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枯木逢春
三日后,七星卫的首领星策干净利落地将河图洛书交到了敖绍手上。
从此世上再无纯狐氏。
敖绍让敖闰将河图洛书带回天帝山,献给天帝。敖闰领命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敖绍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有让七星卫夺取河图洛书的打算。可是当云华以云宓的容貌出现时,他动摇了,他甚至在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期盼一一期盼这一切都是真的。
然而他又本能地生出恐惧。
他没想到,三百多年过去了,她对他的影响还是如此之大,大到他几乎用尽全部理智都无法对抗心中涌出的情愫。
他责怪伶瑶害怕他,其实害怕的那个人是他。
他要她,推开她,想掌控她,这一切不过是他心虚的掩饰。
可他万万没想到,纯狐氏出手竟如此狠辣,直接要她的命。
自被从落阳谷救起,伶瑶就一直未曾睁眼。但从她紧蹙的眉头,偶尔颤动的身子,他知道她正意识清醒地挨着毒发时的剧痛。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却更恨自己心中时隐时现的刺痛。
他为何要为她心痛?
她不过是一枚棋子,凭什么能影响他的情绪,这世上有一个能影响他情绪的女子就够了。
敖绍只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狠狠一拳砸在地上,指节上传来的剧痛仍消减不了心里的痛。
青灯老鬼推门进来,见敖绍一脸愤懑,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她走上前,认真地看了看伶瑶的伤势,说道:“我虽救不了她的性命,但能让她走的漂亮些。”说完,取来工具和草药,当着敖绍的面就开始为伶瑶清洗外伤。
触目之景,令人惊心。
伶瑶的背上被惊鬼鞭抽得血肉模糊,小臂上又被奢比尸咬得皮开肉绽,相比之下,右手上苏摩的剑伤和左脸上的划伤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由于已经过了三天,有些伤口带着污血开始愈合,有的被衣料糊住,有的化脓发炎,青灯老鬼必须划开伤口,撬开结痂,重新处理。
敖绍这才意识到,自己就这么放任她过了三天,仿佛早已在心底认定了她必死无疑。这个残忍的念头让他生出一丝内疚感,忍不住别开脸。
青灯老鬼瞟了他一眼,说:“不敢看就到外面去,别在这碍眼。”
敖绍瞪了她一眼,走上前开始为她递工具、添热水。
青灯老鬼下垂的嘴角向上勾了勾,不发一语,颤巍巍的动作却十分熟稔。清洗、消毒、割去死肉,敷上生肌活血的草药,再小心地包扎好,不疾不徐,有条不紊。
忙活了一天一夜,青灯老鬼终于将伶瑶身上的外伤全部包扎完毕。
她出神地看着伶瑶终于干净的脸庞,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惆怅的表情。
青灯老鬼说:“她体内的毒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她的命,我这些药应该可以让她的伤口很快愈合。”她收起工具,忽然长叹一口气,有些惆怅地自嘲道:“反正最后都要烂掉,又何必让它们费力巴气地长好呢!真是无聊!”
敖绍看着被纱布包的像个粽子般的伶瑶,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是何感觉。
难道她真的只能这样等死吗?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伶瑶体内的毒也一日重于一日。
七日后,毒入血肉,伶瑶身上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腐尸臭。敖绍好像忽然回到了现实,清楚地意识到,她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又过了三天,敖闰带着天帝的奖赏赶回朝阳谷,与他同行的还有天帝长子,他们的表哥一一王子開。
開奉命带来了各种珍贵的药材,天帝山的灵芝、玉山的千年玉髓、汤谷的至纯之水、昆仑山的万年冰晶、北冥渊的鲲鹏肉等等,皆是疗伤治病,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可青灯老鬼看都不看一眼,只说了句,生死天定,由不得人。
開不由地叹息:“父王对她在蟠桃宴上力夺伏羲九针的事念念不忘,我原本还想向她讨教一二,不料竟是无缘了。”
闻言,青灯老鬼倏的瞪大了眼:“你说什么?她有伏羲九针?快拿来我看看!”
