啊。

怪不得,你什么都不记得。

我说你没吃吗?

当然,我是来养老的,要是睡死过去了谁替我收尸?

我听见一阵脚步声,迅速挂掉通话,小禺正站在我身后。

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吗?她亲切地说。我发现通讯设备有些异常。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跟小禺的婚姻不仅仅是重复和无趣,对于我来说,更是一种耻辱。

十年前的一天,也就是我在新世界工作的第五年。我,失业了,就像老陈一样,我们都失业了。

我平时是一个……,算是工人吧。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来到新世界以后,虽然我拥有了住所,但我只能通过管道抵达我工作的地方,每天准点上班,在一个封闭的小屋里,等待传送带把我的活儿送来,有时候是一团黑乎乎的泥巴一样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个不完整的零件儿。也有的时候是一些看起来很漂亮的材料,有一次我收到一个蓝色的发光体,操作指引让我把它捶打成一个圆圈。我很好奇它到底有什么用,但这种事不会有人告诉我。

在这里的多数时间我就是在挥锤子。这工作很简单,但很累,重复也是疲惫的来源。干到第五年所有人都觉得身心俱疲。

但我们只有按照工作时间挥锤子,才可以得到食物和工币。所以大家越挥越慢,事实上,工币并没什么用,依我看来,就是一个心理安慰,因为这里没有市场,没有交易,所有人都通过管道穿梭在工位和住所之间,其实只要你想,就算不穿衣服去挥锤子,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在新世界除了食物,没有什么是必须的。

我本以为可以这么一直混下去,但很快,这种平静乏味的生活就被打破了。五年期限一到,我们集体失业了。听说工厂不再需要这么多工人了。

就在失业的当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粗,也很急促。

今晚十点钟,在电脑中输入如下代码。跟我们一起造反。

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个电话着实让我兴奋。

于是夜晚十点我输入了那串代码,很快我家的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一个粗壮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老陈。

快跟我到广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新世界的广场,从前我以为新世界只有管道。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年轻的男人。老陈算是我们中间年纪最大的。

我们要自由。大家挥舞着手中的手电筒。我们要生存。

老陈走到中间,今天我们不反抗。就会变成一个零件儿,等没用了就会被随意处置,会被销毁,被扔掉。

你们要是还想有尊严的活着就跟我冲到那座塔上去。

广场的中央有一个铁塔,老陈说那是新世界的指挥塔,里面一定有人控制。

男人们蜂拥而起。顺着塔身开始攀爬。

过了一会儿,塔顶的灯亮了。

请大家回到地面。你们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

老陈爬得最高,他冲着塔顶喊,

如何解决,什么时候回复?

十分钟。请你回到地面。十分钟即可。

回到地面后,我问老陈,怎么这套操作这么熟练?

老陈点了一支烟,把腿盘起来说,我,原来就是一个下岗工人,像这样的事儿,不是第一次干了,不论在哪个世界,这套操作,我都熟,我原以为来了这里,就衣食无忧了,结果还是一个样。没用了就扔掉。世界真他妈残酷。像我这样的人,除了耍这些还能做什么?生存,不讲道理。

五年,你数着了吗?我们到新世界已经五年了。现在把我们抛弃。我们该怎么生存?这里连市场都没有,剥夺了我们的住所,不给食物。不就等于让我们去死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的,老陈指了指身后的眼镜儿男。

我叫杨卫东,你好。

你看起来很有学问。

你看的没错,刚才那串代码是他想的,否则我们找不到彼此的位置,更没办法逃开新世界系统的语音检测。

希望我们可以相互帮助。杨卫东看起来非常谦和。

十分钟后,塔顶传来了回应。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各位先生。

她的声音很优雅,也很亲切。

我十分理解你们的心情。新世界从没想过要放弃你们。只是想提高工作效率。据我们的数据分析,在新世界工作五年的人,工作效率有了明显下降。所以,我们希望想出一些更好的解决办法。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我们已经想出了。

请大家回到各自的住所。你们会看到一个惊喜。

是惊喜还是陷阱?

惊喜。请放心,我们不会对为我们工作的人不利。明天还要开工呢。

回到住所,我看到了小禺,她躺在一个箱子里。头,四肢,与躯干都是分开的。箱子旁边写着一封信。

大概意思是假如我愿意组装小禺,并让他成为我的妻子,忠于我们的婚姻,那么我就可以继续工作,并且活下去。

小禺,她并不是人类,只是一个机器仿真人。那天,我又打通了老陈的电话。

老陈显得很惬意。

怎么,不愿意?

人怎么能和机器人结婚?荒谬。

有什么不可能的,机器人比人好多了,我已经组装好了。晚餐做的可是高级厨师水准的,我家里的娘们儿,可做不出这水平,何况,这脸蛋儿这身材。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这个世界只有一帮大老爷们儿,你今年也不小了吧?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脚边的窗帘在微风的撩拨下轻柔规律地起伏,像是女人胸口的均匀的呼吸。

第二天,我与小禺结婚了。从那天起我的妻子叫小禺,和老陈的一样,和杨卫东的一样,和其他人的也都一样,他们都叫小禺,并且会在十年后报废。


我们的世界不仅有女人,而且有爱情、有亲情、有友情,没开玩笑的话,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娶了机器人当老婆?