敖绍连忙从她贴身的小袋子里拿出伏羲九针,递给青灯老鬼。
青灯老鬼拿着银针在阳光下分辨许久,如获至宝,神采奕奕地对開说道:“有了伏羲九针,再加上你带来的那些灵药,或许可以试着救这丫头一救,只是,需要你帮我!”
闻言,敖绍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他向開投去乞求的目光。開略略思忖了下,点头道:“好,我要怎么做?”
作为天帝青流与天后汎漓唯一的儿子,開实在不像一个要继承父亲帝位的嫡长子。他对政事毫无兴趣,亦不关心国家大事,每日里除了种花抚琴,就是吟诗酿酒,就连学习医术,也只是因为作为王子,至少要有一样看上去不是那么没用的本事。与其他兄弟习武修炼,不断增强力量相比,生性淡泊的他便选了看起来最人畜无害的救人之术。
天后汎漓曾对此忧心不已,多番耳提面命,可開总是在母亲面前俯首贴耳,恭谨顺从,然而一离开旑云殿便故态重施,丝毫不把天后的话放在心上,久而久之,天后也懒得训他了,只是暗地里为他筹谋。
天帝青流对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会看眼色的臣子也不去评论王子作为。唯有冷月殿的冷妃明里暗里地称開没有帝王之态,时间长了,多少有臣子开始对他不满。
開也不在意,依旧过着自己富贵闲人的生活,天帝青流也常派给他些看似重要,实则不然的任务,比如追查北海黑龙王失常之事,又如来朝阳谷送赏之事。
可没想到,这一次竟歪打正着,救了伶瑶一命。
按照青灯老鬼的指示,開冠以灵力为伶瑶施针,一天九个穴位,一共施七七四十九天,将她体内的毒素一点一点拔出来。
由于每次下针的先后,深浅都不相同,開不敢有丝毫差错,只能全神贯注、一心一意扑在下针的手法与力道上,常常一治就是一整天,少不得要敖闰在一旁为他注入灵力,维持体力。每次施针完,敖闰都大呼小叫地嚷累,可開总是微笑着摆摆手,顶着苍白的脸色笑说无妨。
敖绍心中对这个表哥越发敬重,却也懊恼自己帮不上忙,只得每日摘一支梅花,放在伶瑶屋内,让清雅的花香陪着她熬过漫漫长夜。
四十九日后,青灯老鬼宣布,伶瑶的命是保住了,可惜救治时间太晚,毒已腐蚀了七经八脉,她只是活着,却再难醒来。要想让她清醒,必须有一同修火灵的高手,将全部灵力传给她,帮她续上断掉的经脉,方有机会再次苏醒。
敖绍刚刚燃起的希望再度熄灭。她无亲无故,有谁愿以自己一身高强的灵力来救她呢?就算是灵力未失的自己也不见得能做到。
開遗憾地拍了拍表弟的肩膀,安慰道:“你已尽力,无需自责。”
敖绍扯起一个无言的苦笑。
開似有话想说,踌躇再三,仍没决定是否要开口。
敖绍察觉到他的犹豫,主动问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開想了想,道:“这个结果对她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敖绍不解:“此话怎讲?”
開苦笑:“父王自蟠桃宴回去后,曾当众盛赞过她。这次叔卿进献河图洛书时,又大加称赞她,说能顺利取得河图洛书,她功不可没。父王大喜,听说她为此受了伤,又焦急又担心,这才命我带来这些珍贵药材。你知道,父王很少对人如此上心,尤其又是个女子,一时间,不止后宫风起云涌,就连朝堂上的众臣都动了心思,我那些个弟弟更是蠢蠢欲动。若她完好无损地回去,只怕对你,对她来说,都不会是件轻松事。”
敖绍顿时紧张起来:“那你呢?”
開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着在敖绍后脑拍了一巴掌:“我再不济,也没沦落到和自己表弟抢女人吧!”
敖绍问:“欧丝女儿国的事,他们应该知道吧?”
“自然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她是我的女人,那些人还凑什么热闹!”
開打趣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你才更加惹人厌。”
敖绍索然一笑:“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她能清醒过来,而不是当一辈子的活死人。”
開从未见过表弟这般沮丧的模样,一时间也找不出恰当的说辞安慰他,只能了然地拍拍他的肩膀,以示理解。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要想她醒来也不是不可能。”
敖绍和開同时回过头,异口同声道:“您的意思是?”