对话框里弹出这条消息。

对,老陈说的没错。我才是那个被淘汰的人。没有权利获得爱情,没有权利拥有子女。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记得我的生日,就是被植入过我信息的机器人小禺。她能做出我最爱吃的羊肉面,我甚至在漫长的孤独中,与她发生过关系。但我却永远不会爱上她,她的眼睛除了冰冷还是冰冷。更可笑的是,我应该是这里最蠢的人,我完完整整地吃了那六颗药,如今连名字都记不起了。我的存在只是一个编号,一串数字。编号5634。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结束这一切。

那一天,我已经准备好了自杀。我十分坚定地,想要终止这漫长却又毫无意义的生命,不想再为这个冰冷的世界做一点点贡献。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每天重复着敲打揉捏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毫不知情。而与我同床共枕的人,只不过是新世界为了稳住我设下的圈套。

就在我决定赴死之前,我给老陈和杨卫东打了一个电话。

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

老陈说,什么是意义,活着有吃有喝就是意义,现在还有女人,小禺比大多数女人要好太多了。我现在除了新世界哪里也不想去。

而杨卫东则是说,这里的生活很乏味,但也很平静不是吗?

那如果有一天,新世界抛弃我们呢?

嗨,我都一把老骨头,不想那么远的事儿了。

抛弃?不会的,我会成为新世界的一员。

我再想给老陈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里剩了一串忙音。

你没事吧?你千万不要死。你并不是被淘汰了。

对话框忽然又亮了。

老陈是谁?

跟我一起做工的工人。

也就是说,你们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当然。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价值,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救很多人。

救人?

我能救什么人,一个像老鼠一样住在管道里的人能救什么人?

救世界。只要你能来到我的世界,向世人证明你的存在。你就可以救世界。

那不可能。

我关掉了对话框。

你看过雪吗?

对话框又亮了起来。

这里没有雪,每天的天气都是一样的。

那让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看一场雪。

雪很美,是白色的结晶,一片一片落下来,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

看一场雪?我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灰色的天和重重叠叠的管道,一片白色的东西款款落在了窗前,打开窗以后却又消失不见了。我想我应该去看雪,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了。

系统检测到了极端异常。小禺在我身后面无表情地说。

我推开她准备夺门而出,

而她用更快的速度阻止了我并将我击倒在地。我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她来检测我的呼吸。我不是她的对手,这一点我早就知道。而这种模式下的小禺一定会将我置之死地。

就在她用手掐住我脖颈的一瞬间,我抚摸了她的脸颊,像抚摸自己的爱人。

小禺很快从报警模式回到了正常。

小禺。

你说。

睡吧。

小禺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不久后它被我拆解成了一个个零件。

编号5634请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这是地图,你可以通过这张图穿越管道,离开这个地方。然后抵达边界。按约定的时间,杀了李霁,不要试图将这个消息传给任何人。否则我也无法再保护你。如果任务无法完成,我对你说过的话,一定会实践。记住,你只有一个小时时间。

我把地图揣进怀里,准备永远离开,开门的那一刻,杨卫东出现了。

你怎么在这儿?

新世界正在查十年前那场爆乱,代码是我写的。老陈死了,我恐怕也难逃一劫。

但这里的路实在是太迷惑了,我根本找不到出口。

杨卫东看着我,我穿了两件衣服,他很聪明,好像已经知道了我的意图。

可以带我一起吗?不然我会像老陈一样变成空气。

我想起了那个声音的警告。

我……

或者可以让我看一眼图吗?我只看一看,不会告诉任何人,到时候我能不能走出去就听天由命。

我掏出地图,杨卫东真的只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谢谢,他用背影跟我说。

我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十分钟,于是朝着地图的指引迅速地向边界跑去。

六点钟一起看雪,还记得吧。

我把讯息传给李雨齐,

当然记得。

你一定要准时准点到达边界。我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不用客气,我们是在做一件好事。

我跑着,想着李雨齐的样子。她应该是个女强人吧?

就在我出逃之前她给我来过一通电话。

听我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是一名记者,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在我的世界,曾经有很多人无故失踪,还记得十几年前那场大灾难吗?

那场灾难的确摧毁了旧世界,但与此同时新世界也建立了起来。那时很多人都在关注移民的问题,因为新世界的容纳量是有限的,必定有一部分人无法进入。

这是一个大问题,全世界都在关注。但最终的结果是,新世界的建设会加快,不到五年就能容纳所有人。而五年正好是旧世界摧毁的时间。

我们一直在跟进,最终掌权者给出的结果是所有人都已经进入新世界。

但就在消息公布前一位官员曾告诉我,有一部分人消失了。但不久后他就不见了。

警方也不再配合我们挖掘这个真相。十几年了,这件事似乎早已被人们遗忘。所有人都默认了那次移民的成功,但我始终不相信,而我最担心的是,那些没有被移民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直到我的探测软件被一个莫名的通讯设备接纳,我才知道了你的存在。

我已经调查清楚了,你并不是进入了新世界,而是进入了为新世界服务的劳动力工厂。

只要你愿意配合我,离开那里,往边界跑,到我的世界来,我会让全世界知道,在真正的新世界那些掌权者优渥的生活背后,有多少人过着像你一样的日子。而且,我一定会揪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那以后呢?你的生活会变好吗?