青灯老鬼走到敖绍身边,抓起他的手,尖锐的指甲瞬间刺进他的腕中,挤出一滴血,放在鼻下闻了闻:“你修炼火灵?”
敖绍道:“是。”
青灯老鬼道:“你若愿意把灵力给她,说不定能救她一命。”
敖绍蹙眉:“我灵力尽失,难道你看不出来?”
青灯老鬼哼哼一笑:“谁说你灵力尽失了,你体内是曾有过中毒的迹象,但毒素早就被清理干净了,对你的灵力不会有丝毫影响!”
“可是……”敖绍试着驱动灵力,仍无反应,他不解地看向青灯老鬼。
青灯老鬼阴侧侧地一笑,举起拐杖,猛地朝他心脏处一戳。敖绍只觉一股奇怪的力量直冲心房,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身体随即爆发出金红色的光芒,待光芒渐渐消散后,敖闰和開惊讶地发现,敖绍的白发竟然恢复成了黑发。
敖绍试着推出一掌,熟悉的火焰立刻将面前的大树点燃,他换手一挥,熊熊大火当即冰封成霜。
敖闰惊喜道:“二哥,你的灵力恢复了!”
青灯老鬼问:“你一直以为是那丫头的血害你失去灵力的吧?”
“你怎么知道?”
青灯老鬼冷冷一笑,讥诮道:“你们男人就那么点心思,我怎会不知。你血里有那丫头的味道,又曾有中毒的迹象,你肯定认为是那丫头的血害得你灵力尽失。可惜你错了,正是这丫头的血保护了你,才让你没被化去灵力,生不如死。”
见众人皆是一脸不解,青灯老鬼继续道:“你中的毒是九黎巫王专门炼制用以对付神族的毒。此毒能化去灵力,让人生不如死。下毒之人将毒封印在她的血中,似乎只有接触到龙族之血,才会解开封印。但下毒人并不知那丫头的血中有‘护’的力量,当毒的封印被解开时,‘护’的力量为了保护你灵力不失,抢先一步封印了你的灵力,所以才造成了你灵力尽失的假象。但其实,你的灵力一直都在你体内,从未失去过。”
敖绍骇然地说不出话来。
開却十分平静地问道:“这可是连天帝御医都诊断不出的,敢问老夫人又怎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青灯老鬼不屑一哼:“天帝?那种黄毛小子手下的庸医怎会有我知道得多?”
敖绍和開面面相觑,想到她方才滔滔不绝说的一番话中有诸多他们从未听过的词语,心中疑问更甚。
敖绍问:“何谓‘护’之力?她体内又怎会有此力量?”
青灯老鬼露出狡黠的笑:“我不告诉你,你不是拥有天下第一谍报世家西门家吗,想知道就自己去查啊?”她举起拐杖用力戳了戳敖绍的胸口:“我就问你,你愿不愿意救她?”
敖绍碰了一鼻子灰,有些赌气道:“我要考虑考虑。”
难得一天可以早睡,用过晚膳后,敖闰便迫不及待拉着開回房休息。
敖绍走进房中,坐到床边,检查起伶瑶的伤势。
不得不说,青灯老鬼的伤药十分有效,一个多月下来,伶瑶的外伤好了许多,脸上的划伤、右掌的剑伤和背部的鞭伤都已落痂,只剩些淡粉色的印记,左臂上被奢比尸啃咬的地方也长出了新肉。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那股腐尸臭已然消失,取而代之是她原本就有的淡淡体香。
敖绍望着她安详的睡颜,忍不住俯身亲吻她恢复血色的樱唇。
柔软冰凉的触感缓解了心中的焦虑,他忍不住加重力道,可身下人毫无反应,那些他期待的回应仍然只是脑海中的记忆。
倏的,敖绍支起身,暗金色的眸子向门口望去:“出来吧,我知道你们在外面。”
等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敖闰一脸讪笑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脸倦意的開。
敖绍冷着脸不说话,敖闰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二哥你灵力恢复后,这听力也是大长啊!”