李雨齐,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放慢了语速说道,

以后,两个世界就都能看到雪了。

一片一片的雪可以让世界变干净。

你丈夫彻底离开你了吗?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回答我。

当然,他不能理解一个人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十年始终就这一件破事不放到底是为什么。

他是个大傻叉。

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个大傻叉。

感谢。

我笑了笑。把信箱里的枪揣在怀里,告诉李雨齐一个小时以后在边界等我。

那把枪无法对付这里的机器人,但要杀死一个人类可真是太容易了。

如果你不能杀掉李雨齐,我们就会杀掉你的身体,把你的脑植入机器。帮我们的机器更好地复制人类的感觉。你会变成一个傀儡人,我想你可能不愿意。所以就拜托你找她当替死鬼吧。

这是收音机最后一次跟我说话的内容。这些天时刻都在我脑中盘旋。

我跑了很久,几乎精疲力竭才跑出管道,而边界似乎还在很远的地方。

就一个小时,时间也太短了点儿。

只要我出现,你就可以做到吗?

我又给李雨齐传了一条信息。

相信我。我已经将所有证据交给了能够公平审判的权威,只要他们看见你,看见真的有人从界碑的另一边出来,他们就会相信。

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边界的界碑。

我正要跑向边界一个声音出现在了我耳边。

你跑不掉的。

我使劲向边界跑去,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等到我耗尽了所有力气,杨卫东出现在了我面前。

你跑不掉的,你杀了小禺,就该跟她一起去死。

我说去你的吧。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手枪。

我说你别乱来。

他说去你的吧。

手枪在他手里转了几个圈后抵在了我脑袋上。

你始终是人,所以你必须死。

你呢?你也是人。

人?我早说过,我会成为新世界的一员。

我看着杨卫东的眼睛,看不出任何神色,如同看着冰冷的枪管,他已经不是人了,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台机器。

我瞟了一眼边界,又瞟了一眼,那种将死的恐惧,忽然消失了,因为在边界的另一端,我没有看到李雨齐的身影,她骗了我,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看到雪了。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嘭的一声,杨卫东跪倒在了地上,一支十个机器人组成的小队。转眼已经将我和杨卫东团团围住。

我是来抓捕5634的,请把我放开。

编号5715,你是人类,新世界需要的是机器,只有机器才有可能忠于劳动,忠于新世界。而你,始终是不忠诚的。我们无法判断你是否要跟5634一起出逃。所以指令的要求是将你们一同击毙。

为什么?为什么无法判断,我是忠诚的,我要成为新世界的一员。

领头的机器人指了一下杨卫东的脚下。

忠于新世界的人不会像你一样,它出卖了你。

只看见杨卫东脱掉了鞋子,把它扔出好远,

痛心疾首地捶着地喊到,边界,边界,该死的边界。

我低头一看,我跟杨卫东的一只脚已经越过了边界。

我们正在两个世界中间徘徊。

杨卫东的动作让机器人感到了威胁。没等我反应。

他就在嘭的一声巨响后,从我身边消失了,与此同时,一颗红点儿已经定在了我的眉心。

5634请接受审判,一声巨响随着热浪扑向了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耳边忽然出现一个声音。

陈放,

陈放,

在滚滚的烟雾中我睁开了双眼,李雨齐和一群人正站在界碑以外急迫地看着我,身后的机器人早已消失了。

已经没事了,边界两边的人互相看不到对方,是你扔出来的鞋给我们的警察提供了线索。他们打开了隐形屏障,在最后一刻,用那个大家伙击退了那些机器。

我抬头一看,一门火炮一样的东西立在侧后方,炮筒上有一个蓝色的光圈。

总领,您现在可以相信了吧?

李雨齐身后的男人看着这一切,笑着说,当然,铁证如山,我一定会将那些吃人血馒头的人绳之以法。并且揪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给公众一个交代。

周围爆发出了一阵掌声。

李雨齐看着我,露出了一个笑容。她很漂亮,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

人怎么能当成机器用呢?机器又没有人的感觉。啧啧。荒唐。

总领说罢在众人的簇拥中即将转身离去。李雨齐则是站在摄像机前兴奋地向全世界宣告着事情的真相。

耳边的声音变得嘈杂,

啧啧,荒唐……

总领说得对……

人怎么能当机器用呢?

始作俑者很快就会被揪出,请大家拭目以待……

一定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但在这种嘈杂中我忽然清晰地分辨出了一个老朋友。

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从怀中掏出手枪,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过后,鲜血将地面染成了红色。

陈放,

下雪了。

陈放……

我抬起头,李雨齐正站在雪里,渐渐与白色的世界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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