敖绍冷哼:“你想听什么?”
敖闰赔笑道:“我这不是好奇嘛,二嫂好不容易活了,我就想听听二哥你是怎么诉衷肠的,也好让弟弟我学习学习。”
敖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命令道:“回房。”
“二哥一一”敖闰还想说什么,却被開阻止,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房间。
确定敖闰已经回房,開关上门,转身面向敖绍,表情严肃:“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还是想问一问你。”
“什么问题?”
“你这次去玉山找伶瑶,又带她下山,究竟是为什么?”
敖绍顿了顿,道:“因为我喜一一”
话未尽,開已经摆着手,摇着头把他打断:“不要和我说是因为你喜欢她,我不信。”
敖绍问:“为何?”
“若是之前你这么说,我还会相信,可发生了那些事,你再这么说,我就不信了。”開苦笑道:“你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伶瑶害得你在众人面前如此狼狈、丢尽了脸,就算之前你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恐怕也被你那骄傲的自尊心给抹杀掉了吧!如今你找她,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一一那就是复仇。”
敖绍笑道:“你的确很了解我,可是,这一次我找她的理由确实只有一个,我喜欢她,我想要她。”
開蹙起了眉头:“你若真喜欢她,怎么会让她受那么重的伤?你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可你的眼里看不到一声爱意,只有满满的恨。连我都看出来了,我不相信她没看出来,或许,她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敖绍盯着開,金眸渐渐暗了下去,唇角却慢慢翘了起来:“你救了她,我很感激你,但王子殿下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吧!”
開微微叹了口气。敖绍一向叫他表哥,如今却改称“王子殿下”,看来他这次是越过界了。
无奈之下,開只好鸣金收兵:“是我失言了,我只是不想伶瑶知道真相后受到伤害,毕竟她也是无辜的。”
敖绍低头看向伶瑶,道:“可你已经让她知道了。”
開顺着敖绍的视线看去,只见伶瑶的眼角处不知何时滑落了一道泪痕,心中一惊,这才想起,伶瑶虽然睁不开眼,意识和听力却还完好,刚才那番话真真是一字不落地传到她耳中了。
開顿时为自己的鲁莽懊恼不已。他一边呢喃着“抱歉”,一边转身拉开门,却在踏出一步后又回身说道:“对不起,仲卿,胡乱揣度了你的心意。可我还是想说,你若恨她,就不要救她,你若想救她,就不要恨她。”说完,掩门而去。
敖绍回到床边,替伶瑶拭去眼角的泪。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门口,推门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冷月之下,万籁俱寂。
敖绍唤星策前来,却长久地沉默。
星策似乎早已习惯,也不出声,陪着他一同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敖绍开口,所说内容却叫星策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替我施法,封住所有关于伶瑶身世的记忆,就当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另外将此事告诉西门宴使,此后无论我怎么问,都只说查无消息。”
星策问:“敢问大人,为何要这么做?”
敖绍自嘲一笑:“我以为我已经隐藏得够好了,却不想还是不够。所以我必须封锁住那段记忆,封锁住仇恨的源头。只有这样,我才能取信于她,才能保证计划顺利进行。”
“大人相信西门宴使的话吗?”
“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既是如此,大人何不直接用她去和天帝陛下换取真相?”
敖绍冷冷一哼,“且不说西门宴使所说是否为真,倘若我现在贸然用她去交换,她一怒之下自愿投靠天帝,我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必须让她完完全全地爱上我,心甘情愿地为我换取真相。”
犹豫了下,星策试探不安道:“大人要利用她,却要搭上自己的心,大人觉得这样值吗?”
值吗?
敖绍亦在心中反复地问自己。
最终,他斩钉截铁地决定道:“值。”
星策咽下了到口的话,改问道:“那大人想何时解开封印?”
敖绍想了想,转身与他面对面,暗金色的眸子直直看向他的双眼:“这个由你全权决定,你知道我要达到的目的,由你来决定最合适的时机。”
星策的脸微微抽搐了下,对于敖绍的完全信任他只想泪流满面。他稳住情绪道:“属下明白了。”